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图》的千年迷雾
2018-03-18王中旭
☉王中旭
关于作品
在2017年筹办千里江山展和研讨会之前,关于《千里江山图》的研究多是基础性的,其结论基本能取得共识。而在此期间及之后,在没有新材料发现的前提下,通过新角度的切入继续探讨,涉及到该图表现的是何种主题,是否是在实景的基础上创作,题跋是否原配或可靠等,结论的争议性比较大,甚至有研究者对画作本身的真伪、年代提出质疑。可以说是千年之后,为《千里江山图》的研究罩上了层层的迷雾。
1957年4月《人民画报》首次公布了《千里江山图》的照片,时任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副主席的叶恭绰撰文对该图进行了介绍,叶先生认为“此为北宋,乃至南宋第一件大着色的写实山水画”“实为天壤至宝”,关注到希孟姓王及年二十余死只见于宋荦的《论画绝句》,并将该图之成就主要归结于徽宗的教导和画院制度的优越,提出“此直为赵佶所为,但托之希孟”的怀疑。
《故宫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2期同时发表了杨新、傅熹年关于《千里江山图》研究的论文,拉开了关于该图学术研究的序幕。
杨新《关于〈千里江山图〉》对该图的特点、价值、作者姓氏、流传等问题作了概括性的论述,认为不能因为徽宗指授而以为一切都是徽宗的独出心裁,宣和画院的王希孟、张择端都是天才画家而在画史上找不到他们的名字,可见宣和画院埋没了不少画家的名声。
傅熹年《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中的北宋建筑》着重考察了画中的建筑形制。该文根据后隔水蔡京跋,认为蔡京题跋的政和三年(1113)应该就是该画完成的时间,该画有确切的作画时间和年代,“是绘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杰作”。该文从建筑形制的特点出发,认为:
它(指《千里江山图》)画的是江南水乡之景,是创作而不是写生,加以当时画家只有18岁,不可能有很多的经历见闻,所以画中所表现的除本人所体验外,必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前人作品中吸收过来或受师友启发而来的。
同时该文强调此图不是专门描绘某一特定地点,而是泛写江南。
1984年谢稚柳、启功、徐邦达等七人组成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小组曾对《千里江山图》进行鉴定,《中国古代书画目录》中对该画没有标注不同意见,表明应一致认定为真迹。
2015年陈丹青在读画类综艺节目《局部》第一集中讲述了他对《千里江山图》的看法,他主要围绕王希孟完成该画的年龄18岁来谈,提到“通常成年的老熟的大师,喜欢做减法,也就是所谓取舍和概括,可18岁英年的王希孟呢,他是忙着做加法。人在18岁年纪,才会有这股子雄心和细心,一点不乱”。陈丹青作为画家,对画面有着敏锐、独特的感受。
《千里江山图》局部
2017年故宫博物院筹办展览和研讨会期间,《千里江山图》迅速成为社会关注的文化热点和学界重点研究的对象。
首先是故宫博物院的学者对该图有继续深入的研究。肖燕翼《江山如此多娇——青绿山水的写照》提出,《千里江山图》是否与赵佶《雪江归棹图》卷一样,是“根据宣和内府所藏绘画的再创造”的疑问,并举证说曾任宣和画院祗候的韩拙在《山水纯全集》中就强调师从古法比写真山更重要。
余辉发表了一系列的研究论文,其中以提交给“千里江山研讨会”的《细究王希孟及其〈千里江山图〉》比较完整,该文的主要观点有:该图是一幅写实山水画,融合了福建沿海、庐山、鄱阳湖、江苏及开封一带的景致,反映了画家足迹所到达的范围;王希孟受徽宗教谕与当时注重神童的风气有关,希孟极有可能是通过蔡京的疏通得以认识徽宗;徽宗教谕希孟画该图,是为了提振青绿山水特别是要开创大青绿山水的绘画语言,意在山水画用色上体现“丰亨豫大”的观念并形成完整的审美体系;该图画意最接近唐代孟浩然的五言山水诗《彭蠡湖中望庐山》,并将画面和诗文进行了对照。余先生通过对该图表现了孟浩然鄱阳湖(古称“彭蠡湖”)诗意的论证,似进一步为该图表现的是鄱阳湖等的“实景说”提供了依据。
目前学界对《千里江山图》的部分问题尚无法达成共识,比如说该图表现的是什么内容?溥光跋有无疑议?甚至还出现了蔡京跋是否原配以及该图是否为徽宗时代作品的怀疑,以至于出现研究论文越多认识越模糊的怪现象。
对《千里江山图》的鉴定和研究,并不仅仅是这一幅画的问题,而是关乎该如何认识和理解宋画。对现存宋画名作既需要保持应有的怀疑和追问精神,更需要严谨、小心的求证,才是科学、负责任的态度。
关于作者
《千里江山图》本幅无画家款印,现在学界对该图作者及相关问题的认识,主要来自后隔水蔡京的题跋,蔡京跋曰:
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提到该图系希孟绘,希孟曾在画学为生徒,后被召入禁中文书库,希孟数次献画但徽宗以为未甚工。徽宗知道其性可教,遂亲自教诲,希孟不到半年再以此图进,徽宗十分赞赏,于政和三年(1113)闰四月一日将此图赐蔡京,此时希孟年方18岁。徽宗亲自指授不到半年即以此图进,从该画复杂、精细的程度来看,画完至少也需要半年,另画应是完成后不久即赐给蔡京,那么希孟创作该图的时间应该是在十七八岁。
蔡京跋未署时间,从语气上看,大约亦题于政和三年(1113)。蔡京,字元长,徽宗时期四度为相,同时也是著名的书法家。蔡京的行书题跋另见于徽宗《雪江归棹图》卷、《听琴图》轴,其中前者有明确纪年,系题于大观四年(1110),仅比题《千里江山图》早三年。蔡京行书题跋的《雪江归棹图》《听琴图》均为徽宗御画,题跋所留的空间充分,其书法结体严谨端庄而不失飘逸,用笔有粗细变化,确实如《宣和书谱》所说的“如贵胄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千里江山图》后隔水蔡京题跋相对更为简率自然,略有欹侧之姿,但从整体上看其笔法风格与蔡京题《雪江归棹图》《听琴图》接近,是蔡京真迹。蔡京题徽宗御画严谨认真,题皇帝赐给自己的画时则相对轻松,而且是相对随意地写在后隔水上,这是符合其身份和书写情境的。总的来说,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蔡京跋不是《千里江山图》的原配。
回到蔡京题跋的内容上来,其中提到希孟昔在画学为生徒。徽宗画学置办于崇宁三年(1104)六月,初置时依附于书学,统称书画学,属太学,国子监管辖,但不久就独立出来。大观四年(1110),对太学的管理体制进行了调整,画学并入翰林图画局(院)。
徽宗兴办画学,其目的是按照宫廷统一的审美趣味培养专业的绘画人才。画学生入画学学习三年后进行考试,根据成绩高下分别入上舍、内舍、外舍。
希孟在画学学习之后,召入禁中文书库。“禁中文书库”的称呼仅见于此处,或是皇宫内某处存放禁中文书的库房。徽宗召希孟入禁中文书库,应该是因为这是一个方便皇帝亲自指授的闲差,能让希孟有时间专心从事绘画创作,希孟花费近半年时间完成精工周密的《千里江山图》长卷,应该是在年轻精力充沛且有时间保证的情况下。
除《千里江山图》外,希孟没有其他作品留存下来,希孟亦不见于画史文献记载。蔡京跋中只提到希孟,没有提及希孟姓王,现存文献中最早提到希孟姓王是在清初。成书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的顾复《平生壮观》称:
曩与王济之评论徽庙绘事,落笔若有经年累月之工,岂万机清暇所能办。济之曰:“是时有王希孟者,日夕奉侍道君左右,道君指示以笔墨畦径,希孟之画遂超越矩度,而秀出天表。曾作青绿山水一卷,脱尽工人俗习,蔡元长长跋备载其知遇之隆。今在真定相国所。”予始悟道君诸作,必是人代为提刀而润色之,故高古绝伦,非院中人所企及者也。
大约同时期的宋荦亦曾提及希孟姓王。至于王济之、宋荦等如何知晓希孟姓王,已无从得知,一种可靠的推测是画上原有题签之类的信息,该信息在后来重裱时消失。王济之、宋荦之后,乾隆内府编撰的《石渠宝笈》也沿袭了王希孟的称呼,希孟姓王的说法从而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而被普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