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盖
2018-03-14李晓
李晓
一
父母住乡下老家时,每年的大年三十,上午我必定要赶回去的。早贴好门联,以免误了下午去上坟。
门联都是本家合伙贴,一是人手充裕,再者彰显义和。
家里的门楼、堂屋、东屋、西屋、南屋、堂屋的小后门,即便是猪圈的栅栏门——凡是门,无論大小,都要贴门联的。贴门联的浆糊用白面熬成,熬浆糊需技巧,我家的浆糊都是母亲熬,稀薄均匀,不起疙瘩,抹上去匀和。
最难贴的,是大门的门联。门联贴得既要紧密、熨帖,还要端庄、不起皱褶。要是稍微歪了,或者高了、矮了,心里就会觉得不舒服。
虽然难贴,但一定要贴好,贴得不仅自己看着顺眼,还要经得起门前经过的无数双眼睛的挑剔。它关乎着一家的颜面。
因此,大门的门联都是大人贴,马虎不得。
门联长一米,宽三十,打上浆糊,一个人拿不起,要两个人。一人拎着上面,一人托着下面,小心翼翼。先贴门联的上头。在贴之前,要一个人站在远处瞧着,门联左右是否齐整,高矮是否一致。直到那人说好了,拎着门联上头的人,才把门联向着门轻轻贴过去,再拿炕扫帚,从上往下,轻抚着门联,让门联慢慢地紧在门身上,熨熨贴贴、亲密无间。
贴好了大门、堂屋的门联,其他的门联,稍大的孩子就可以贴了。
小孩伢子,捞不着贴门联,就争着去贴小“福”字、小“有”字。衣橱、衣柜、手箱子、饭厨、面瓮、面盆,盆盆罐罐,以及院子里的粮食囤子、水缸、石磨等,凡是能贴的地方都贴上。“福”、“有”,不怕多,越多越有,越多越福。整个家里红彤彤的,如霞,如火。要的就是这番红火,这番喜庆。
二
那时,各家的门联,都是拿到大队部的会议室里写。会议室是三间大通屋,屋里生好了两个煤炉子,从早到晚,一直烧得旺旺的,阳光也从油纸窗户探进来。白茫茫的热气,合着墨汁茉莉花似的香气在四围飘荡。
村里那些写毛笔字的好手,一过了小年,就集中在这里。他们是自愿的,甘尽义务。像他们这样的,还有十几个帮工,多是小学生,聚在这里,帮着倒墨汁、晾门联,欢天喜地地里外穿梭着,像是跑堂的店小二。
写门联很辛苦,一直站着,不停地写。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早来晚归。他们图的是啥?图的是对乡亲的一份心意,图的是对过节的一份敬奉。
各家买来红纸,根据门的尺寸,割好,卷成筒,标上自己名号,搁到这里就成了。要是自己出对联,就把词句写在纸条上,夹在门联纸里。
前来写门联的,也感激着写者之辛苦。一来,先递上杯茶水。他们忙接过去,小心放在一边,怕溅出水来湿了门联。桌上、地上,脚踩脚撵的,都是门联。他们接过门联纸,打开先看看尺寸对不对。要是看到里面有纸条的,会更加上心,把纸条上的词句仔仔细细看上一遍。
有在外工作的,会带来香烟。这时,忙碌中,他们才得以坐下来,抽会烟,询问着在外的光景。屋里的烟雾就缭绕起来。
三
刚写出的对联,就像刚下生的婴儿,浑身湿润润的,散发着蓬勃之气息。一写出来,守候一旁的,便立马一头一个,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平放在地上,晾晒着。
写门联的场面很恢弘壮观。写好的、没写的门联,一堆堆,一摞摞,一片片,都红彤彤的,散发着光泽。阳光照射到红纸上,又从红纸反射开来,散射得满屋子都红融融的。七八支毛笔在红融融的光芒中,争相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好一派凤翥鸾回、鸿惊鹤飞之气象。
在这里写毛笔字的好手,唯独缺少了“独锤”叔。
四
“独锤”叔,是我父亲的同学,也是曾经的同事,他在村里小学当教员时,就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当了兵,在部队实弹训练时,右手被炸成了独锤,他就改用左手写字了,同样写得出一手好字。由于他家成分不好,村里却没人让他写门联。父亲就把我家的门联让他写。
每年腊月二十七的傍晚时分,他就来我家。母亲炒菜,我忙着烫酒。我之所以如此殷勤,不仅因为他是我师父,我跟他练过毛笔字。主要是我想留在饭桌上,听他讲山南海北的事。他每年都要闯关东做买卖,见多识广。
几杯落肚,待脸红酒酣之时,门联上的词句业已敲定。隔日,门联就写好了,他亲自送来,再小酌一番。此番小酌,说的不再是门联之事了,而是感叹着时事与年景,说着说着,牢骚就多起来。母亲就忙朝父亲使眼色,让他们别喝了。
母亲也是教师,出身不好,经不起风吹草动。当“独锤”叔非议当前形势时,她自然就担惊害怕。
“独锤”叔虽正说到兴头上,但还是被我母亲笑着夺下了酒杯。他也只好怏怏离去。
我家的门联每年照样是“独锤”叔写,他照样每年腊月二十七傍晚来,我母亲照样炒菜,他照样与我父亲对饮。年年如此。这就是一种情分。
临近年根,天还会送来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下了大雪,人们就对来年充满了期盼;下了大雪,贫瘠灰冷的冬季,就会丰盈美好起来。在皑皑白雪映照之下,刚贴好的门联也格外红艳、娇媚。我越瞧越喜看,它们就像蒙罩在新媳妇头上的红头盖,蒙罩着对生活的柔情蜜意,蒙罩着对新年的憧憬向往。
五
后来,“独锤”叔犯事了,我家的门联就去大队屋写了。再后来,大集体也解散了,门联只好托人写。虽然父亲与我都会毛笔字,我家的门联却从来没有自己写过。父亲说,门联是一个家的门面,哪有自己给自己装门面的?面子都是别人给的。
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来了城里。老屋没了,我再不用托人写门联了。但,腊月三十还是要回去的,去迎家堂。
我还特别留意着每家大门上的门联。可惜的是,很少有手写的了,也很少用浆糊贴了,也很少见雪映照了。尽管大门轩昂气派,却再没红头盖的那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