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宅上的秋月
2018-03-18萧耳
☉萧耳
海宁,不知是否钱塘的潮水拍得人有灵性又有起伏,使人开窍起悟。海宁走出去的穆旦和金庸,都还是二流人物,第一流的,当然要属两个大名鼎鼎的海宁人:一个徐志摩,一个王国维。一个从天而坠,一个自沉于湖。一个是新派诗人,一个是老古董的国学大师。
秋天的那一天,我去海宁,到饭店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了西山。喝完喜酒,顺道去看了一眼徐志摩故居。已是下午,太阳底下,天气还是热烘烘的。
在海宁问起徐志摩,倒是妇孺皆知的人物,听说他就葬在西山。其实在1966年,徐志摩在东山万石窝的原墓就被炸掉,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而西山的墓只是他的衣冠冢。
黄裳有本书,名《如梦记》,我到海宁徐宅,也有午后做梦感。以为徐宅会更老旧些,其实这是后来的徐宅,徐父特地为徐志摩和陆小曼婚后造的新宅。半中半西式,中规中矩一座小洋楼,放在当年的小镇硖石,真算是豪宅了。志摩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老宅,却在残破后被拆毁了,要拜望,也无觅处了。
由海宁同乡金庸题“诗人徐志摩故居”几个字,也算恰如其分。金庸与穆旦是堂兄弟,与徐志摩则是表兄弟。1932年,诗人的灵柩被迎回硖石镇安葬,当时八岁的查良镛也被家人带着去参加了葬礼。金庸对海宁的感情,是饱满中又带点自豪的。《书剑恩仇录》里,金大侠狠狠写了自己的家乡海宁盐官镇,书就了一世代簪缨又神秘莫测的海宁陈家,又说乾隆皇帝是陈家私生子。印象中,《书剑恩仇录》是所有金庸武侠小说里最具江南儒雅气的。事实上,海宁人陈元龙以科举考试榜眼及第,一直做到了清朝相国,被称为陈阁老。海宁陈家是乾隆御封的“江南第一世家”,乾隆六次南巡,四到海宁,每次都住在陈氏私园中,又有很多关于陈家的民间传说,才给了金庸无限的想象空间。
徐志摩父亲徐申如是硖石首富,却不会像胡雪岩之类的浙商那样享受生活,但儿子的足迹却远远踏去了英美,飞机、大船、穿越西伯利亚的火车,都亲历过。在那个时代,留学英美的国人毕竟极少,同比海宁的另一文化大人物王国维,当年还是在罗振玉的资助下,才去得了邻邦日本留学。
下午,志摩和小曼回乡省亲的小洋楼里,光线是充足的,这里没有许多中式老宅里那种仿佛要在历史里叹息的阴郁。我在徐宅来回地踱着,上楼,下楼,穿过回廊,坐井观天。想秋月悬于徐宅的四方天井之上,是什么样子。想陆小曼初到海宁徐家,要按老规矩磕很多的头是什么样子。
那宅子里,徐志摩的书房叫眉轩。眉是小曼的小名,有《爱眉小札》的,可见徐对陆的爱也是满盈的。这小洋楼是徐家赐给才子佳人的爱巢,表面如此,但“南唐北陆”之称的陆小曼在这里也并不受欢迎。新婚燕尔,略一撒娇,比如把吃剩的饭推给老公,再发个嗲要老公背上楼,在今天情人爱侣间司空见惯的小情调,都惹来公婆大怒,受不了这新派儿媳,所以宁可喜欢改收做继女的原配张幼仪。二为人妇的京城才女陆小曼,在徐家的日子是不好过的。
徐志摩故居
看徐志摩写的那些亲笔旧书信,给友胡适之的,给妻陆小曼的,给心头爱林徽因的等等,又惊艳了一下,那翩若惊鸿的小楷书啊字字都是才情勃发、潇洒出尘的样子。这风流,确实让人难舍啊。
民国的爱情,总是三人行,林陆都如此,徐志摩另一红颜知己凌叔华也是如此。至于陆小曼,后来还牵出个翁瑞午。在上海,陆、徐、翁三人,遥对着京城太太客厅里的林、梁、金的三人行。要往深究,小曼虽精通英语、法语,但她文化的底子是中国古典的,也画得好丹青,曾得刘海粟赏识,后来努力学山水画,而且画得不俗。又传说小曼讨厌画人物,每要添上人物,还要翁瑞午动笔帮忙(这跟林徽因画建筑图纸,不爱干细活,得梁思成帮她画完细节有点类似)。翁瑞午的底子和成色,也是属于中国古典派的,因其出身世家,乃翁绶祺之子。其父翁绶祺又是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的门生,曾官至广西梧州知府。相比之下,出身大商人家庭的徐志摩是典型的中西杂糅,但他的新诗革命基本上是属于向西方而去的。他与林徽因,从精神气质上应该比与陆小曼更接近、更相配。徐林都是文化上的新派,留洋欧美写的也是新诗。林徽因当年演的是泰戈尔的剧《齐特拉》,而陆小曼玩票,演京剧昆曲旦角,也是名噪一时。翁瑞午同样玩票,爱戏,曾得梅兰芳赏识。翁瑞午扮相也好,唱做俱佳。陆小曼、翁瑞午、徐志摩三人曾合演过一次《三堂会审》,陆小曼演玉堂春,翁瑞午反串小生王金龙,剧中红袍和蓝袍两角则由徐志摩和江小鶼分饰。按徐志摩的格调,大概并不太喜遗老们热捧的旧戏,或许只是妻子所好,不好推脱?以新月社之姿态,志摩更想演的或许是文明戏《茶花女》之类。
除去轰轰烈烈的感情成分,陆翁之间,比陆徐之间在情趣上是更为志同道合的。陆翁除了共同爱戏,也都爱画国画,素养都不俗。
有种说法,做徐志摩易,做翁瑞午难。志摩死后,小曼与瑞午在上海同居,两人是腻友,鸦片榻上的烟友,也是文艺知己。但小曼说,跟志摩是爱情、跟瑞午是感情,这个说法,我是信的。
解放后,瑞午对小曼还是细心呵护伺候着,心甘情愿地将她捧为公主。
陆小曼61岁离世,最后的照片,和她一生的情敌林徽因一样,骨瘦如柴,清丽风骨却仍在。
这趟志摩故居归来,我再次发出感叹,从前的文化名流,叶圣陶、郑振铎、沈雁冰等,多出生于小城小镇,像朱自清那样出生于江苏省东海县,在扬州闹市长大,已不多见。20世纪60年代以前,小城小镇的文化氛围,并不逊色于大城大市的。像海宁、余杭这样的小城小镇,走出一个个风流才调的妙人儿,近一点的,连木心也是乌镇的。到如今,小城镇更像氓民之地,荒蛮小沙漠,章太炎之辈是绝无仅有了。
最近觉得徐志摩其实并不那么的“轻”了。“沙扬娜拉”虽然适合轻轻念,但一个向上直抵古老的俄罗斯,向下牵手古老的印度的诗人,他真不是风那么轻的,可以被旧时的风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