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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时期梵蒂冈的外交政策

2018-03-18

关键词:梵蒂冈教皇保罗

新冷战史兴起之后,学者们越来越强调意识形态研究的重要性,对思想、文化与意识形态等“软权力”影响的关注是冷战史研究的新趋势之一。*陈兼、余伟民:《“冷战史新研究”:缘起、学术特征及其批判》,《历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16-17页。在一大批学者的努力耕耘下,国内的冷战史研究近年来取得了诸多进展与成就,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梵蒂冈在冷战时期的外交政策在学界研究中一直处于边缘地位。梵蒂冈是世界上最小的城国,拥有领土和主权,有自己的宪法,是独立的国际行为体。然而其权威是建立在全球天主教信徒的宗教信仰基础上的,这决定了梵蒂冈的外交有其独特性。*梵蒂冈是有领土的主权国家,教廷是天主教会的中央组织,两者的首脑都是教皇,两者在现实中既高度统一又有所区别。关于梵蒂冈的法律地位可参考Stephen E. Young and Alison Shea, “Separating State from Church: A Research Guide to the Law of the Vatican City State,” Law Library Journal, Vol.99, No.3, 2007, pp.589-610; Mariano Barbato, “A State, a Diplomat, and a Transnational Church: The Multi-layered Actorness of the Holy See,” Perspective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21, No.2, 2013, pp.27-48。 关于更长时段内梵蒂冈外交的缘起、性质、执行与演变可参考J. K. T. Chao, “The Evolution of Vatican Diplomac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4, No.4, 2000, pp.35-63; David Alvarez, “The Professionalization of the Papal Diplomatic Service, 1909-1967,” The Catholic Historical Review, Vol.75, No.2, 1989, pp.233-248.冷战格局下美苏对抗,欧洲分裂,许多天主教徒生活在东欧境内,了解面对此种情境梵蒂冈采用了怎样的外交政策对于认识宗教在国际政治中的作用有其学术与现实意义。

冷战时期,国内报刊上关于梵蒂冈外交的报道与文章大都指责和批判梵蒂冈为美国帝国主义的工具和反共堡垒。*则鸣:《梵蒂冈教廷支持帝国主义干涉各国内政的一个铁证》,《新华月报》1950年第3卷第6期,第1384-1385页;方豪:《梵蒂冈教廷在国际上之地位》,《益世周刊》1946年第24期,第9-16页;格尔曼内托:《“圣年”与梵蒂冈的政策》,《争取持久和平,争取人民民主》1950年第53期,第30-31页;李世文:《梵蒂冈〈人世和平〉通谕与美帝“和平战略”》,《中国天主教》1964年第1期,第9-13页;《梵蒂冈教廷: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工具》,《新华月报》1951年第4卷第1期,第171-172页;Melish:《梵蒂冈之反苏倾向》,危之译,《新中华》1946年第22期,第20-22页;瓦·巴·科切托夫:《梵蒂冈及其政策》,《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57年第3期,第7-22页;禾雨:《反共堡垒——梵蒂冈》,《旅行杂志》1952年第12期,第50-51页。80年代,学界关于宗教问题的学术研究逐渐活跃,出现了一些介绍梵蒂冈外交的文章和译文。*孔庆芳:《梵蒂冈城国和教廷外交》,《世界宗教资料》1986年第4期,第55页;弗耶科斯拉夫·茨维尔列:《南斯拉夫与梵蒂冈——为梵蒂冈与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签署纪要二十周年而作》,史常译,《俄罗斯研究》1986年第5期,第64页;H·斯德勒:《梵蒂冈的东方政策》,《宗教研究译文集》,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编印,1986年,第227-247页。近年来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和对走出去战略的重视,更多学者开始对梵蒂冈的外交感兴趣。*孔陈焱:《罗马天主教会在当代国际外交中的身份辨析》,《浙江学刊》2012年第6期,第19-153页;孔陈焱:《梵二会议后的罗马教廷与国际关系》,《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6期,第20-27页;周永:《“圣座”与“梵蒂冈城国”关系辨析:兼论天主教会在当代国际社会中的特殊作用》,《基督教学术》2015年第2期,第124-147页;陶飞亚、李强:《前梵二时代罗马教廷的外交传统》,《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90-103页。彭小瑜曾撰文探讨庇护十二世的反共立场与冷战起源的关系,还讨论了之后修士莫顿从宗教视角对冷战进行的批评及其所产生的影响。*彭小瑜:《冷战的宗教起源与宗教批评——由教宗庇护十二世到修士莫顿的天主教思想传统》,《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第98-109页。在另一篇文章中他高度评价了教皇约翰二十三世在解决古巴导弹危机以及在促进东西方缓和方面的作用,认为其力量源于超越政治考量的道德感染力。*彭小瑜:《政治愚钝与道德感染力——教宗约翰二十三世的国际关系运作及其借鉴意义》,徐以骅、邹磊主编:《宗教与中国对外战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90-203页。

国外学界对冷战时期梵蒂冈外交政策的研究更为详尽,既有宏观性的分析,*J. Bryan Hehir, “Papal Foreign Policy,” Foreign Policy, No.78, spring 1990, pp.26-48; Nicholas J. Hercules, Holy See Diplomacy: A Study of Non-alignment in the Post-World War Two Era, Thesis, University of Bristol, 1999.又有针对教皇个人或者具体案例的研究。*Peter C. Kent, The Lonely Cold War of Pope Pius XII: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and the Division of Europe, 1943-1950, 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02; Michael Phayer, Pius XII, the Holocaust, and the Cold War,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8; Karim Schelkens, “Vatican Diplomacy after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New Light on the Release of Josyf Slipyj,” Catholic Historical Review, Vol.97, No.4, 2011, pp.679-712.冷战时期梵蒂冈经历了五位教皇,分别是庇护十二世、约翰二十三世、保罗六世、约翰·保罗一世、约翰·保罗二世,其中约翰·保罗一世在位只有短短33天,影响有限。本文试图在现有档案和学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梳理展现冷战中梵蒂冈外交的演变轨迹,分析意识形态和现实利益对其外交决策产生的影响。

一、庇护十二世与冷战的起源

庇护十二世以坚定的反共立场著称,被称为“第一个冷战斗士”,*John Connelly, “The First Cold Warrior?” Commonweal, Vol.135, No.16, 2008, pp.20-23; Phayer, Pius XII, the Holocaust, and the Cold War, p.134.他从1939年当选至1958年去世,任教皇长达18年,其对共产主义的态度决定了梵蒂冈在冷战中的角色和政策。他本人既是梵蒂冈反共政治遗产的继承者,*George La Piana, “The Political Heritage of Pius XII,” Foreign Affairs, Vol.18, No.1, p.486; Giulianal Chamedes, The Vatican and the Making of the Atlantic Order, 1920-1960, PhD. Disserta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2013, p.252.也是推动者,为了理解庇护十二世的反共意识形态有必要追溯更久远的天主教与共产主义的关系以及庇护十二世的个人经历。

梵蒂冈是1929年根据《拉特兰条约》才具有合法性的国家,而教廷或者说天主教会与共产主义的宿怨和斗争则可以追溯至共产主义诞生之时。从19世纪中期开始教皇多次公开谴责共产主义,*庇护九世在1846、1849年,利奥十三世在1891年,庇护十一世在1931年都发表通谕谴责共产主义。参考任延黎:《罗马天主教与马克思主义在西方的对话(一)》,《马克思主义研究》1995年第6期,第86页。苏联成立后,梵蒂冈多次批评苏联的宗教政策,然而直到20世纪20年代,教廷并没有放弃与苏联的联系。1921年苏联爆发大饥荒,根据1922年3月的《沃洛斯基-加斯帕里协定》(Vorofsky-Gasparri Agreement),同年7月梵蒂冈派主教埃德蒙·沃尔什带领一支救援队(Papal Relief Mission)进入苏联,期间梵蒂冈尝试趁机与苏联商定新协议,但遭到拒绝。1923年春,苏联的荒情得到遏制后教廷的使团被迫离开。此次援助使团是梵蒂冈与苏联关系史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其撤离标志着教廷对苏联的政策由接触转为极端反对。双方关系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进一步恶化,加剧了之前的敌对状态。*Parick McNamara, A Catholic Cold War: Edmund A. Walsh, S. J., and the Politics of American Anticommunism,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5, p.46.1926年驻德国教廷使节帕西利(即后来的庇护十二世)派遣耶稣会士迈克·埃尔比尼前往俄国秘密任命地区主教,后来埃尔比尼被俄国发现并遭到驱逐,他任命的那些主教也被监禁。*Henry Hull, The Holy See and Soviet Russia, 1918-1930: A Study in Full Circle Diplomacy, PhD. Dissertation, Georgetown University, 1970, pp.245-246.

1930年1月,帕西利被庇护十一世从柏林召回并被任命为红衣主教,2月初又接任梵蒂冈国务卿,开始负责重大事务部(Extraordinary Ecclesiastical Affairs),其下属的无神论秘书处(Secretariat on Atheism)专门负责反共事务。*Giulianal Chamedes, “The Vatican, Nazi-Fascism, and the Making of Transnational Anti-Communism in the 1930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 Vol.51, No.2, 2016, p.266.1932—1933年,梵蒂冈转变过去对苏联境内宗教实践的温和批评态度,集中力量发动跨国的反共运动,将共产主义塑造为天主教教会和教义最大的威胁。庇护十二世是这场运动的亲身参与者,他作为当时的梵蒂冈国务卿负责应对墨西哥、西班牙以及苏联境内的反教会运动,这些经历使他将共产主义看作是一种对宗教有敌意的意识形态。*Connely, “The First Cold Warrior?” p.20.

这种态度对庇护十二世在二战中的外交政策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方面,他拒绝公开谴责纳粹德国。庇护十一世认为共产主义和纳粹主义是同等的威胁,而庇护十二世则认为共产主义是更大的威胁,再加上他长期在德国的生活经历,使他在当选后停止了教廷对希特勒德国和纳粹意大利的批评。康奈利认为,庇护十二世坚定地反共缘于他认为从共产主义那里教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而反对法西斯主义会让德国境内天主教徒的处境更加糟糕。*Connely, “The First Cold Warrior?”,p.23.另一方面,在二战中他迫于盟国压力暂时中止了公开谴责苏联,但私底下他从未停止对苏联的担忧。随着苏军在战场上逐渐取得优势,这种忧虑更甚,他认为盟军如果胜利,苏联一定会趁机扩大在欧洲的影响并造成欧洲分裂。战争即将结束时,梵蒂冈与盟国在无条件投降、轰炸罗马以及雅尔塔决议上都存在分歧,其处境和外交都陷入僵局,而冷战的开始改变了局势。

冷战初期,《罗马观察家报》主编德拉多雷发文阐释梵蒂冈在冷战中的基本外交立场,表示教廷主要是反对共产主义无神论,但将会避免在世俗事务与国际政治中反对苏联。*陈聪铭:《中梵外交史:两岸与教廷关系(1912—1978)》,台北:光启文化,2016年,第216-217页。此外,冷战造成欧洲分裂,这是梵蒂冈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早在雅尔塔协议公布之后庇护十二世就明确公开反对,直到50年代他还多次提醒世人不能忘记“另一半欧洲”。*Kent, The Lonely Cold War of Pope Pius XII, Chapter 14. 关于欧洲对于冷战时期梵蒂冈外交的重要性和历任教皇对欧洲一体化的态度,可以参考Anthony O'Mahony, “The Vatican and Europe: Political Theology and Ecclesiology in Papal Statements from Pius XII to Benedict XVI,” International Journal for the Study of the Christian Church, Vol.9, No.3, 2009, p.185; Blandine Chelini-Pont, “Papal Thought on Europe and the European Un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Religion, State & Society, Vol.37, No.1-2, 2009, pp.135-136.然而随着冷战的展开,东欧各国纷纷驱逐了教廷的使节,推行镇压天主教信徒的政策。*Connely, “The First Cold Warrior?” p.23.面临这种形势,梵蒂冈的立场趋向强硬。1949年7月1日,教廷圣职部向所有天主教会发出指令,禁止教徒登记为共产党员,禁止信徒发表或传播共产主义书刊,背教者开除教籍。

在苏联进行反宗教活动的同时,西方是另一番景象。从封建社会到现代民族国家崛起和转型的过程中,主要西方国家也都经历了反教权的宗教改革运动。英美有着强大的新教传统,法国曾有过残酷的反教权战争,只是面对法西斯威胁和共产主义的崛起,基督教和民主开始被构建为西方文明的共同根基。杜鲁门认为宗教可以成为对抗共产主义扩张的堡垒,一度希望联合世界上所有宗教教派成立反对苏联的联盟,梵蒂冈作为天主教派的中心与权威,是杜鲁门发展的重要目标。*D. Kirby, “Harry S. Truman's International Religious Anti-Communist Front: The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and the 1948 Inaugural Assembly of the 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 Contemporary British History, No.4, Vol.15, 2001, pp.35-70.意识形态与冷战形势相结合,梵蒂冈在外交上选择了倒向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阵营。

历史上美国与梵蒂冈的关系充满了曲折与不信任,自1867年断交之后双方一直处于无外交往来的状态。直到二战前夕,美国国内天主教实力的增强以及其对新政的支持,使得富兰克林·罗斯福与天主教团体之间的关系有了较大改善。*David B. Woolner and Richard G. Kurial, eds., FDR, the Vatican, and the Roman Catholic Church in America, 1933-1945,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3.此外,罗斯福认为梵蒂冈能够在欧洲战争局势中为争取和平贡献力量,于是他在1939年圣诞节任命泰勒为驻梵蒂冈特使。泰勒多次往返于美国和梵蒂冈之间,在欧洲战局、难民等问题上进行沟通。二战中双方开始秘密传递情报,1946年,美国情报部门已经与梵蒂冈实现了情报共享,梵蒂冈在欧洲各国首都的代表都在向美国机构传递信息,遍布欧洲的教会组织是其情报网络的基础。*David Alvarez, “Vatican Secret Diplomacy: Joseph P. Hurley and Pope Pius XII (by Charles R. Gallagher,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 Review,” The Catholic Historical Review, Vol.95, No.2, April 2009, p.420.

二战结束时由于雅尔塔协议、盟国轰炸罗马等问题,美国与梵蒂冈之间关系冷却下来,而杜鲁门的冷战政策为两者之间加强合作提供了新的契机。美国想在国际上赢得梵蒂冈的道德支持,教皇要依赖美国的力量阻止共产主义在法国和意大利取得政权,两者形成了有效的合作。美国与梵蒂冈在1948年意大利选举中密切沟通和配合,最终意大利基督教民主党成功上台执政,美国政府在大选后秘密向梵蒂冈提供资金作为其在大选中花费的补偿。*John Cooney, The American Pope: The Life and Times of Francis Cardinal Spellman, New York: Times Books, 1984, pp.157-168.只是这种合作只存在于两者拥有共同利益的领域,而在一些其他问题上双方未能达成一致,比如美国对苏联境内天主教徒的境遇缺乏同情,并未向梵蒂冈提供太多帮助。因此学者肯特认为,庇护十二世在冷战中是孤独的。*Kent, The Lonely Cold War of Pope Pius XII, pp.5-6.

1953年赫鲁晓夫上台后提出和平共存政策,希望与西方缓和关系。在此背景下,苏联也尝试着与梵蒂冈接触,争取梵蒂冈支持其新政策。1955年苏联通过驻维也纳大使联系了卢森堡的天主教神学家雷廷,邀请他访问莫斯科。同年12月雷廷访问莫斯科并会见了米高扬,米高扬保证苏联与一切爱好和平的组织保持接触,包括天主教会,但对于能否与梵蒂冈缔结一份临时协定态度暧昧、语焉不详。1956年雷廷返回后向梵蒂冈提交了一份报告,但教皇犹疑不决。*Hansjakob Stehle, Eastern Politics of the Vatican, 1917-1979, trans. by Sandra Smith,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1981, p.288.如果说之前教皇有所犹豫,匈牙利事件的爆发则打消了庇护十二世的所有疑虑,他再次回到坚定的反共立场,1958年梵蒂冈宣布将在东欧国家议会中担任职务的神父驱逐出教。

学界对庇护十二世晚年的外交是否有所调整和变化存在分歧。1956年庇护十二世曾声明,他反对的是共产主义意识形态,而不是苏联。弗兰克·科帕据此认为,斯大林去世之后庇护十二世在促进梵蒂冈与莫斯科的缓和方面有所行动,他并没有放弃与苏联在外交上进行协商。科帕甚至提出,庇护十二世在1958年去世时已经与苏联达成某种犹豫的一致,在促使冷战终结的进程中亦扮演了自己的角色。*Frank J. Coppa, The Life & Pontificate of Pope Pius XII: Between History & Controversy, Washington: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 2013, pp.218-219.而约翰·波拉德则认为这过度解释了庇护十二世在缓和方面的贡献,并没有证据表明庇护十二世在晚年做出改变,尝试着为之后的“面向东方”政策探路。*John Pollard, The Papacy in the Age of Totalitarianism, 1914-1958,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413-414.笔者认为,后一种观点更接近事实,庇护十二世时期反共思想主导了梵蒂冈的外交思想,致使其外交政策缺乏灵活性。从二战到冷战,庇护十二世未能以一种令人信服的方式构建自己的角色,发挥其应有的作用和道德力量。教会在应对新的国际局势和社会变化中显得无所作为,无法满足公众对教会的需求。因此变革的需要迫在眉睫,新教皇将采取怎样的外交政策成为世人关注的问题。

二、开放与对话:六七十年代梵蒂冈外交政策的调整

1958年10月28日,威尼斯枢机主教安吉洛·朱塞佩·隆卡里当选新任教皇,取名约翰二十三世。他性格乐观,总是带着笑容。*Barbara Beckwith, “Pope John XXIII,” Priest, Vol.70, issue 4, Apr. 2014, p.14.乐观的性格也影响了他的外交选择,他认为时代精神要求与政治上和宗教上的敌人进行交流与对话。因此,他在演讲、通谕、广播以及写作中多次提及“人类的共性”,强调所有的宗教教派需要团结,这明显与冷战所代表的冲突与对抗观念不同。

约翰二十三世进行外交调整的前提是革新教会。二战之后泛基督主义思想与实践逐渐发展,但天主教一直没有参与新教的联合。约翰二十三世决定做出改变,他在1959年1月25日召开了一次泛基督会议,希望加强与其他教派的团结,并提议召开第二届大公会议。1960年梵蒂冈设立促进基督教统一秘书处(Secretariat for Promoting Christian Unity),由主教维勒布兰德负责。1962年世界基督教联合会在巴黎召开年会,会上维勒布兰德与俄国的东正教代表进行了沟通,内容之一是请求苏联允许东正教的主教作为旁观者参加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此外也商讨了梵蒂冈与苏联和东欧国家的关系问题。*Schelkens, “Vatican Diplomacy after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New Light on the Release of Josyf Slipyj,” pp.687-688.梵蒂冈在与东欧国家正式进行外交交涉之前,首先通过与东正教教派之间的交流建立了联系和沟通的渠道。1961年维也纳红衣主教弗朗兹·柯尼希成功说服教皇允许他访问东欧,为梵蒂冈重新与东欧天主教会建立联系铺路。之后卡萨洛里开始与东欧国家各政府进行协商,致力于改善当地天主教徒的境况以及请求允许主教们参加第二次大公会议。

1962年10月11日,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召开,来自世界各地的2000多名主教参加了会议,其中有70多名来自东欧,主要是波兰和南斯拉夫。约翰二十三世在开幕词中提出,会议的首要目标是捍卫教权,探讨教会应当如何与变化中的世界沟通,如何定位教会的本质以及其在现代世界中的角色,如何处理与基督教其他教派以及非基督教教派之间的关系。*“Pope John XXIII's Opening Address of Vatican Council II,” http:∥www.marian.org/news/Pope-John-XXIIIs-Opening-Address-of-Vatican-Council-II-5666, July 8, 2017.开幕词充满了宽容的基调,倡导对新的思想和观念,对不同文化、不同宗教、不同政治意识形态的人宽容。*Marilyn J. Matelski, Vatican Radio: Propagation by the Airwaves, Westport, C.T.: Praeger Publishers, 1995, p.100.约翰二十三世的革新处在于,他认为教会不能只关注天主教本身的利益,它必须对世界变革中出现的新理论和新观念做出回应,对抗应让位于互相联系。这种开放与沟通的思想也反映了20世纪60年代中期一些天主教知识分子与神学家的观念。他们认为,基督教教义与马克思主义之间并非像庇护十二世时期所以为的那样毫不兼容,两者之间可以展开对话。*John O'Sullivan, The President, the Pope, the Prime Minister: Three Who Changed the World, Washington: Regnery Publishing, 2006, pp.12-13.

第二次大公会议本质上是为了谋求教会的自我革新,但它同样也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教会重新定义自己在世俗世界的角色,尤其是在东西方关系中的角色,客观上促进了天主教会与世界的关系。*J. Bryan Hehir, “Papal Foreign Policy,” Foreign Policy, No.78, Spring 1990, p.32.梵蒂冈对世界局势和东西方的态度发生变化后,其外交上也展现出了新面貌。1961年11月赫鲁晓夫向约翰二十三世发送了八十大寿的贺电,得到教皇善意的回应。约翰二十三世超越政治的缓和态度反而使其在国际政治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其明显一例即为他在古巴导弹危机中的角色。古巴导弹危机爆发后,美苏一度陷入僵持局面,为宗教人士的参与提供了契机。1962年10月23日,肯尼迪给他的朋友出版商诺曼·科辛斯打电话,当时科辛斯正在安佛参加一个美苏知识分子共同出席的学术会议,其中一位与会者比利时神父菲利克斯·莫隆与梵蒂冈有联系,于是他请莫隆联系教皇进行协调,*Stehle, Eastern Politics of the Vatican, p.305.得到教皇积极的回应。10月24日上午,教皇分别向美国和苏联发出了和平呼吁。1962年底科辛斯访问苏联面见赫鲁晓夫,两人讨论了苏联与梵蒂冈关系以及能否释放斯利佩大主教的问题。赫鲁晓夫倾向于与梵蒂冈建立私人联系,同意考虑释放斯利佩,但要求梵蒂冈不能进行宣传。1963年2月,斯利佩得到释放。*Schelkens, “Vatican Diplomacy after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 New Light on the Release of Josyf Slipyj,” pp.679-712.

1963年6月3日约翰二十三世去世,享年85岁。6月20日,米兰红衣主教马蒂尼当选为保罗六世。几个小时后中央情报局给美国总统提供了新教皇的全部信息,认为保罗六世与意大利社会党有联系,很可能会延续约翰二十三世的东方政策。*Massimo Franco, Parallel Empires: The Vatican and the United States-Two Centuries of Alliance and Conflict, New York: Doubleda, 2009, p.83.事实也确实如此,保罗六世在第一份通谕《耶稣的教会》中就提出他将继续与共产主义国家进行对话,表现出缓和的态度。*“Ecclesiam Suam,” http:∥w2.vatican.va/content/paul-vi/en/encyclicals/documents/hf_p-vi_enc_06081964_ecclesiam.html, August 20, 2017.这种态度的另一个表现是在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上他顶住了一些主教要求谴责共产主义的压力,在当时冷战的大背景下这并不容易。

第二次大公会议上,来自世界各地的主教们提交了上千份提案,共产主义是最受关注的议题之一。而最后的会议文献中却没有任何提及或者谴责共产主义的内容,这种“忽视”引起了学界诸多猜测。意大利教会史学家罗伯特·马蒂认为,约翰二十三世的《地球和平通谕》在改变教会反对共产主义的印象中起了决定作用,梵蒂冈东方政策的根源在这份通谕中已然可见。60年代的乐观主义精神影响了会议,其目标已经决定了这次会议不会谴责共产主义。法国学者让·马迪朗认为梵蒂冈与莫斯科在法国一个小城梅斯达成了秘密协议,保证大公会议不谴责共产主义,以此换取东正教主教参加这次大公会议。*Edward Pentin, “Why Did Vatican II Ignore Communism?” The Catholic World Report, December 10, 2012, http:∥www.catholicworldreport.com/2012/12/10/why-did-vatican-ii-ignore-communism/, June 29, 2017.

如果说教皇以及教会对共产主义态度的转变是梵蒂冈对东欧国家外交政策调整的思想基础,那么保证教会结构的完整,即取得任命主教的权力则是教廷调整外交政策的现实目标和原因。从长远看,能否任命主教和保证教会机构的完整关乎天主教会的生死。东欧境内的波兰和匈牙利都是天主教信徒众多的国家,梵蒂冈不能弃之不顾。1956年匈牙利事件后,梵蒂冈意识到苏联将会长期控制东欧,必须接受二战以后欧洲的政治以及地域边界变化这一事实,*Dennis J. Dunn, Detente and Papal-Communist Relations: 1962-1978,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79, p.34.此种情形之下如何保存东欧境内的天主教信徒权益成为更现实的考虑。*O'Sullivan, The President, the Pope, the Prime Minister, p.15.

此时梵蒂冈东方政策的具体实践者是枢机主教安格斯提诺·卡萨洛里,他从40年代开始从事外交事务,在约翰二十三世和保罗六世时期担任重大事务部(extraordinary ecclesiastical affairs)副部长,1969年成为教会公共事务委员会主席,1979年被约翰·保罗二世任命为国务卿,他经历了冷战时期梵蒂冈与东欧国家的全部联络与谈判,有“梵蒂冈的基辛格”之称。正是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梵蒂冈与苏联及东欧各个国家的关系有了不同程度的改善,取得了一定成就。

首先是苏联,苏联与梵蒂冈妥协的目标是希望通过与梵蒂冈合作,使梵蒂冈帮助维持苏联境内天主教的稳定与服从,争取在国际上改善其形象。1965年苏联外交部长葛罗米柯在联合国会见保罗六世,并于1966年春天访问梵蒂冈。1967年1月30日,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尼古拉·波德戈尔内成为第一个与教皇会面的苏联高层领导人,苏联的缓和态度有助于其他东欧国家与梵蒂冈之间的洽谈。

其次是东欧各国,由于每个国家的国情以及教会在不同国家的境遇、力量不同,梵蒂冈与不同国家的外交也存在不同问题,但整体而言取得了较大的进步。波兰是一个天主教人口占多数的国家,冷战开始后梵蒂冈拒不承认波兰政府,两者关系陷入僵局。梵蒂冈确立东方政策之后波兰是其主要的联络国家之一。1962年波兰牧首维辛斯基和主教沃伊蒂瓦参加了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1966年保罗六世提出出席波兰的千禧年庆祝,遭到拒绝,不过同一年卡萨洛里与波兰开始了谈判,第一次接触之后,梵蒂冈开始往“收复的领土”派遣神职人员。1974年卡萨洛里与波兰外交部长约瑟夫·齐扎科开始讨论建立“永久的工作联系”。1977年波兰第一书记盖莱克访问梵蒂冈,教皇称“我们表达了互相合作的强烈意愿”。*Jonathan Luxmoore and Jolanta Babiuch, The Vatican and the Red Flag: The Struggle for the Soul of Eastern Europe, London: Geoffrey Chapman, 1999, p.166.南斯拉夫是其取得重大成就的另一个国家。1966年梵蒂冈与南斯拉夫交换外交代表,南斯拉夫政府允许梵蒂冈在所有与精神相关的事务方面享有司法权,允许主教们与梵蒂冈保持常规的联系。反过来,梵蒂冈也保证神职人员只参与精神事务,不参与政治活动,并谴责政治上的恐怖主义,许诺会约束参与其中的神职人员。1970年8月14日,南斯拉夫成为继古巴之后第二个与梵蒂冈建立外交关系的共产主义政权。同年梵蒂冈与匈牙利关系取得进展,匈牙利的抵抗主教闵森蒂在这一年答应离开布达佩斯,这排除了双方关系的一大障碍。1964年双方达成协议,这是梵蒂冈自1922年与莫斯科签订协定之后与共产主义国家签订的第一个协定。1974年2月5日,教皇撤掉了闵森蒂的埃斯泰尔戈姆红衣主教以及匈牙利大主教的职位,并在1976年初任命了一位新人,这大大改善了两者的双边关系。1977年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第一书记卡达尔访问罗马,并与教皇会面。梵蒂冈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关系也取得了改善,1967年卡斯特罗出席了教宗代表的欢迎仪式,1974年梵蒂冈在古巴的外交代表地位由代办升级为全职大使。1970年10月梵蒂冈重新开始了与捷克斯洛伐克政权的谈判,1972年捷克斯洛伐克同意教皇任命四位新主教。

最后,梵蒂冈参与了欧洲安全合作会议。1970年葛罗米柯邀请教皇和卡萨洛里参加欧洲安全合作会议,卡萨洛里利用这次机会同时与东德和西德谈判,最终划定了东德与波兰境内的教区边界,并取得了任命主教权。更为重要的是,卡萨洛里在梵蒂冈与东欧各国的教会之间建立了一个网络,最终在1989年东欧剧变时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次会议中梵蒂冈为人权章程写进最终决议做出了很大贡献,大大提高了其国际形象。

六七十年代的东方政策是梵蒂冈与苏联和东欧国家相互妥协的结果,教廷想要获得教区主教的任命权以及教会生存空间,东欧国家想要获取教会的支持和国内的社会稳定。既然是妥协,就有相应的代价,因此在梵蒂冈内部以及地方教会都存在批评的声音。批评者认为,梵蒂冈的东方政策是软弱的表现,教会为处于危机中的共产主义政权提供了基础与合法性,延长了共产主义存续的时间,这与其目的是相反的。*Pentin, “Why Did Vatican II Ignore Communism?”有人认为教会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立场,屈从于私利牺牲原则。如果说东欧不再压制教会,那是因为已经不需要了。罗马尼亚教会创办了一份地下刊物《编年》,抗议梵蒂冈的“背叛”。该刊物的编辑在研究了东欧各国的形势之后认为,教会的希望在于抗争而不是妥协。他们警告说,与苏联对话只是一种幻觉,只有大喊和控诉对苏联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梵蒂冈任命绥靖的主教,这个政策是错误的,只会加速教会内部的毁灭。*Luxmoore and Babiuch, The Vatican and the Red Flag, pp.172, 189.一位学者在批评梵蒂冈外交时写道,如果梵蒂冈与克里姆林宫达成共识,为了达成有利的目的,教皇将会与魔鬼握手。*Kenneth Wang, “Vatican Diplomacy,” The Catholic Lawyer, Vol.6, No.2, Spring 1960, p.176.

匈牙利主教闵森蒂是妥协的另一个牺牲品,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释放他的条件是他不能在国外发表“可能损害梵蒂冈与匈牙利关系”的言论,教皇曾保证让他保留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头衔,但是1973年11月1日,他被要求“出于传福音事务的需要”而辞职。卡达尔政权对这一举动表示欢迎,而教廷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任命了5位新的主教,并重新恢复了匈牙利的一个教区。1975年闵森蒂去世,6个月后匈牙利首相杰奥杰·拉扎尔与教皇秘密会面。1976年2月埃斯泰尔戈姆的教宗牧首被升职为红衣主教,4月,匈牙利11个教区全部任命了主教。*Luxmoore and Babiuch, The Vatican and the Red Flag, p.169.

1965年保加利亚政府同意教廷可以任命一位说希腊语的天主教主教,但是必须撤销1959年被秘密册封的更有能力的柏格丹·多布拉诺夫主教的教职。建立官方联系的代价是牺牲之前的地下教会。*Luxmoore and Babiuch, The Vatican and the Red Flag, p.155.在纪念保罗六世诞辰100周年的仪式上,卡萨洛里回忆说保罗六世一直对东方政策有所怀疑,疑惑自己是否真正捍卫了教会的利益。*“Pope Paul VI Had Doubts about ‘Ostpolitik’,” The Catholic World News, November 24, 1997, http:∥www.catholicculture.org/news/features/index.cfm?recnum=6363&repos=4&subrepos=1&searchid=1734577, June 30, 2017.但也有学者认为,梵蒂冈在与共产主义国家打交道时非常谨慎,其目标往往是短期而有限的,它并没有幻想会获得快速而显著的胜利,梵蒂冈优先考虑的并不是是否减弱了对马克思主义的反对,而是在共产主义政权下生活的数千万天主教徒的利益。同时,梵蒂冈想要让全世界的宗教成为独立的力量,而不是某一个政治意识形态的代言人。*Robert F. Illing, America and the Vatican: Trading Information after World War II, New York: Midpoint Trade Books Inc., 2011, p.167.

追求独立的外交目标与树立外交独立的形象是这一时期梵蒂冈外交战略的一个重要出发点。50年代的冷战高潮过去之后,梵蒂冈和教宗开始以更加广阔的视角关注超越冷战的诸如人的精神、社会的公平与正义等具有改革性质的问题。梵蒂冈是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冷战缓和的积极参与者和推动者,它试图在东西方阵营之间保持中立,呼吁建立更加多元化的国际体系。*John M. Kramer, “The Vatican's Ostpolitik,” 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42, 1980, p.287.东方政策让梵蒂冈摆脱了冷战初期密切支持美国外交行动的形象,并开始在国际政治、经济、精神事务中扮演更积极、主动的角色。这成为之后梵蒂冈外交努力的方向,为约翰·保罗二世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奠定了基础。

三、一位来自东欧的教皇与冷战的结束

1978年8月26日,艾尔比诺·卢西亚尼当选教皇,即约翰·保罗一世,在位仅33天。约翰·保罗一世去世后,10月16日,来自波兰的卡罗尔·沃伊蒂瓦当选新任教皇,为了纪念约翰·保罗一世取名约翰·保罗二世,是教廷455年来第一位非意大利籍教皇。早在1958年庇护十二世病重时就已经有关于非意大利裔当选教皇的猜测,但是一直未能成真。*Norman St. John-Stevas, “The Next Pope,” The Spectator, Sep.23, 1955, p.385.沃伊蒂瓦能够当选,一方面是由于其出色的个人能力,同时也得益于保罗六世时期元老院的国际化改革。保罗六世致力于打破教廷内部四百年来“意大利人独断”的局面,1963年至1978年,他任命了110位枢机主教,其中大多数是非意大利人。*Matelski, Vatican Radio, p.129.

沃伊蒂瓦1963年被保罗六世任命为克拉科夫大主教,在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成为梵蒂冈的常客,与保罗六世往来密切。沃伊蒂瓦和波兰牧首维辛斯基主教一起参加了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为《牧职宪章》的草议和通过贡献颇多。1975年他代表波兰主教团参加在费城举行的圣体大会,表现出色。通过这些活动,他积累了丰富的外交经验,建立了广泛的人际网络,在波兰和梵蒂冈都有较高的声望。约翰·保罗一世逝世后沃伊蒂瓦成为教皇有力的竞选者之一,佩尼·莱尔努克斯描述他,“很有魅力,会多种语言,作为波兰教会首领有在公共事务中服务的经验。他代表了富有战斗性的教会,特点之一是坚定的反共。然而,维也纳大主教弗朗兹·约瑟夫·康尼锡领导的自由一派也支持沃伊蒂瓦不是因为他的反共立场,而是因为他在第二次大公会议上的表现使这些人相信他会继续实行改革”。*Matelski, Vatican Radio, p.133.

新任教皇来自波兰亦非全然意外,波兰95%以上的人口是天主教徒,历史上多次遭到外族入侵和瓜分,教会在波兰民族抵御外辱的过程中是民族凝聚力的象征,在民众中拥有深厚的基础。1925年波兰政府与梵蒂冈之间达成过一份协定,二战中梵蒂冈选择与波兰流亡政府保持联系,拒绝承认二战后波兰成立的新政府,也拒绝向战后划给波兰的德国主教区(弗罗兹瓦夫)任命波兰主教。*Pollard, The Papacy in the Age of Totalitarianism, 1914-1958, pp.368-369.冷战初期庇护十二世反对甚至禁止东欧国家的天主教徒与其所在国的国家政府合作,但是在维辛斯基主教的带领下,波兰主教团还是选择了与波兰政府进行磋商,并在1950年4月双方达成了一份协议。然而1953—1956年波兰政府陆续推行了一些反对教会的政策与改革,维辛斯基被逮捕入狱,教会则继续反对和攻击政府,政教关系未有实质性改善。1956年双方再次达成新的协议,寻求共存与合作,规定教会支持国家的各项工作,政府承认教会在不同领域的活动。可是在实践中双方分歧与冲突不断,关系始终未能达到和谐的状态。*Wolfgang Saxon, “Wyszynski Fortified Church under Communist Rule,” New York Times, 29 May, 1981;格德列夫斯基:《波兰人民共和国的宗教政策》,《宗教研究译文集》,第177页。

沃伊蒂瓦是维辛斯基的学生,不过两人对于应该采取何种方式与新政权相处略有分歧。维辛斯基病重时,波兰一些高层政府官员表示希望不要选择沃伊蒂瓦接任维辛斯基的职务,认为他过于强硬,怕他破坏教会与政府之间微弱的谅解与平衡。*Tad Szulc, “The New Pope: A Keen Mind Highly Turned to Politics,” The Globe and Mail, October 20, 1978, https:∥search.proquest.com/docview/387031410?accountid=12660, May 30, 2017.沃伊蒂瓦对波兰政府的态度比维辛斯基更加强硬,但他并不是机械的反共主义者,而是以天主教的视角对马克思主义价值观进行重新解读、剖析和反驳,提出自己对人的概念的理解。在著作《行动的人》(ActingPerson)中他提出,人的存在一定会面临身体上、情绪上、生物上、精神上的困境,所以人必须参与某些事件。那么应该是怎样的参与?他同时否认了“个人主义”和“极权主义”,明确提出“团结”的概念。“团结意味着完整的共同体,我们从他人那里期望的责任以及我们从他人那里要求的权利。与团结的态度伴随而来的是反对的责任与义务”。约翰·保罗二世认为,教会有责任和义务积极捍卫真理与价值。人与行动结合起来,就是团结的真谛。*Luxmoore and Babiuch, The Vatican and the Red Flag, pp.148, 199.这也恰是约翰·保罗二世在1979年回到他的祖国波兰时所传递的信念与讯号。

1979年6月2日至10日,当选教皇八个月之后,约翰·保罗二世对波兰进行了为期8天的访问,到访的城市有华沙、格涅兹诺、琴斯托霍瓦、布热津卡、新胡塔、克拉科夫。其中新胡塔和布热津卡都是著名的工业城市,集会的学生和工人是他布道的主要对象。约翰·保罗二世善于把宗教性的观念转化成世俗语言,或者把世俗的观念使用宗教性的语言来进行解释,将二者融合起来。他用波兰历史上的圣人事迹鼓励当地人民,在波兰人心中激起了新的爱国主义和乐观的情绪,所到之处皆引起了巨大的轰动。*James Ramon Felak, “Pope John II, the Saints, and Communist Poland: The Papal Pilgrimages of 1979 and 1983,” The Catholic Historical Review, Vol.100, No.3, 2014, pp.555-574; Kenneth S. Zagacki, “Pope John Paul and the Crusade against Communism: Study in Secular and Sacred Time,” Rhetoric & Public Affairs, Vol.4, No.4, 2001, pp.689-710.

之前,在约翰二十三世和保罗六世时期,梵蒂冈的东方政策采取一种非常微妙的、私下进行的外交接触,而约翰·保罗二世1979年的波兰之行则将其变为了一种公开的政治行动。波兰之行后,苏联将约翰·保罗二世看做是最危险的人。1980年波兰爆发了非暴力的工人抗议活动,《团结工会宪章》封面上印着教皇的肖像。*Gina Liana Tamas, “The Role of the Spiritual Message of Pope John Paul II in the 1980 Social Movement of Solidarnosc,” Studia Univertitatis Babes-Bolyai-Studia Europaea, No.4, 2011, p.126.1981年1月团结工会领导人瓦文萨率领代表团访问梵蒂冈,约翰·保罗二世在欢迎词中公开支持团结工会,称其为“真正的进步,是波兰人民的权利”,为波兰团结工会运动提供道德支持。*瓦文萨:《瓦文萨自传》,彭志毅译,上海:东方出版社,1990年,第179页。学者乔治·威格尔认为,1989年波兰革命的根源就在1979年约翰·保罗二世8天的访问之中。*John Omicinski Gannett, N.S., “Pope Gets Credit for Destroying Communism,” The Salt Lake Tribune, 15 Nov. 1992.波兰是东欧第一个发生巨变的国家,其变革开启了苏联解体的多米诺骨牌,从而促进了冷战的结束。

约翰·保罗二世与里根私交甚好,美国和梵蒂冈在团结工会和波兰问题上也利益一致。就在瓦文萨访问梵蒂冈之后两个月,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威廉·凯西拜访约翰·保罗二世。1982年6月里根与约翰·保罗二世在梵蒂冈会面,两人密谈长达六个小时。*Ronald Reagan, “Remarks Following a Meeting with Pope John Paul II in Vatican City,”http:∥www.presidency.ucsb.edu/ws/?pid=42610, April.28, 2012.双方共享了苏联的军事、间谍活动、政治发展等情报信息,就美国与梵蒂冈支持波兰团结工会的隐蔽行动进行了协调。由于双方利益的一致性,以至于有一种观点认为美国与梵蒂冈结成了所谓的“神圣同盟”,这种说法来自报道过水门事件的记者卡尔·伯恩斯坦,他先后在文章和著作中提出了这个观点。*Carl Bernstein, “The Holy Alliance,” Time, February 24, 1992, pp.28-35; Carl Bernstein and Marco Politi, His Holiness: John Paul II and the History of Our Time, New York: Peguin, 1996.另一派观点则认为,美国与梵蒂冈的行动是独立进行而非周密计划之后的合作,只是利益和结果相一致。*Tighe P. Flatley, “The Convenient Alliance: President Reagan and Pope John Paul II, Cold Warriors,” Senior Honors Projects, 2007, p.48, http:∥digitalcommons.uri.edu/srhonorsprog/48. 关于美国与梵蒂冈在里根时期具体的合作与分歧,可以参考Marie Gayte, “The Vatican and the Reagan Administration: A Cold War Alliance?” The Catholic Historical Review, Vol.97, No.4, 2011, pp.713-737.1998年,瓦文萨在访谈中支持这种说法,认为反共联盟的神话是一个阴谋。*“Pope Never Supported Anti-Communist Alliance, Walesa Says,” Catholic World News,August 14, 1998, http:∥www.catholicculture.org/news/features/index.cfm?recnum=8273&repos=4&subrepos=1&searchid=1734572, June 30, 2017.然而,根据已经解密的美国档案来看,从始至终美国与梵蒂冈在波兰问题上都存在密切合作,在里根与约翰·保罗二世的通信与会面中波兰都是主要议题,里根多次向梵蒂冈说明美国对波兰的政策,希望教皇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促使西方国家支持美国的波兰政策,另一方面通过波兰教会敦促波兰政府解除戒严令,与团结工会对话。*“Memorandum for the President from Alexander M. Haig about His Audience with Pope Paul II, Department of State, 22 May 1982,” 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3xHUs9; “Memorandum for Robert C. McFarlan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8 Jan. 1985,” 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3xHDk6; “Presidential Letter to the Pope On Poland, Department Of State, 30 Dec. 1981,” 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3xHsUX; “Reagan's Letter to Pope John Paul II, White House, 22 Feb. 1984,”http:∥tinyurl.galegroup.com/tinyurl/3xGxo1.

虽然梵蒂冈与美国在波兰问题上进行了合作,但约翰·保罗二世也同样延续了保罗六世在外交上的独立立场,在意识形态上反对共产主义的同时,加大了对美国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和物质主义的公开批评。*F. Mabille, “The Fringes in the Vatican's International Policy,” Revue d'Etudes Comparatives Est-Quest, Vol.35, No.4, 2004, pp.127-147.他想建立一个在社会中发挥重要作用但不支持任何政治阵营的教会,在许多重大的国际问题上更加鲜明地表达教会的态度,积极介入国际政治。他相信,南北问题与东西问题同样重要、同样危险,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受到发展问题的影响,发展与和平密切相关,解决促进南北对话将会持续成为不同政治团体之间和平关系的测量器,并影响未来几年的世界和平。此外,他在核问题上更加激进,直接要求废除核武器,同时批判超级大国的作用,呼吁倡导更加多元化的国际体系。*J. Bryan Hehir, “Papal Foreign Policy,” Foreign Policy, No.78, Spring 1990, p.48.

四、结 语

冷战时期梵蒂冈的外交政策与冷战进程密切相关,对共产主义的态度以及冷战大格局是各个教皇都必须面对的现实以及制定外交政策的基本出发点。教皇个人的性格以及国际环境都对梵蒂冈外交影响巨大。冷战初期庇护十二世由于自己的反共立场在外交政策上选择了更加倾向于西方的态度,但是约翰二十三世和保罗六世对苏联的态度有所转变,开始与东方社会主义阵营进行对话和沟通,实行更加灵活和有弹性的“东方政策”,与当时东西方缓和的背景一致。冷战中的最后一任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积极参与国际政治,在波兰的团结工会运动以及促进冷战的结束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总体而言,1958年庇护十二世去世后,梵蒂冈致力于追求更加独立的、超越冷战的外交政策,希望不依附任何政治体系,发出自己的声音,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梵蒂冈作为一个特殊的国家其外交目标也有其独特性,在精神层面上梵蒂冈一贯坚持反对无神论,但是在国家政治层面,它并非与纯粹、抽象的思想体系打交道,而是和具体实在的人民与国家接触,在各方利益与欲望的冲突中寻求和平的解决之道。*陈聪铭:《中梵外交史:两岸与教廷关系(1912—1978)》,第208页。梵蒂冈外交的首要目标是保护地方教会的权益和发展,但其外延的效果与影响却可能是政治性的。世俗与非世俗混合的特质决定着其政策的相对宽度与深度,梵蒂冈在制定政策时常常在忠诚于原则还是忠诚于利益之间摇摆不定,因此也时常有矛盾和不一致之处。学者汉斯雅各布·施特勒认为,教皇的政策并非像许多倾慕者认为的那样,是聪明的、道德的、富有远见的;但也不是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是诡诈的、机会主义的、短视的。*Stehle, Eastern Politics of the Vatican, p.1.这个评价是比较中肯的。

但应当指出,就冷战中的实践而言,梵蒂冈与地方教会的目标并非总是一致,比如东欧国家的天主教教会多不认同甚至反对教皇的东方政策。由于档案资料等条件限制,地方主教团在梵蒂冈外交中的影响与作用尚需要进一步研究。此外,冷战已经结束,但是关于梵蒂冈在冷战中的政策,学界依然存在争议,比如究竟应该肯定梵蒂冈东方政策的沟通精神还是将其看作天真的幻想与无谓的妥协?这些问题都可以作为以后进一步深入研究的方向。

宗教和意识形态在当今国际社会与政治中依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由于梵蒂冈的宗教特性,研究其外交政策的历史、性质与特征有助于理解宗教在国际关系中的运作。此外,天主教与共产主义之间的碰撞历程也表明,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对话与交流是可能的,而且有积极的意义。如何使梵蒂冈以及更广泛的教会力量为构建和平、正义的国际秩序贡献力量而不是为意识形态战争增火添柴,或许探讨这段历史能够为此问题提供某些借鉴与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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