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瑞恩的“穷人心态”:在磨难中寻欢作乐
2018-03-18马修德斯蒙德郑焕升
☉[美]马修·德斯蒙德 著 胡䜣谆 郑焕升 译
暴雨造成威斯康星州部分地区淹水,其中包括密尔沃基县。州长宣布将食物券发放给受风暴灾害影响的家庭。消息一出,才刚刚早上七点,成千的民众就在社福大楼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大家争先恐后地抢位,有的甚至打算硬闯。
拉瑞恩总算领到了她的食物券额度,一个月80美元。踏出社福大楼,她意兴阑珊地穿过人流。拉瑞恩走进邻近一家窗户上钉了木条的家具行,她端详着一组七件式的卧房套件,瞪着一台62英寸的电视,一脸不可置信。
“我们也有小一点的电视。”店员机灵地说。
“没关系,我想要这台!”拉瑞恩藏不住笑容。
“其实你可以办理‘分期累积预付’喔。”
“原来你们有分期累积预付?我爱这个方案!”
拉瑞恩在进行某种净身仪式,她要用新沙发的皮革香气替换掉社福机构里那些肮脏肉身夹杂灰尘所散发的瘴气。她正臆想着,要为自己和两个女儿找个温馨的家。女儿洁美好不容易刑满出狱,在找到公寓之前会跟她还有哥哥毕可(洁美的舅舅)住一起。拉瑞恩以前也通过分期累积预付买过女儿的衣服,钱付清就能把新衣带回家。
对拉瑞恩来说,分期累积预付跟存钱是一个道理。“我不能把钱放在银行,”她说,“要领联邦救济金的话,账户里就不能有太多现金,最好不超过1000美元。因为超过这个数目……他们就会砍你的给付,直到你花掉储蓄为止。”拉瑞恩说的是联邦救济金制度里的“财力上限”。其实拉瑞恩最多可以在银行户头里存2000美元,而不是她以为的1000美元。但要是这层2000美元的天花板不小心被捅破了,她的救济金资格就可能被褫夺。对拉瑞恩来说,这条规定让她完全失去了储蓄的动力。“反正钱不能往银行存,干脆买些有用的东西……因为我知道只要把钱付下去,这东西就是我的了,没有人可以抢走,就像我的首饰一样。”
在拉瑞恩被扫地出门之前,毕可问过她为什么不把首饰卖掉,这样不就有钱给房东托宾了。“当然不行,”她说,“我这么拼命工作赚钱买的珠宝,怎么可以说卖就卖……就算无家可归或被房东赶走,我辛辛苦苦攒来的积蓄也绝不卖人。”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果穷困和租房是她的宿命,那她希望自己至少还能拿出珠宝来“现”一下。她要新电视,她要没人睡过的新床。她爱香水,在路上和美女擦身而过后,她可以马上告诉你对方喷的是哪一款。“就算像我这样的人,”拉瑞恩说,“我们也有资格用新的东西。”
拉瑞恩那天并没有用分期累积预付订下任何东西。但食物券一下来,她就直奔杂货店买了两条龙虾尾,买了虾、国王蟹脚、沙拉与柠檬蛋白霜派。把这些真材实料带回毕可的拖车后,她开始做料理。她往国王蟹脚里加了卡真粉当调味料,还用摄氏一百七十六度的高温煮了龙虾尾佐柠檬奶油。料理完毕,她一鼓作气,一个人囫囵吞下全部,搭配百事可乐呼噜下肚。这顿饭用掉了她整个月的食物券,但这天是她和格伦的周年纪念,她希望能过得特别一点。“我知道我跟他处得不算好,但毕竟夫妻一场,”她说,“有些疙瘩我永远没办法解开。”显然龙虾可以让人好过一点。
每次拉瑞恩砸钱或食物券在“奢侈品”上。周围的人会既不解又沮丧。这包括她的外甥女珊米。“拉瑞恩是那种看到一瓶乳霜说可以除皱,就宁可没钱缴房租也要花200元去买的人。”“我不懂她为什么不愿意量力而为。”对此,达里尔牧师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说拉瑞恩在用一种“穷人心态”度日,她不把花钱当回事儿。
对珊米、达里尔牧师等人来说,拉瑞恩会穷是因为花钱如流水。但真相其实恰恰相反——拉瑞恩花钱如流水正是因为她穷。
在被驱逐之前,拉瑞恩每个月付完房租还会剩下164美元。倘若不看有线电视,不上沃尔玛商场,她多少可以存下点钱。如果拉瑞恩每个月可以存下50美元,也就是收入付完房租后剩下的1/3左右,那年底就能累积600美元——这已经够付一个月的房租了。当然,为此她也得牺牲不少东西,包括像热水澡和新衣服这样的小确幸。你会说拉瑞恩至少可以省下有线电视的钱吧。但对一个住在荒郊野外的拖车营、没车、没网络、偶尔才有电话可打、没工作、时不时会犯纤维肌痛和密集偏头痛、同时又不再年轻的女人来说,电视是她最割舍不了的朋友。
拉瑞恩代表的这类人处于多重困境的夹击之下,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得上进或自制到何种程度,才有机会振作起来脱贫。仅是从在贫穷中挣扎度日进步到在贫穷中安稳度日,两者间的鸿沟就已经让在底层的他们望而却步;就算是锱铢必较地存钱,脱离贫穷的希望仍然渺茫。于是他们选择“放弃治疗”,选择在苟活中光鲜亮丽、在磨难中寻欢作乐——这些是他们生活的调味剂。他们会吸点小毒、喝点小酒、怡情小赌,看到电视会说买就买。他们会把食物券往美食上砸,比方说拿去买龙虾。
拉瑞恩乱花钱,不是因为社福的钱让她手头阔绰,而是因为那笔钱给她选择的余地不多。她付掉了龙虾晚餐的钱,接下来这个月就都得吃食物厨房的东西过活,有时候甚至要饿着肚子度日。但这非常值得。“我吃得很满意,”她说,“为了那顿龙虾大餐,其他29天都吃面条我也甘愿。”
拉瑞恩很久以前就学会一件事情,那就是不要为了自己的存在道歉。她才不管结账的店员用什么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在买14美元的巴萨米克醋、肋排、特价牛排或鸡肉的时候,那种眼光就会自动落在她的身上。她喜欢下厨,喜欢做菜。“我有权利好好过日子,我有权利安排自己的人生,”她说得理直气壮,“老是吃一样的东西,穷人也会腻好不好。我从小吃热狗长大,但我根本受不了热狗,所以我会想长大了要吃牛排。那不就是现在吗?”
隔月是8月,拉瑞恩用食物券买了刚做好的马铃薯泥、火腿、奶油玉米(粥)给邻居,原来毕可隔壁的拖车刚搬来一个时运不济的家庭。这一家六口近期因为被扫地出门,一下子损失了很多东西,晚上只能睡地板。晚餐一摆好,拉瑞恩带着大家祷告。“亲爱的天父,谢谢你赐给我们食物。感谢生命中所有赐福予我的人,感谢你给了我洁美,感谢你给了我哥哥毕可。虽然他有时会惹我生气,但主啊,我还是爱他。请看顾我的哥哥。阿门。”
两天后,拉瑞恩听见有人敲门。上门的是名高高大大且留着两撇胡子的白人男性,他身上那件上班族穿的村衫被规规矩矩地塞进了裤腰,手上则拎着一纸亮黄色的通知。
“早安,不好意思,我们现在要把你的燃气停掉。”男人说。
拉瑞恩接下通知。“好吧……”她答得有点窘迫、有点心虚。
“通知背面有缴费办法。祝你今天愉快。”
交代完事项,男人自顾自地拎着工具箱朝拖车后面走去。
“所以毕可都没有缴燃气费?”正在刷睫毛膏的洁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显然没有。”拉瑞恩应声,黄色纸张上写着欠款是2748.60美元。
“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个大人一样缴自己的账单?毕可也是,都长不大,老是那么幼稚。你也是,妈。你花的比赚的多,要改改了吧。”
拉瑞恩朝自己的女儿看过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了。”
随着秋天转换成冬季,拖车里的暖意渐渐消失了。薄薄的车壁、料理台面、水、抽屉里的金属餐具等,仿佛全套上一层冰冷的外皮。拉瑞恩跟毕可窝在好几层毯子底下,毛衣一件不够就穿两件,还开了两台小型的电暖器取暖。两人因为怕冷,睡得更多了。清晨是“决战时刻”,毕可会如临大敌地穿上他的厚重大衣。除了他们兄妹,拖车营里还有很多房客没能力在第一场雪降临前接回燃气。
勉强还称得上秋天的某日,毕可突然跟拉瑞恩说他要搬家。他要去住由联邦政府补助、专门提供给年长与身障者的起居照护机构。这话说完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这让拉瑞恩有点措手不及,他们之间的沟通一直都有问题。
毕可离开后,拉瑞恩随即认识到她不能再躲了。她鼓起勇气,走向物业的办公室。
“我得马上申请紧急救助,”拉瑞恩这么跟刚接替连尼的大学生说,“我快冷死了……我需要暖气,不开不行。”
“是啊,天那。”大学生低着头说,有些不知所措,对于这份工作他显然还在探索的阶段。大学生接通了比克管理公司的电话,让拉瑞恩跟另一头的经理杰拉尔丁沟通。透过电话,杰拉尔丁告知拉瑞恩她哥哥毕可积欠将近1000元的房租未缴,燃气费不是他唯一没缴的项目。拉瑞恩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手撑着额头。“求求你,杰拉尔丁,请帮帮我。你能体谅我一下吗?”几分钟后,拉瑞恩挂上电话。假如她想留下来的话,只能想办法说动毕可缴清房租。
可是,毕可已经写信给比克管理公司,里头是这样说的:“我要搬家了,拖车就留给比克管理,算是抵我欠他们的钱。除了我搬出来……我妹妹也会走。”拉瑞恩得在六天内搬离毕可的拖车。
在搬离毕可拖车的最后期限,整座城结上了一层冰。寒冷让拉瑞恩在沙发与毛毯之间动弹不得,心里一片茫然。入冬之后,她几乎没有清理过任何东西。“我无所谓啦,”她一边说,一边把止痛剂和抗抑郁的药往嘴里送。
拉瑞恩觉得走投无路。
那天很晚了,拉瑞恩去敲住马路对面的老人家贝蒂女士的门。她是个娇小的白人,有双水晶般澄澈的眼晴,过肩的金发正慢慢变白,还绑成了两条辨子。坐着吞云吐雾时,贝蒂太太看来还算年轻,但走起路来却是十足的老人家,驼背不说,一只手还常贴着身体。这两名女人对彼此仅有的认知,只是擦身而过时的点头问候和在其他时间的流言蜚语。但当拉瑞恩问贝蒂可不可以借住的时候,贝蒂说了声“好”。
“你可以在我这儿住到冬天结束,没有问题。”贝蒂挑了挑眉头。“我知道你没有他们说得那么糟糕。”
拉瑞恩笑了。“我终于可以冲澡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