红山窑:我记忆中的热土
2018-03-19文图陈学仕
文图/陈学仕
家乡红山窑是一个因缸而出名的地方。
红山窑的缸,产自于红山窑的窑。红山窑的窑,依托家乡一座名叫红山的山而建成。红山和窑共同成就了完整的红山窑,其名即来源于此。
红山窑的缸,就是司马光砸缸的那种大水缸。司马光是1000近年前的山西人,我没有研究过红山窑的历史,也不知道红山窑的缸与司马光所砸的缸有什么关系,但我依然想,红山窑缸的历史大概也不下千年了吧。
家乡人每一天的生活可以说就是从缸开始的。早上起来,女人们生好了火,从缸里舀水做饭,男人们去打水(汲水),要蓄满业已见底的缸。做饭或下饭用的酸菜,是用菜缸腌的,还透着农田地的乡野气和蔬菜的清香味。人们顾不上做饭时,就从缸里面拿出馍馍就着伏茶啃几口,馍馍还保持着出笼时的水分,松软可口。清油坛子散发着胡麻油的香味儿,能让人想起一大片一大片蓝莹莹的胡麻地。醋坛子也散发着醋糟子的香酸味儿,醒脑且醉人。还有发面用的酱盆和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用途多样的坛子,其纯黑或褐色的釉子光滑得像缎子一样,油亮亮的,甚至能反射出人的影子来。熬药的药罐子,以及门楼、屋檐角上的辟邪装饰物,也都是缸的兄弟姊妹。这些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器物,均产自于红山窑的缸窑。这些缸结实耐用,陪伴村民们生活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以前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好几口大水缸,因为干旱缺水,所以要多备几个。如今,红山窑也在与时俱进,各村也都在10多年前接上了自来水。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清早起来后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水——挑着拉子(铁皮水桶),背着草绳,到井上打水来灌满大水缸。拉子、草绳、大水缸是家乡人在过去艰苦的生活条件下,打水储水的重要工具和器物。有井的村子,是条件好一些的村子。水位不深,才能打得出井来。能打得出井的地方,庄稼地的情况也自然会好些。有些地方没有井,却有水窖。水窖的水是冬灌的时候存的,虽然是死水,却也干净,不过一到夏天就要冲洗水窖,相对麻烦些。有些地方连水窖都没有,只有涝池,一个圆形的大池塘,在春夏季浇地和冬灌的时候灌满水,供一村的人畜之用。红山窑有句批评人的俗语:吃涝池水长大的——满嘴实(屎)话。虽然听起来有些粗陋,但也从侧面体现了村民的实诚。可以想见,这句俗语的出处肯定是只有涝池的村庄,也可以想见这类村庄饮水条件的艰苦。我们村有一口可以常年打水的井,人吃井水,牲口饮水与动土和泥砌墙就用涝池水,算是幸运。特别是在冬末春初的时候,涝池里面没有了水,冰也被各家用完,还没有到浇地的时候,人畜用水都要取井水,往往可以看到一家三四口甚至五六口人,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戴着棉帽、棉手套,挑着拉子,背着绳子,牵着牛马,赶着羊群,眼前哈着白气去水井边打水,一副浩浩荡荡的阵势。而在水井旁边,好多打水的人家挤在一起,这就不得不排起了队。于是,排队的排队,打水的打水,饮牲口的饮牲口,也有人趁着排队的功夫喧喧谎,谝谝闲传,又是一番热闹的景象。
既然饮水如此困难,那么解决下水的问题也就相应地比较突出。像河西所有的农村一样,红山窑人用的都是旱厕。使用旱厕,除与缺水有关,也和农村落后的生产力有关。有人曾这样向朋友介绍红山窑:“一所瓷缸砌就的茅厕远远地在大太阳底下明晃晃地闪着亮,醒目而奢华。”其实,醒目确实醒目,但红山窑人哪敢这么奢华呢?一是红山窑的茅厕不叫茅厕,只能叫灰圈,否则这里就不是红山窑。二是那瓷缸砌就的灰圈,也不是村村都有,只有在红山下有窑的那几个庄子才能见得着。实际上,这些灰圈在砌建的时候只是使用了一些残破的缸片。在家乡人的眼里,它们也是造物主的恩赐、劳动的血汗,不能糟蹋了——村民们爱惜上天恩赐的每一个物件。况且灰圈是露天的,圈墙也仅仅起个遮挡作用,不需要承担较多的重量,就不能奢侈地完全使用土块来砌了,正好把这些残缸碎片使用了,也算是物尽其用。还有那连着缸底的部分,就可以将缸的碴子加工一下,成为一个洗脚盆样的东西,用来做喂猪、喂鸡、喂羊的器物,这在红山窑叫作“缸碴”。“缸碴”,读起来有一种硬生生的感觉,这是西部的特点。
对于灰圈的来历,我大略知道一些。农村人对粪便很重视,除了解决好下水问题,还要充分利用好这些天然的肥料。即便是那些散落在田地边大路上的马粪、驴粪、牛粪、羊粪,也要背个筐子、提个叉子拾回来,然后用到庄稼地里。老人们常说“金筐银筐,不如粪筐”“一个驴粪蛋,一碗小米饭”“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由此可见粪便对老百姓生活的重要作用。但自从有了工业化肥以后,这个好传统就渐渐消失了。对灰圈的命名也颇能反映先民们的思想。“圈”是名词,读juàn,它必然是先用土块砌围起了个圈(quān),才叫做了圈。圈(动词,读quān)马的叫马圈,圈驴的叫驴圈,圈牛的叫牛圈,圈羊的叫羊圈,圈猪的叫猪圈。这些圈,有的露天,像猪圈,但里面也盖了一个小棚,以免猪下雨天被淋着,冬天被冻着;有的不露天,像马圈、驴圈、牛圈、羊圈。但是圈鸡的,因为太小,所以只能叫鸡洞,不能叫鸡圈。我们小的时候过年贴对联,在牲口圈上也要贴,对联的内容已不大记得,但横批一律都是“六畜兴旺”。这个传统到现在都还保留着。不仅如此,祖辈们将拉撒的地方唤作了“圈”,可见人在动物面前是平等的。不过,这种平等也是有差别的平等,是孔子“仁爱”的那种,不是墨子无差别的“兼爱”的那种,这也许与中国受儒家思想影响了2000多年有关吧。现在,连这种有差别的平等也不复存在了。工业社会,动物们在人的眼里已不再有感情,只是GDP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一个物件,人与动物、人与自然越来越疏离。农村人之所以把厕所称为灰圈,是因为把烧炕后的麦草灰用来埋盖方便后的秽物,这样可以使肥料更肥,更能够滋养庄稼。综合这两个因素,便唤作了“灰圈”。灰圈是露天的,这可能跟家乡干旱的气候有关,也可能和村民们生活比较随意有关,所以就没有一些地方的茅房、茅厕那么讲究,不用盖成个房子形状,也不用盖上茅草之类的东西。红山窑的灰圈,只能叫作“灰圈”。
农田灌溉水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红土烧一方缸。红山窑的缸,只能用红山上的红土才能够烧得出来,这是因为红土与其他地方的土不一样,颜色发红偏黄,是饱满成熟的麦粒的颜色,是跃跃跳动的火苗的颜色,也是烧鏊子烧出的锅盔顶儿的颜色,所以叫红土,也叫黄土。红土黏性大,用来烧缸正合适,而若用来烧青花瓷就有些粗糙,因此红山窑就成了红山窑,成不了景德镇。不过,成不了景德镇也不要紧,红山窑人不怨天尤人,不羡慕达官显贵,也不崇拜土豪和王老五,只是默默地奋斗着,始终努力争取更好一点的生活。红土除了用来烧缸,还可以用作坨煤块的黏合剂。在一定量的煤里掺入数量约为其1/10的红土坨出的煤块,极硬实又耐烧。外人不知道的是,红山上实际大部分还是黄土(此处黄土意同普通话里的黄土。红山窑的黄土,实际上兼有红土和黄土两种意思),只有少部分山头是红土。红山上也开有煤窑,只是煤的储量并不大,所以红山窑的煤窑没有红山窑的缸窑出名。一般提起红山窑的窑,指的都是缸窑。相传在明朝洪武年间,红山窑就有“黑”“白”窑生产,黑窑即煤窑,白窑即缸窑。在红山上曾建有一座供窑主们敬奉老祖的庙,叫老君庙。每年的二月十五日和六月十五日,窑主们都来到庙前献牲过会,祭奠老君。
红山窑缸窑
红山窑的缸,不仅是红山窑人生活的必需品,也是周边乡民生活的必需品。村民们曾经赶着马车、驴车将其卖往其他乡镇和张掖、武威等周边地区。夏天或秋收后的农闲时节,那些装好了缸车的村民,带好了干粮,把旱烟锅子往腰带里一别,屁股往车辕上一坐,鞭子潇洒地一甩,“驾,驾啾——”,扬起一股尘土,唱着小曲儿,扬灰拍土地赶往异乡的路。他们用一口口的缸换来粮食和其他物品,再换成钱,贴补家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包产到户后的农民们手头已经有了些积蓄,再贷点款,几家联合共同买了手扶拖拉机,然后开着手扶拖拉机,将大批的缸贩卖到各地,成为周边乡镇中较早富起来的一批,红山窑也成了万元户比较多的地方。随着社会的发展,家乡也改变了以往那种只种小麦、禾禾、胡麻等粮油作物的单一耕作方式,种起了啤酒大麦等经济作物,种起了大棚和高原夏菜,也搞起了牛羊规模养殖,生活条件越来越好。遗憾的是,随着工业用水的增加,农业用水越来越不足。这些年,好多村子的土地每年都不能完全耕种,有时耕种上的地甚至不到一半,其余的只好荒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或考学或打工,有的彻底离开了这片土地,有的时离时回,抛弃了祖辈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方式。像周边大多数的农村一样,红山窑人口越来越少,老人和孩子越来越孤独。尤其是在春种秋收之外的农闲时节,青壮年劳力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而且大多都走得有些远,村子里面空荡荡的。也有好多村子的小孩都跟着打工的父母到城里面读书去了,村里只留守着老人。20世纪末刚刚翻新修建起来的小学,苍松仍绿,翠柏还青,但铁将军把门,冷冷清清的,让人看着只想掉眼泪。有些村子前几年新建了小康样板房,白墙蓝檐,抖擞地站立在蓝天白云下,一排排很整齐,很精神,很美丽。走近了,却发现也是铁将军把门,里面没有人居住。那是风景,不是家。我期盼着这些问题能够在新农村建设中得到很好的解决。也许在某一天,红山窑的缸被更好的器物代替了,灰圈换作了卫生间,拉子也变成了遥远的记忆。也许在某一天,这些村子也都不复存在,就像曾经的庄子,曾经的堡寨,只是留个名字在人们的脑海里。但作为一种文化,它们终究会镌刻在红山窑的历史中。
农家的烟囱
墙壁上砌的缸
红山并不大,它只是祁连山与其支脉焉支山中间的一个很小的意外凸起。如果把永昌县境内的祁连山比作人的左脸,那么,焉支山就是人的右耳,而红山则是人右脸边长出的一颗朱砂痣。
红山窑并不大,在永昌县只能算一个中等的乡镇。翻开永昌县的地图,你会发现红山窑像一只大拇指微翘、其他四指并拢的棉手套,温暖着永昌县西北部有些寒冷和贫瘠的高原。以红山窑村为中心,红山窑乡的山头、水泉子、永胜、王信堡、毛卜喇、马家坪、夹河、姚家寨、河沿子、高古城、土沟等村绕着它转了一个大圆圈,平静地躺卧在焉支山下,与新城子镇隔西大河而立,深情地遥望着祁连山。村子下面又有庄子,李家庄、董家新庄子、喇嘛庄、王南庄、闸湾、郜家湾、三条沟等。看着这些村庄的名字,就可以想见红山窑凹凸有致、绵延不绝的山川地貌,可以想见老百姓对土地的敬畏和亲近,以及村庄里面人口的组成状况——各村各庄的人口一般都是由某一个大姓外加几个小姓构成,这些信息隐藏于村庄的名字之中。红山窑已不需重述,山头,村前有座小山头;水泉子,村子附近曾有泉水涌出;土沟,地处焉支山下洪水冲成的土沟旁边;马家坪,马姓人家居多,地势高而平坦;夹河、河沿子,前者夹于西大河河床之中(即地处于西大河故道的台地上),后者位于西大河河床北沿,那是一条从祁连山下的西大河水库向永昌县几个乡镇和金昌市区输水的河流;永胜,原名沙岭子台,农业合作化时改名永盛,取永远兴盛之意,后又改名为永胜村,取永远胜利之意,留着革命时代的印记;姚家寨,旧有姚姓所建的堡寨,老人们讲1960年左右堡寨尚好,后来就被拆除了。王信堡,旧称王秀堡,王姓人家居多,位于312国道旁,是从中原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古代设有传令递信的驿站。毛卜喇是蒙古语“苦涩的泉水”之意,那里遗留有明长城的断墙和烽燧,隐约可见历史的纷争与硝烟,可见民族间的和解与融合。高古城,地势较高,半个世纪以前还残存着焉支城遗址,相传是匈奴人的都城,但遗憾的是在“文革”初“破四旧”的时候被拆除了,现在只剩了几个不起眼的土墩子,也算是一点历史的记忆。
这一个个村庄的名字,既是一个个能够温暖人心窝子的名字,也是一块块活的化石。遥想在那古老的荒寒时代,霍去病驱赶走了匈奴,汉武帝下令屯垦戍边,于是,一队队风尘仆仆的将士和百姓由内地迁徙而来,他们看见这里土地平旷,水草肥美,便定居下来垦田种地。后来,一队队从洪洞大槐树下移民而来的人,看见这儿人烟稀少,就修了房子,男耕女织,繁衍生息。或者几个逃荒的人,看见这里有清冽的泉水、肥沃的土壤,就挖口井,盖几间房子,住了下来。或者一对逃婚私奔的男女跑到这儿,住了下来,从此相依为命,死守着这块土地。后来,为了防止匪患,保护财产,富裕一些的人家就修筑了庄子。一个庄子为一户或一姓人家所有,李家人夯的叫作李家庄子,张家人夯的叫张家庄子。寨、堡是比庄子更大的建筑群,住的人更多,姓氏也更多。再后来,人口越来越多,又在庄子后面修建了新的庄子,就命名为新庄子,或者把原先的叫作前庄子,后建的叫做后庄子。这一个个村庄就是先民们建房修堡、安家落户、稼穑耕种的历史,也记载着乡亲们和土地相依为命、生生不息的繁衍历程。
在中国地图上,红山窑是找不到的。在中国历史上,也没有留下红山窑的名字。但它却是通往历史记忆的一条要道——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个点,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小点,也是不能越过的一个点,是漠漠古道上的一个亮点,也是新丝绸之路上的一抹暖色。在这条要道上,不知迤逦了多少英雄豪杰弯弯斜斜的脚印,也不知题写了多少文士墨客喑哑顿挫的诗行。英雄们远去了,他们留下了伟岸的背影;文士们远行了,他们烙下了精神的印痕。历史的烟尘,能遮挡人们的视线,却遮挡不了阳光和记忆。
红山窑,秦以前为西戎地,住着月氏和乌孙两个民族。西汉初年霍去病击败匈奴后,汉武帝设置河西四郡时属张掖郡,三国时归武威郡。1981年金昌建市之前,由武威地区管辖。张骞出使西域,在此歇脚住宿;霍去病反击匈奴,在此饮马挥鞭;玄奘取经路上,在此化缘讲经;王维、王之涣、王昌龄、岑参、李益等大诗人,也都曾留下过匆匆的脚步、边塞诗的弦音……而西路军浴血河西的故事,则是我还未上学的时候,裹着小脚的奶奶每天晚上睡觉前为我讲的必修课,红军战士藏匿窑中躲避马家军追杀的画面,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使我一次次泪流满面。
2015年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播放纪录片《河西走廊》,在那历史的天空和记忆的长河里,我看见了家乡红山窑的影子,也嗅到了家乡红山窑的味道。那曾经岑寂得黑黢黢的夜晚,那苍凉得有些落寞的土地,就是家乡红山窑的感觉。那不屈服于偏远荒僻的自然条件,一代代顽强地生存的味道,是家乡红山窑的感觉。那自强不息、兼收并蓄、包容发展的味道,也是家乡红山窑的感觉。这种感觉的背后,也隐藏着丰富的文化,不绝的血脉,这是历史上的红山窑。它的血液,早已汇入了中华文明浩浩荡荡的河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