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功理疗(短篇小说)
2018-03-13程想
程想
那个瘦得像木棍的李医生建议比他干瘦几倍的父亲出院,他说,别在这里耗了,回吧,趁着明白,想见的人再都见见,想吃的东西也都尝尝。我知道,所谓的尝尝,只是放到嘴里嚼嚼,父亲早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了。
医院里,白蜡叶子已经黄如烧纸,却仍顽强地都挂在树上,一阵风吹来,吝啬地抖落几片。县城里太暖和,人们几乎忽视了季节的变换。回到菜籽庄头,一面青黄一面泛白的杨树叶像车轮子遍地翻滚,哗哗有声,真正的初冬景象。想到父亲也走进了生命的冬天,只能依靠药品和营养液续一段不会太长的生命,我的脊背上仿佛蹿进一阵寒风,连打了三个冷颤。
亲戚六邻都来探望,他们手里拿着鸡蛋、牛奶等各式礼品,虽然父亲已经吃不进任何食物了,但他们的心意,必须如此方能表达。他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我家,担心如果不尽快来看一趟,也许过几日就再也看不上了。父亲话很少,任由来看望的亲朋唏嘘。他们有理由唏嘘——原本身形健硕的父亲,在医院里住了近两个月后,以前挺括合身的衣服套在身上左右晃荡,脸风干一样泛着蜡黄,又黑又浓的头发不见了踪影。一顶藏蓝色八角呢帽戴出斗笠的感觉,让人想起秋后田野里仍迎风守望的稻草人。亲戚们大都情绪激动,不少人离开时,眼圈红红的。但是,父亲从没红过眼圈.也从不配合探望者作出激动的样子。
父亲出院的第三天晚上,母亲说,益县邵村有一个气功大师,手段了得。邻村王家庄范某某,和父亲得了一样的病,也是被医院撵回来的,在那里理疗半月后,能吃下饭了,这都一年多了,那人还活着呢,吃得也不少。母亲建议父亲去试试,“我打听好了,沿二号路向西北走,出了弥县进益县,到一个有大加油站的大路口拐向正西,再走到一个有小加油站的小路口向南拐,路西第一个村就是邵庄。到那里一说气功大师,谁都知道。家里常年住着十个八个治病的,外市外省的都有呢!”
我以为,父亲会一如既往地反对母亲。可是这次,父亲却低头想了想,抬起头,脸上罕见地有些许笑意思,说:“中,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倒不是希望父亲放弃任何可能生存的机会,只是母亲的话可疑——我怀疑其真实性:父亲的话也可疑——父亲的态度完全不像往日的他。
平时,母亲说起父亲,就是“叫他向东他往西,叫他打狗他撵鸡”。父亲几乎从不附和母亲说一个是.只会和母亲唱反调。母亲后来琢磨着学会了正话反说,倒常常歪打正着得到她想要的肯定效果。
在我记忆中,父亲总是和母亲犯别扭——要知道,一切并不是母亲的错。
我记得年轻时的母亲,既白净又美丽。当然也记得父亲粗眉大眼高鼻梁,很像当时正播放的日剧《血疑》里的大岛茂,初中时曾有几个女同学,到我家玩时若遇到我父亲,会马上脸红。父亲的两条黑浓眉几近相交,显得特别严肃。母亲说,眉心窄的人,容易心窄——母亲的眉毛有点像八字,但眉心有两指宽,靠近左眉头,还有一粒朱砂痣,好像针尖刺破皮肤刚刚渗一滴鲜血。
父母的亲事是姥爷和爷爷订下的,这对亲家的相交缘于一场大雨。
姥爷家在李家庄,和我们菜籽庄隔着宽大的弥河,一东一西。那年六月里,爷爷到比李家庄更靠东的侯镇赶集卖菜,下午回来,刚刚走进李家庄,雨点就像白亮坚硬的雹子一样砸下来。爷爷的手推车轱辘上粘满了黄泥巴,他竖起车子,想抠下那层沉重的泥巴。正在道门口看雨的姥爷喊爷爷进来避雨。还给爷爷拿来毛巾。等了半下午,大雨没有停下的意思。姥爷建议爷爷晚上住下,明天再走。爷爷说,不回家,怕家里老婆孩子担心。姥爷找来一块塑料纸,说,想走就趁天还没黑快走吧,车子先放这里,明儿天好了,再来推,保证一根草渣也少不了。
那时的路还都是土路,雨后泥泞不堪。一直隔了三天,爷爷才去姥爷家推车子,去时从家里捕了一只下蛋的黄花大母鸡。姥爷盛情挽留爷爷吃中饭,老哥俩还吱溜了大半斤景芝老白干。从那时起,两人就成了“老伙计”,弥县话里,这是好朋友的意思。后来,姥爷提出,咱们要好上加好地好下去,俺家的大闺女,和你家大儿子年龄相当,将来做个儿女亲家吧。爷爷满心欢喜地应允了。这事儿过了不久,爷爷就因风寒感染肺炎去世了。
父亲联中毕业后,正好盐场建筑队招工,他成了工人。一个冬天,奶奶注意到,父亲脖子上围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毛线巾。奶奶问起来,父亲低声说,一个工友给织的。没多久,父亲回家时,身上穿着一件宝蓝色手织毛衣。奶奶再问起来,父亲还是低声说,工友给织的。奶奶问,和织围巾的是一个人?父亲的脸红了红,两眼瞅着地面,说:“是啊,过一阵子,我想叫她来咱家玩玩呢。”
奶奶啥也明白了。但她不接父亲的话茬。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爷从李家庄订下的那门亲事,也该正式订婚了!”
父親吃了一惊:“那是随口说说吧,能作数?”
奶奶哈哈着干笑几声,说:“看你这孩子说的,说过的话能不作数吗?人家老李,对咱家可是有恩呢!”
“他家那闺女,大字都不识一个!”
“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的媳妇,我好支使!”
“我给你领回个媳妇来还不行?”
“你在外面当工人,再说个媳妇也在外面,你这儿子。我不是白养了?”
奶奶在家里,一直是说一不二的,爷爷去世后,家里的大事小情,什么都是奶奶做主。而父亲,一直也是孝顺的。他的亲事,最终听从奶奶的安排,娶回了大字不识一个的我母亲。
与父亲的抗拒不同,母亲早早就做好了嫁给父亲的准备。小青年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最难得的是,父亲腰杆直得像擀面杖,头发抿得一丝不乱,确实不同于村里下庄户地的年轻人。而且,还会干建筑,将来除了自己家垒屋盖墙方便,就是给娘家兄弟们帮个忙,也方便出力啊。
母亲怀着满心欣喜与期待嫁于父亲。婚后的日子一开始,她才明白,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父亲好看的一张脸总板得青石一样坚硬,对她爱搭不理,母亲说做什么事,父亲极少表示赞同。
这么多年过来了,父亲的作派还是老样子,几乎从不附和母亲说一个是,只会和母亲唱反调。母亲后来琢磨着学会了正话反说,才能歪打正着得到她想要的肯定效果。endprint
这次母亲提出去做气功理疗,父亲竟然一口答应。脸上还浮现出罕见的笑影。
接送父亲做气功理疗便成为我的任务——妹妹的小孩子还在吃奶,弟弟正在省城上大学,而我刚刚从单位离职。
第一天去时,我起个大早,七点到了父母家。父母早已什么都拾掇好了,父亲说:“你们这些年轻的……就是懒。出门也要等到太阳老高!”母亲撇了撇嘴说:“你爷跟接新媳妇似的,早等不及了,问了三四遍了!这还早着呢,路上别心急,安全第一!”
我们先顺着一条公路朝西南方面走。公路路基据说是当年日本人侵略时修建的,颇有些历史,多年使用下来已经成了一件反复穿着的旧衣裳,每年都要打上一两茬补丁。在我记忆中,这条路面从来就没有一平如水过。我担心父亲的身体,小心避开路上每一块突起或者坑洼。父亲说:“人家的破面包车都开得比你快!你也开快点,去晚了,排的号太靠后!”公路两旁的杨树像列队守护的士兵,顺次向后退去,不时有几只花翅喜鹊,在树梢上跳跃、飞起。父亲忽然说:“今日喜鹊喳喳叫,就有好事来传报!”我听了哭笑不得。平时,母亲喜欢讨个彩头,有喜鹊飞到院里那棵比屋顶还高的老柿子树上时,母亲总会说这句话。如果父亲恰巧听见,必定会鼻子里冷哼一声,迷信。没想到长久的潜移默化,父亲竟然也学会了讨彩头。
我怕父亲累着,让他闭眼休息一会儿。父亲说:“不累,你开车才累,我唱段京剧给你解乏!”父亲开腔唱了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就吭哧吭哧地咳嗽起来。我抽了两张纸巾递给父亲,说:“还是歇歇吧。我也不大懂得京剧!”车里安静了三五分钟,父亲又哼了一句“手提红灯四下看”,腔调哆哆嗦嗦,尾音还没拖出来,咳嗽又如突来的狂风一样停不下来。我靠边停下车,打开车门,扶起父亲拍打着。狂风终于过去了,父亲摇摇头说:“不中用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父亲。以前,我只听外人说过,父亲年轻时是文艺活跃分子,会唱不少京剧选段,只是从来没听他在家里唱过。刚才那两口破碎的京腔,足以让我相信,父亲确实有一条好嗓子。
终于到了邵庄,打听着找到气功大师的家。我打开车门,想扶父亲下车。父亲坐在车里,先抿了抿额前的头发,又正了正衣领,拍了拍胳膊上看不见的灰尘。下了车,父亲不用我扶,倒背着手慢悠悠踱进了院子,两条颤巍巍的腿走出了方步的样子。快进屋门时,父亲的两手又放在前襟下交握着,头低了低,原来端平的肩也塌了塌。父亲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一样,坐在客厅沙发上,垂着眼皮,任由我去和主人打招呼。
气功大师面红皮白,四五十岁的样子,说起话来有点结巴,但语速快,嗓门很大。他问了我几句,得知父亲是胃癌,让我扶父亲躺到一张铺着天蓝色无纺布隔离垫的小床上。他从父亲胸口开始,顺着往下按压,一边按一边问疼不疼。检查完了,大师说:“别听医院瞎、瞎叨叨,放心吧,在这里专心治、治上个把月,你还能活上好几、几年!”他示意我把父亲扶进一间治疗室,要发功治疗一个小时,让我先在客厅里等着。
大师上午给上门求诊者治疗,下午和晚上,给家里住着的外地病号治疗。大师家的正房是五间包厦大北屋,东屋、南屋、西屋盖了一圈,偏房都摆设成客房,外地来治病的直接吃住在这里。有两个病号在院里倒着走路,边走边甩胳膊。有两个病号在客厅里看电视。
我也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个老太太斜着身子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着红蓝白各色方便袋盛的各样蔬菜,盯了我一眼,穿过客厅,去了厨房。我想,也许是大师的母亲吧。身边一个病号悄悄告诉我:“这是大师老婆,脾气不大好,对我们这些男病号,尤其不好——大师看她看得紧,见不得她和别的男人说笑!”
父亲完成理疗出来时,我正边看电视边和大师老婆择菜。父亲站在治疗室门口,重重咳嗽了一声,我急忙站起来,跑过去一手扶着父亲一手给他捶背。但父亲只咳了一声,并没再刮狂风般接着咳上一通。大师老婆抬起头看了一眼,也站起来,跟到父亲面前。她紧扯着我的外套下摆,脸先朝着父亲,又转过来朝着我,问:“你……你们,来治什么毛病?”我张了张嘴,父亲的话抢在了前面:“食道的毛病,不大好了!”我看见老太太锁了锁皱纹深刻的眉头,眼眶里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我以为老太太要说什么,但老太太瞟了一眼父亲身后的气功大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转身回到沙发上,低下头择了几根菜,就端起菜盆去了厨房。水龙头哗哗啦啦,不锈钢盆碰在陶瓷水池沿上,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
回来的路上,我问父亲,治疗感觉如何。他说:“大师发功时,整个肚子里都热乎乎的,应该有用!”顿了一顿,父亲说:“你专心开车,先别和我说话,我闭眼眯一会儿!”
刚到胡同口,母亲已经从门里迎出来,拉開车门扶出父亲。母亲看了看父亲,扭头看看我。又扭回头看着父亲,嘴角朝上拉了拉,问:“治的咋样,管用不?”父亲点了点头。说:“难为你了,能打听到这个高人!”母亲的头哆嗦了两下,额前的花白刘海也跟着左右摇晃。哆嗦完了,母亲说:“人家王家庄姓范的,和你一样的毛病,在那里治了十来天,见好哩!”父亲说:“管不管用,先治几天看看吧!”
第二天一早,我又拉着父亲到了气功大师家。停车的动静惊动了大师家的一只黑白花狗,吠叫并摇着尾巴跑出来,大师老婆迎了出来。我下车和她打招呼,拉开车门扶父亲,父亲却说:“不用,我自己就行!”大师老婆伸了伸手,胳膊又夸张地朝上一弯.在头发上挠了挠,再把额前的刘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两声,对父亲说:“又来了?今天好点没?”父亲从车里出来,没有抬头,嘴里却答着:“见好,见好,这不又来了!”父亲慢悠悠地迈步朝里走,大师老婆跟在身后,问:“这是你闺女?这么大了,真孝顺!”父亲对我说:“妮儿,喊婶子好!”
父亲进了治疗室,我仍然坐在客厅里,随着外地病号看电视。大师老婆在治疗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掩上门扇,走到客厅里,挨着我坐在沙发上。我朝一边靠了靠,问她:“婶子,今天还择菜不?拿出来,我帮帮手!”她答应一声,去厨房里提出三四只装菜的方便袋,放在茶几上,又挨着我坐下。我问她:“拿个盆子装菜吧?”她又答应一声,站起来去厨房里拿来两个不锈钢菜盆。endprint
我拿起芸豆择菜,她也拿了一把芸豆。我已经择了好几把了,她的那一把还在手里慢慢地择。我抬头看了看她,她正盯着我看,见我抬头,忙也低下头择菜。她手里的一把择完了,没有再拿,朝我靠了靠。一种压迫感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手里继续择菜,眼睛假装正被电视吸引。忽然,她朝我头上伸过手来,我本能地朝后撤了撤身子,她的胳膊夸张地朝上一弯,在头发上挠了挠,再把额前的刘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两声,说:“你的头发真浓,也是纯黑色的吧?”
我一愣,摸了摸头发。上月我煽油染了红棕色,这还不足一个月呢,我问她:“是不是我的黑头发根全露出来了?”
“黑头发好看,好看!”
“婶子,现在都流行给头发上亮色,黑的看着闷得慌!”
“我就喜欢……一头黑发!”她叉开右手捋了捋头发,稀薄的黑色表面下,露出一层毫无杂色的雪白,叹了口气,“唉,年轻时我就没长出好头发,上了年纪,早早地全白了!”
我心里很想知道她的年纪,还没好意思问出口,她就说:“我今年也是五十五,早就像个老太婆了吧?”
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才和我父母一样大。我父母同岁,都是五十五岁。在我眼里,母亲算是装年纪的,相较父亲,母亲看起来老着十岁,而相较我母亲,眼前的老妇看起来又老着十来岁。我知道,母亲大半辈子受了太多的辛苦和委屈,很难想象,她过得比母亲的日子更沉重。
父母结婚时,父亲只请了三天婚假,婚前一天,结婚一天,婚后一天,然后就骑着那辆虽旧却擦得一尘不染的大金鹿上班了。结婚前,母亲自觉不自觉地忽略了一个事实,父亲在盐场建筑队上班,她在家务农,将来的日子,势必会有无数个夜晚独守孤枕,至于拉扯孩子、上坡干活,许许多多的辛苦操劳,她必须既当女人又当男人。
盐场离家五六十里,盐场工人一月休班两天。同庄也有那里上班的,一般把休班分成两次,半月回家一趟。可是,父亲都是一月一次,第一天上午先在宿舍里洗完自己的衣服,也许还会看点书,吃完午饭再回家,天热的时候还睡一阵午觉,到家时,就差不多傍晚了。回来后,父亲先去奶奶屋里坐一阵子,然后才回小家。母亲问,回来了?父亲答一声,嗯。把工资掏出来交给母亲,然后就去庄里转悠,到了饭点才回来。母亲说,洗洗手吃饭吧,父亲答一声,不急。
我和妹妹弟弟相继出生,母亲把满腔的爱都倾洒在我们姐弟身上。任谁一到五六岁,母亲就送进学校。母亲常常说,我这一辈子不识字,闷得慌啊,想上哪也去不了,想做啥也让不认字给难住,所以,你们都要好好上学,上高中,考大学,就是留洋,借钱我也会供给。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当年姥姥重男轻女,舅舅们都上过学,三舅和四舅还都是高中毕业,但母亲和大姨二姨,却连校门都没进过。那话,母亲说了有几百次吧——你们都要好好上学,上高中,考大学,就是留洋,借钱我也会供给。父亲说,哼,要是供起三个大学生。我的腰也得累弯了——我记不清父亲是何时说的这句话,好像他只说过一次,但这话钻进了我的脑子,就像一粒气枪子弹打进了树干里。
我说过,父亲是联中毕业的。在他们那个年龄,算我们菜籽庄的文化人。但是,只有在春节前后,我才能为父亲的有文化而自豪几天。父亲能写飘逸的行书春联,还能写清秀的蝇头小楷。大红的春联都贴在了门窗框上,小楷则写在白色宣纸上,贴在我们的小书房里。在我记忆中,这是春节前父亲郑重其事必做的两件大事。来求父亲写春联的乡邻很多,求父亲写小楷的也不少。父亲的小楷最常写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写完了,父亲还会摇头晃脑地再读上两三遍。有时读到最后,竟然激动得眼泛泪光。父亲会治印,有一枚半圆形莲花章,每次写完,一定會在首句“水陆草木之花”右侧钤上一朵红莲。父亲的红莲不是常见的竖茎莲花,而是侧头朝左,面对《爱莲说》全文含苞待放。父亲说,这叫引首章。数不清父亲替别人家写了多少套春联,也数不清父亲写了多少张小楷送了人。有时来人讨要小楷,而恰逢父亲不在家,大方的母亲就会从书房墙上揭下张贴好的小楷。父亲回家后,瞅见书房墙上空出的位置,脸色就像冷透了的地瓜干窝头。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坐在书房前重新备好纸墨,另写一副小楷《爱莲说》,盖上红莲引首章,等不及墨迹干透,就把新写的小楷补到墙上。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张补上的小楷也会被人讨要去。
我父亲还会拉二胡、会下象棋,会用毛笔画墨竹。凭着这些“才艺”,父亲结交了不少朋友,外面谁也夸他是个人才。父亲的影集里,他与同学或工友一起时,笑得那么开心,清亮的阳光和飞扬的微风从每张照片里渗透出来。可是,他在家里的时候,却如一根水泥电线杆,高高的,硬硬的,冷冷的,很少主动说一句五个字以上的话。我回忆不起什么时候见父亲开心地笑过。仿佛父亲在家的日子总逢阴云压满天空,院子里又凉又安静。栏里的花猪和墙根下的白羊都忽然变得听话了,谁也不敢胡乱嚷出一声,拦在篱笆网里的几只黑母鸡。也没有争先恐后地偷偷找个缝隙钻出来。
说来好笑,我小时候一直不知道我们孩子和父亲有着最密切的血缘关系。我呢,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母亲呢,是从姥姥身上掉下来的——一直到读初二时,我还和同学们这么说,并作出结论称,姥姥肯定比父亲更亲。我一点都搞不明白,这个男人在我们家里,和别人家的随便什么男人,对于我们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年秋天。嫌我洗的衣服滴水弄湿了玉米棒,父亲一把揪下我晾晒在厦子底下的衣服,噼噼啪啪甩在地上。我失声大叫着撵父亲走,别在我们家,然后跑进屋里号哭不停。母亲劝慰我,说:“嘲巴(傻瓜)闺女,那是你爷啊,怎么能撵他走呢!他就是那么个脾气,不好多说话,不会恋惜孩子,可他挣的钱全都拿回来交给我,这才能供你们三个上学啊!”
奶奶晚年患过脑血栓,整天躺在床上,母亲端汤喂饭,把屎接尿,把奶奶养得白白胖胖,天天晾晒在院子里的尿布,都刷得雪白。谁都夸奖母亲孝顺,可是。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我老姑(父亲的大姑)是当庄的婆家,她曾经和父亲说:照顾着孩子,又做着坡里的活,还把老人伺候得这么好,你家里的真不容易啊。父亲哼了一声,说,她可是俺娘当年看好的媳妇,她不好好伺候婆婆谁伺候?endprint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母亲落下了一紧张或激动就哆嗦头的毛病。
眼前的老妇,脸上依稀透着当年的眉清目秀,但遍地皱纹的面庞已经宛如干透内瓤的橘子。右肩背后有一片碗口大的明显隆起,脖子有点右歪,上衣前缝也跟着向右倾斜。她若和气功大师站在一起,估计很多人如我一样,以为他们是母子。
有时候实话说出来是伤人的,所以,我嘴里只说了一半实话:“哪里啊,婶子,你长得真俊,看起来连五十岁都没有!”
“哈哈,你这闺女真会说笑!”她的脸由干橘子变成了秋后的金丝菊花。笑完了。她说:“看你,长得随你爸,人又年轻,咋看咋好看!”忽然,老太太伸手朝我的右脸颊摸了摸,那眼神怪怪的,仿佛我是她失散多年的亲人。我吓了一跳,身子朝一边闪去。
大师老婆尴尬地擎了擎手,胳膊又夸张地朝上一弯,在头发上挠了挠,再把额前的刘海朝耳后抿了一把,呵呵笑了两声,却低下了眉眼,“你和我那个孩子……长得很像,她(他?)要是活下来,年纪和你相当,可能比你还大两三岁,应该也是长得这么好看!”
哦,原来她有这么伤心的往事。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想了想,终于问了句:“婶子,你现在几个孩子?”
她的眉眼又低了低。带着头也朝下低去,说话的声音好像从地表干裂的缝隙里勉强钻出来:“后来我没再生孩子……”
我暗骂自己问错了话,闭上嘴啥也不敢再说,两眼只看着手里正择着的芹菜。大师老婆也没再说什么,站起来朝厨房走去,绊倒了旁边的一只马扎,啪的一声,突兀得令人心惊肉跳。
第三天再到大师家时,迟迟没见大师老婆露面。不用帮着择菜了,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插播广告时,我站到电视柜边的橱架前拿下几本书翻看。都是些旧书,书脊上的字已经磨没了,我看了看封面,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麻衣神相》《梅花易数》《毛线编织大全》等。我打開了《唐诗三百首》,扉页的右下部用工整的淡蓝色笔迹写着,1977年5月购于弥河县新华书店,签名为王红莲,名下盖有一枚半圆形莲花章,莲花不是竖茎的,而是侧头朝着书页外沿含苞待放。半点报时的自鸣钟咣当一声,我抬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哪里摆着挂钟或座钟。我又翻看了每一本书,扉页上有的写着“某年某月购于某某书店”,有的写着“私人藏书恕不外借”,但无一例外都签有王红莲姓名并盖有那枚莲花章。这印章看起来实在眼熟,但又好像与我常见的有所不同。我掏出手机,拍下了两本书里的签名和印章。
治疗间的门打开了,气功大师朝我招了招手。我慢慢扶出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父亲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电视,电视台经典回放,播着《渴望》。父亲好像被吸引了。两眼不眨地盯着屏幕。我问父亲:“看一会儿还是现在走?”父亲说:“看看这一集吧,快完了!”果然,不一会儿,片尾曲出来了,“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我站起来,父亲说:“这歌好听,听完再走!”父亲的声音有点发涩,我扭头看了看.两粒晶莹的泪珠正从他眼里朝外冒——父亲终于也走到了容易感动的站点。我说,那我先去上个厕所。
从厕所出来,我回到北屋,电视上已经播着广告,父亲也不在了。我转身朝外走,出了道门,看见大师老婆陪着我父亲等在车边。大师老婆低着头瞅着脚尖,我父亲的头朝左扭着,看着一株高大的柿子树,上面还挑着几只经霜未落的冻柿子,映着太阳光,通红发亮,倒像专门悬挂上的琉璃灯。大师老婆好像刚刚说完一句什么话,我听见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动静,震得高处的琉璃灯晃了晃,啪嗒,跌下一只柿子,摔成一小摊血水。父亲的话说得很低,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这辈子,还能有啥指望呢?活着都做不了主,更别说死后了……”
第四天。父亲不再去气功大师家。他说,气功大师说了,治了三天,得在家里歇上两天,连着治疗,怕身体受不了。
由于身体虚弱,父亲出院后从没洗过澡。父亲说,让气功大师治了三天,浑身出了几次汗,想洗个澡。母亲调好水,我把父亲扶到浴室门口,母亲帮着父亲仔仔细细洗了澡。
洗完澡,父亲躺在床上睡了大半个小时。睁开眼,父亲说,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想吃点苹果,还想吃点橘子。我洗了一只苹果,切成小瓣,放在盘子一边,另一边放了五只小蜜橘。父亲的消化系统和肾脏都毁坏了,现在所谓的吃水果,只是把苹果或者橘瓣嚼嚼,过一会儿再吐出来。我把痰盂朝父亲身边推了推。
母亲在外间收拾卫生,我去院子接听电话——在村子里,手机信号不好。那天,我和母亲谁也没有注意到,父亲把半只苹果和三只蜜橘咽了下去。
母亲收拾完了,进到卧室,父亲指指盘子,让她吃点水果,坐下歇歇。父亲这突然的客气和关心,母亲受宠若惊,把盘子里剩下的苹果、蜜橘吃得干干净净。母亲隐约觉得,父亲看她的眼光有点热乎,母亲的脸上也有点热乎。
父亲说:“刚他娘啊,我感激你最后让我去做气功理疗,就打这事儿上,我才开始记你的好!这辈子,我还应该感激你给我生儿育女,帮我照顾老母亲,操持家里。我这一辈子。对你有愧啊……”
母亲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冒个不停。母亲的另一只手捂住了父亲的嘴:“他爷,你别多想,我啥也不知道……你别多想,听大师的,按他的要求再去治上半月二十天,说不定你还能活上三五年、七八十来年呢!”
父亲忽然嘿嘿笑了两声,说:“走到这地步了,承认不承认的,都不丢人!我有数……我快要走了,你把那俩孩子,也都叫回来吧……”
送走父亲后,我调出手机里拍下的莲花章,仔细比对书房墙上《爱莲说》首句前的莲花章。两枚印章确实极为相似却又大不相同——父亲的莲花侧头朝左,王红莲的莲花侧头朝右。在反复比对中,我合拢两枚半圆形印章的直边,两章合二为一成为圆形,正中间。一枝即将盛开的并蒂莲鲜红娇艳。
父亲遗留下二十多枚各类闲章、肖形章,我和妹妹、弟弟分别挑选了几枚留作纪念。我们没有发现父亲那枚莲花印章,此后,谁也没有再提起它。
责任编辑:段玉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