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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短篇小说)

2018-03-13汤成难

当代小说 2017年5期
关键词:李城小说

汤成难

1

李城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去一趟他的家乡。那时我正在青海参加一个笔会,向主办方请了假便奔向火车站。电话里李城的声音还挺风和日丽的,不像一个肺癌晚期又严重肾衰的患者。挂了电话他又往我手机里发来地址以及坐车线路——其实是多余的,即使没有这些,我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小官庄。李城无数次向我进行描述,好像小官庄也是我曾生活过的地方,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缕炊烟,以及头顶或缺或圆的月亮,都是我熟悉的。

火车一路向南,穿过城市和乡村。正是二三月间,两边的风景还是以灰色调为主,偶尔有一两片绿色的麦田,总是会吸引车厢里人的目光。睡在我上铺的是一个小女孩,瘦瘦的,像个长臂猿似的从上面挂下来,好半天才站到地面上,坐在窗口,托着腮。她应该不大,二十左右,和李城刚认识我时差不多。车经过西安,女孩似乎有些激动,她伸着脖子,以至于半个身子都抬离了座椅。女孩不时地回过头来,告诉我,又仿佛自言自语:古城墙哎,古代的城乡边界哎!后来我们开始聊天,当她得知我是一个写小说的,眼睛和嘴巴都呈现出一副欣喜和激动模样。我想起和李城的第一次对话,也因为我的小说,使得在那个瞬间我们都显得欣喜和激动。

那时,我刚开始写小说,如果你恰巧读过几篇,一定对“李城”这个名字不陌生,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我总是给他们一个最朴素确切的名字,比如,小说中的女性,大多叫做王彩虹,她们内向而腼腆,内心丰富,追求像彩虹一样的绚烂美好。至于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大多又沉默木讷,隐忍顽强,无一例外都叫做李城。

所以,当一个拿着“李城”名片的男孩递过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而后又笑起来。我说,你叫李城?!你确定你叫李城?

李城也愣了一下,然后也像我那样笑起来,他说,确定,我确定就叫李城。

后来我把这件事向另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说了,他也感到十分惊奇——你小说中的人物终于出现了。他这样对我说。

李城正在我的小屋里,和一个工人要将一摞书抬出去。

他们是搬家公司的,爱心搬家,电话前一晚打的。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来了两个,一个比较壮实,一个瘦精精的。瘦精精的那个就是李城。

我告诉他我的短篇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几乎都叫“李城”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嘴咧着,牙齿白得炫目。他问我小说里的“李城”们都是什么样儿的?为了方便回答,我将两本刊有我短篇小说的杂志借给了他。

那天李城是很开心的,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送给了他一只旧沙发。其实也算不上送,反正也想扔了,它已完成了一种使命。李城用屁股在沙发上试了试,每晃一下嘴就咧开笑一下。

沙发是晚上来搬的,他说他要用车装回去。我趴在阳台上朝下看,是一辆旧自行车,车后座上横了两根木条,那只绿沙发大概过会儿就要躺在这木条上了。李城不需要我帮忙,说他本来就是干搬家这事的,他蹲下身。沙发翻了个跟头就骑到他头上去了。楼道不宽,怕蹭着了,所以走得小心翼翼。我站在门口朝下看,看不见李城的身体,只见沙发自个儿慢慢移动,像一个奇怪生物。我再回到阳台的时候。李城已系好自行车绳子了,在路灯下向我挥手,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仰着脑袋的样子,灯光将那半边脸照得通亮,他道完别,跨上自行车顺坡而下。这个画面很多年后我都歷历在目,好像是刚刚发生的一样,不过在我的记忆里,夜晚变成了白天,准确地说是清晨,是清晨通透而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不太好,我的妻子因为胃癌去世不久,而我也刚刚退休,为了排遣悲伤和寂寞,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写作上。这是我年轻时的梦想,现在拾起来,也不晚。新居是妻子选的,在世时我们看过几次,她希望快点装修好,这样就可以躺在宽阔无比的大床上了。那里不光有宽阔无比的床,还有宽阔无比的阳台,一百多平方的屋子,没有妻子,一个人住显得太过空荡了,但旧居到处都是回忆,使人不能自拔。

新居离城市很远,郊外,取了一个充满水汽的名字,水印西缇。我平时不爱交友,所以朋友寥寥无几,再加上离城市较远,几乎无人造访。

在这里接待的第一个人是李城。他是来还书的,当然还有道谢,为那只绿色沙发。李城是晚上来的,大概刚下班。他仍然骑着那辆自行车,从小区曲折逶迤的小路上驶过来,路灯很暗,半藏在草丛里,灯光映照在人脸上也呈绿色。李城的自行车后座上仍然横了两根木板,只是上面没有沙发,而是一只篮子。上楼时我才看清楚篮子里是一捆韭菜和一些茄子。他把菜拿出来,堆放在厨房角落里,又把篮子放在门外。李城说下次回去再带点菜给我——他对此仍然感到歉意。认为蔬菜的价值远不能抵消我送他沙发的价值。我说不用了,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后来我才知道,李城的老家离扬城八十多公里,他就是骑着自行车来回的。

我正在写小说,不打算留他坐会儿,他把杂志还给我后,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站在门口支支吾吾,过了会儿才说,方老师,你的小说写得真好。

我笑了起来,倒不是被夸奖,而是突如其来地提到了小说。李城没有具体说哪儿“真好”,可能他的表达也仅此而已吧。

出门的时候,李城又把头探进来,对我说,我觉得那个叫李城的乡村教师不应该那样离开小王庄的。

李城说的是一篇叫做《小王庄往事》的小说,里面讲了一个从县里调到农村的老师,我给他取的名字就叫李城,他在小王庄教书的两年里和一个叫王彩虹的姑娘相恋了,可是在一个学期放假后,再也没有回来。文章里李城这个人物不是主要的,他的出现仅是为了表达那个叫王彩虹的女孩对美好事物的追求。

而这个李城的意思我懂,可能他在阅读小说的时候产生了代入感,把自己和文章里的李城联系到一起了,所以对那个“李城”的无情无义,这个“李城”不太愿意接受。

李城离开后,我把那篇文章又读了一遍,或许他说得没错,我们写小说时常常会犯下一个错误,总是以一个人的恶来衬托另一个人的善,实则是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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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之后,我很少出门了,每天像一只狗似的躺在一块棉垫上。穿得很简单,吃得更是简单,我想妻子在世的话,一定很赞成我这样,我们都是追求简单生活的人。妻子是前一个冬天去世的,那段日子令我悲痛欲绝,或许我们没有孩子的缘故,彼此成了对方惟一的依靠。我都不知道那个冬天是怎么挺过来的,我像逃离似的从旧房子里搬出来。后来,我又回去几次,小心翼翼地走路或打扫,尽量使它保持以前的模样。但又不敢经常来,生怕把过去的气息都赶跑了。

天气渐渐冷了,去年时的那种悲痛又慢慢渗透出来,我常常想,都已经花甲之年了,解决悲痛的能力依然没有长进。它和年龄无关。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李城之间也是没有联系的,每次坐在电脑前写小说,脑子里都会恍惚一下。一个晚上,我突然在一本书里看到李城的名片——上次搬家时给我的。名片是公司名片,固定电话下方挤了一行小字。我把那串数字输在手机里,通了。

这次倒是我支支吾吾了,电话那头问是谁,我才吞吞吐吐说自己就是那个写小说的。李城的声音亮了,仍是那种春光乍泄般的明亮,他问我最近可好,有没有写新的小说?

我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只告诉他,我打电话是想找他搬家。

挂了电话,我为自己的回答感到吃惊。

李城仍是一大早来的,这次是一个人,他很疑惑我又要搬家,当我说只是想搬一些花到旧居时,他才一阵释然。

-他骑的是一辆电动三轮车,说借来的。我们去花木市场买了一株腊梅和几盆兰花后往旧房子送去。那时正是寒冬,离春天尚早,李城穿得单薄,风把衣服吹得鼓起来,但不使人觉得瑟缩,而是另一种感觉,一股春天般的力量吧,准确地说,是意气风发。

事完之后,李城不愿收钱,说是没告诉公司,算帮忙的。

这之后。又让他帮我做过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比如移动一下柜子,比如换一个灯泡,甚至是一颗螺丝松了,我都会给他打电话。李城很乐意,有时晚上来,有时第二天清早。自行车的铃铛在楼下先摁出两声,便噌噌跑上来。每次我会塞给他一些酬劳,他拒绝,如果我说“不收下次就不找你了”,他便会无奈收下。这成了我们之间某种隐约的联系。

后来,我还发觉李城很喜欢在干完活后倚在门框上问我小说的事。

你写过多少个李城?

李城多大年纪了?

怎么给他取李城这个名字?

可以不把他写死吗?

这篇还有多少字结尾?

这些问题是不必回答的,很多时候他只是自言自语,李城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拿着杂志认真阅读,之后总是告诉我小说里的李城跟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的,或者说,这也许就是他的未来呢。

还有一次,我们一边聊着“李城”一边走着,竟然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出小区,最后一直走到李城的住处附近——离水印西缇不太远,那是一片快要拆迁的民房,四处搭建了违章窝棚,路被侵占了,像经过啃噬一番。李城邀我去坐坐,说,有点小呢。那时天已经黑了,路灯还没亮起来,或者这里原本就没有路灯。我们摸黑辗转了几条窄巷,在一扇铁皮门前停下。李城掏钥匙,开门,开灯,眼前突然明亮了。屋内比我想象的还要小,搁下一张床后便所剩无几了。床是搁在地上的,像随意堆放的杂物。墙角里横了一块木板,木板由十来块砖头垫着,上放了些碗盆,还有一只手电筒,毛巾,一摞衣服。大概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李城挪出一只方凳给我坐着,自己坐在床上。小吧,太小了,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附和说,是挺小的。

李成又说,有个睡觉的地儿就行。

外面有狗叫,声嘶力竭地。李城把门关上,头顶的灯泡突然闪了闪,我们俩一起仰起头来,灯泡又闪了一下,有点垂死挣扎的意思,亮了会儿之后突然就灭了。李城迅速打开手电筒,好像有所准备。屋内明显暗了很多,光柱朝上,像要把屋顶刺穿似的。我打开门.让月光跑进来一点。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讲话,认真听着那只狗叫,直到狗叫得疲惫了,我们才转过脸来。那时我和李城认识已经快两年了,平时交流并不多,即使说话也多是围绕小说里那个叫“李城”的人。

后来,我又独自去李城的住处几次。每当有事需要他帮忙了,我就会走过去,也不打电话。我对这条路以及这间铁皮屋子十分熟悉,它几乎成了我惟一的去处。在铁门前敲两下,里面的床吱嘎一声,那是李城从床上跳下来的声音。我好像突然开始喜欢狭小的空间了,或许一个人真的不需要很大地方。我们常常将灯熄灭,把门打开,让月光一點点移动。在年龄上,我几乎可以做他的父亲,但李城喜欢称我方老师,偶尔会叫方大哥。他说你还小呢,说他的父亲都快八十岁了。我吃了一惊,问他上面是不是有很多哥哥姐姐。李城说是的,他说有一个哥哥,十四岁的时候下河游泳淹死了……

我呼了口气,表示惋惜。

现在只剩下一个姐姐了,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才发现,是个傻子,傻子命大,今年三十二岁了。李城停顿了一下,说,所以,后来他们就抱养了我。

我抬起头看李城,脸上很平静,和他叙述的声音一样,没有波澜。

3

妻子离世前后,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快也会随她而去。她生前是一名会计,而我在单位工会上工作。我喜欢写诗,她正好喜爱朗读,所以,我们大多时间就这样自娱自乐,生活简单而充实。新居装修的时候,我们惟一的要求就是将客厅变成书房,三面墙上都嵌着书架,地上是地毯和棉垫,坐着,躺着,读书,或者休息。

现在,我一个人躺在书房的地毯上,内心已没有了从前的悲痛,好像对死亡坦然了或有了参悟。卫生间的门合页一直松着,关门的时候总是咯哒一声,一副松松垮垮的模样,挂了下来。后来李城把合页换了,拧紧螺丝,门又神气起来。李城说,门就该有门的样子。上个礼拜的一个傍晚,去厨房倒水,转身时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个金黄色的点,打开灯,原来是一朵菜花。这是李城一个礼拜前送来的,我没有吃完,蔫了,一棵已经没有根的青菜居然开出了一串花。我蹲在墙角很长一段时间,这些生命的顽强绽放使我泪水潸然。endprint

李城很久没来了,屋子里也没什么需要修复的地方。他有时会向我借书,我便在书里夹上一点钱,他原封不动地还回来。对于我多付的酬劳,他总是毫不留情地拒绝,只有我给他的一些原打算扔掉的衣物,他才会欣然接受。他说我给他的那件皮大衣,他父亲正穿在身上,挺神气的。现在他的父亲还每天给人家打打杂,跟在瓦匠后面,谁家修围墙了,砌猪圈了,八十岁的老父亲就去搬搬砖,和和混凝土。他做事的时候就把皮大衣脱下来,挂在树杈上,皮大衣沉甸甸的,油光发亮的。我给他的棉拖鞋送给了他母亲,李城说他母亲一辈子没穿过几双鞋,一年里除了冬天,其余的季节都是光着脚。母亲七十多岁了,除了耳朵听不见,身体还是很硬朗的,每天天一亮就去地里,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人像被栽在地里似的,她说下地还要穿鞋干什么呢,所以脚上的茧很厚,像鞋底似的。李城向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仍是明亮的笑容,他很感谢我送的东西,为了表达这种感谢,他总是以老家的粮食作为偿还。

最近一次的接触,得知他不在搬家公司了,据说老板拿了高利贷,还不上,跑了。李城去了一个建筑工地,对于后来的工作,他表示很满意,满意的主要原因是,住工棚,可以省下租金。

我问他之前的那间小屋退了吗——显然有些明知故问。李城说,退了退了。

我有些怅然若失,可能是对那个地方的怀念吧。那里也快拆完了,记得很多次自己穿过城市的水泥丛林向南走去,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人们这么热衷于将一切推倒,一切归零,好像争分夺秒,要逃离这个星球似的。我常常会顺道去看一看李城,那间铁皮屋有时是锁着的,我便坐在门外的碎砖上,抽烟。太阳快落下去了,推土机,挖掘机,正憩在残墙下,四周静谧。后来起身沿着小路继续向前,在一条小河边看见了李城,他也正坐在碎砖上看着河面。天色正逐渐暗下来,黑色暗涌,李城静坐的模样,让我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我从没有上前打破这种静谧,而是转身离开。我往回走,一个人缓慢地走完这条路。

现在,李城已经离开铁皮屋了,他住在工棚里,彩钢板搭建的,我去过一次,找找写作素材,也算是看看他吧。

那天有些小雨,工地上停工了。李城正在工棚里做饭,工棚不高,密密麻麻被几张上下床给挤满了,惟有门口的地方有一点光亮,从门口到后墙窗户拉了一根铁丝,横七竖八挂了很多湿漉漉的衣服。宿舍里挤了一些人——其他宿舍的工友。几个人在打牌,几个人在睡觉,屋子里弥漫着酸臭和霉腐的气味。我试图找李城的床铺,每张上面都堆有东西,被子是灰黑的,水泥一样的颜色。李城从潮湿的衣服后面钻出来,看见我,显得十分惊喜,他的手上正拿着锅铲,激动得不知道往哪儿搁。后来他向别人借来两只塑料凳,和我坐在走廊里说话。

雨从天空飘下来,丝丝缕缕,像被撕碎了似的。李城比以前更黑了,也更瘦。如果不知道年龄,压根猜不出李城只有二十来岁。他跟我说话,总有些故作老成,但他的眼睛和笑容出卖了他。我常常想,如果李城不是出生在农村,不是出生在那个家庭,这个年纪应该正在大学里读书或谈恋爱吧。

对呀,你谈对象了没有?我突然问道。

李城不好意思地笑,说,还没有,不着急。

这个话题其实之前我们也谈过一次,李城说他喜欢王小丫那个类型的。王小丫,你知道么?

我想起是一个主持人,说话时总爱抿一下嘴,问,你确定吗?确定吗?

李城问我最近写的什么?

我说是个短篇,男主人公还是叫李城,停了停告诉他,已经发表了。

李城笑起来。好像这成绩有他一半似的。我们都把目光投向前方,雨点将工地洗得湿漉漉的,钢筋很重,砂石很重,就连前面的高楼也显得很重。好高啊,我感叹一声。我问李城这座楼有多高?李城说,具体多高他也不知道,听说将是扬城最高的楼呢。

我们都长吁一口气,仰着脑袋看着,直到目光被雨水打湿。

李城说他这些天都在最高的地方干活,风吹得人摇摇晃晃。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李城干活的场景,还有他的工友们,像蜘蛛侠似的攀援在高楼的四壁,他们吊着安全带,戴着安全帽,用混凝土一点点地将楼房喂大。长高了,结实了,漂亮了,他们也离开了,城里的人蜂拥而至,他们不会想起这座楼是怎么长大的,他们只会站在窗前向远方眺望。

4

我的小说创作越来越顺利,它使我得以倾诉和表达,除了在雨天去李城的工地,我还会参加一些笔会或采风,在笔会上当我谈起自己的小说人物时,我会想起我的朋友李城,尽管那些人物和他没有关系,但总是执拗地认为他们正进行着李城的命运,或者说,小说里人物的命运正被李城演绎着。这种关系在我心里和笔尖纠结缠绕,也让我对写作有了更认真和严谨的态度。我常常想,换一个名字吧,汉字那么多,可以叫杨城马城田城,还可以叫李军李兵李阳……总之,我可以不必将“李城”继续下去。但我试着换了,不知道为什么,写下一点点后,还是将主人公的名字又改成李城。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或许是用习惯了,或许是笔下的李城已经和那个民工李城合二为一了。

2010年至2013年,李城共呆过六个工地,其中两个干了一段时间就停工了,一個是拆迁问题没解决好;一个据说投资人资金跟不上了。

房子建起来是很快的,李城说每天都感到楼房在向天空攀登。李城的话让我也开始对高楼敏感起来,每当走在城市里,任何一座被安全网围护的建筑物,我都会感觉李城在这里,在楼层的最高处,推着砂土车,风吹得他摇摇晃晃。

当我用“摇摇晃晃”这个词语描述李城时,我也曾想过。李城某一天会不会像一片树叶那样摇摇晃晃飘落下来。不过,我的想法并非完全准确,但相似的是,李城的确从一幢楼上摔下来了。我没有在现场。所以不能准确描述那一时刻。李城形容自己就像小鸟那样飞了起来,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十分想念老家年迈的父母。还有他的傻姐姐。他父亲应该正在谁家帮忙砌猪圈呢,他的母亲肯定像一棵庄稼似的种在地里,他的傻姐姐呢,她不会到处跑,而是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发呆。李城说自己在下坠时流泪了。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吹出的眼泪——那天,所有的民工都跑上了顶楼,因为他们看见包工头来了。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之前他们就商量过,要是包工头来工棚.就把他圈住,向他要钱。但包工头没有去工棚。也没有去他的临时办公室,而是一改以往跑到了楼顶上,有人说,他会不会跳楼呢。另一个人说,他才不会.他说不定是逼一逼开发商呢。总之,那一天,几乎所有人都跑上了顶楼,他们认为,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绝佳”机会了。顶层还没有砌墙,四周搭设有脚手架,后来不知道谁激动了,说要同归于尽。人群开始摇晃起来,有拦截的,有拖拽的,还有扯着嗓子叫骂的,那天的风更大,也有可能是人与人的撕扯,他感觉高楼在摇摇晃晃,到处都在摇摇晃晃。后来有人摔倒了,像被一股强有力的风吹倒似的,又有人倒下了,紧接着倒了一片,李城也向后倒去,他发觉自己被一股风吹了出去。endprint

李城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挂在半腰的脚手架上,那些他曾经搬运过的脚架手,救了他一命。他的肋骨断了三根,脾破了,肾也碎了。从外表看,他几乎完好无损。但体内像经历了一场地震。医生取掉了断裂的肋骨,切除了脾,切除了左肾,剩下的那一只肾岌岌可危,医生嘱咐他不能再干体力活了,只能休息。李城没有回老家休养。回去怎么说呢。他在工棚里休息了一个月,就离开工地了。

对于李城的这次事故,没有得到任何赔偿,我也想方设法四处找人去援助,但开发商和包工头都不翼而飞了。李城躺在工棚的钢丝床上,似乎很平静,他把我带给他的小说读了又读,甚至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我正在写的小说里的李城是什么样儿的呢?

5

2014年冬天,李城又有了新的工作,在一家化工厂做门卫。化工厂在工业园区,城市的最东边,我们見面的机会少了,因为离得太远,而且李城的工作时间是二十四小时。

那时距李城出事仅有两个月左右,但李城认为身体没事了,反正传达室的活儿也是坐着或躺着的。我给李城送过两次杂志,上面刊有我的小说。化工厂并不好找,在工业园的最深处。我并不熟悉那里,也不知道城市的四周正被大大小小的工业园包围了。

已经是下班时间,但厂里仍在热火朝天,李城说,最近订单多,都是通宵加班呢。

我看见厂房里的灯都还亮着,有人影攒动,一些持续又怪异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李城给我倒水,问最近咋样?

我反问,你呢?身体还行吧。

李城说挺好的,就是吃不下饭,不消化。他的手落在腹部。里面没什么东西了,他笑着跟我说。

我这才发现李城比之前瘦了若干,整个人像是被削去了一半。他的腰有些弓着,这样便显得很矮。李城告诉我,干到年底他就回去了,回小官庄。

哦,我表示惊奇,问他是不是就不来城里了。

李城点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恐怕连这样的“门卫”都干不了了。我注视着李城的脸,我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个春天,他骑着自行车从我家楼下顺坡而下的场景,那时候,他春风拂面,意气风发。而现在,这两个词和他没有一丝关系。李城大概也看出我的难过,反倒开始劝我,他说回去也挺好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好”是什么“好”,或许可以呆在双亲身边。李城说,小官庄其实挺美的,还没见过比小官庄更美的村庄了。也有可能是,李城补充道,我没生活在其他村庄。

我已不是第一次听李城描述他的小官庄.我知道那是离扬城八十公里的地方,村庄南面是通扬运河,河的两侧是大堤,堤上长满松树,松叶落了一地,常年像松软的地毯似的。大堤下是大片大片的梨园,春天到来,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梨园无人承包,收获的季节,小孩们就提着篮子和桶来摘梨子。梨园旁边是柿子园,还有桃园。吃完桃子吃梨子,梨子吃完柿子就成熟了。李城说大人们在地里干活,孩子们就在果园里嬉闹,那是他们的乐园。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小官庄,阳光普照,落英缤纷,一幅祥和甜美的田园图景。

我没有在乡村呆过,所能想象的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是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时驾牛扶犁,闲时把酒话桑麻。

其实,我打断沉默,当初不进城也挺好的。

李城抬眼看窗外,眼神朦胧而迷离,好像正看着家乡的青山绿水。停顿片刻,才说,是挺好的。

不过,他补充道,种地是养不活一家人的。他向我分析出几个数字,四口人,六亩地,除去一家人口粮,剩下的也卖不了多少钱,那就得让老天爷保佑一家人无灾无病了。

李城看着我,突然笑起来,说现在没事了。现在他也吃不了多少粮食了,他的父母也老了,也吃不了多少呢。

6

与李城对话三个月后,他就回小官庄了。那年春天来得很早,四处洋溢着明媚颜色。我给李城打过一次电话,他的声音似乎又回到最初的昂扬和欢愉。他说他检查出来肺癌,其他还都挺好的,真的,都挺好的。他似乎担心我不能相信所说的那种“好”,又强调了一遍“真的”,李城说他和他的傻姐姐正坐在门前的沙发上晒太阳呢,那只绿沙发。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呢,我说,没想到它先我去了小官庄。

李城呵呵地笑起来,笑声爽朗。他说,沙发很舒服,也很宽阔,他们俩挤在一起,像小时候。他的姐姐一会儿就睡着了,趴在扶手上,嘴咧开着笑似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他说自己身体好点的时候,就走到屋外去,到处走走,看看路,看看草,村子里没什么人了,特别安静。

是的,特别安静,当我第一次踏上小官庄的时候,也感觉到了这种安静,它那么庞大,像从头顶倾覆下来,使人震颤。小官庄的人似乎都搬走了,空空荡荡,或许是中午的原因,或许是空气中弥漫的难闻气味,偶尔遇见一两个老人外,我几乎没看到年轻人。

按照李城说的路线——下车后沿着一条石子路向西,过一个小桥,再沿着大堤向前走一段路,便是小官庄了。那片他描述过很多次的梨园,应该就在大堤下,还有桃园,柿子园,还有落满松针的松树。然而,这些,我都没看到,大堤上没有树,草皮之下的沙土已经裸露出来。一辆拖拉机正在挖土。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但地里的庄稼毫无生机。不少树木被砍伐掉了,树桩还是新的,村庄裸露出来,显得胆怯而瘦弱。我捂住鼻子,若有若无的难闻气味还是渗透进鼻腔里。一条小河绕着村庄,河水羸弱,呈黄褐色,有人在河边洗塑料桶,瞥见我时,突然停下来,眼神异样地看我经过。

远处的地里有一两个身影,我想其中之一应该是李城的母亲。李城说他的母亲老年痴呆了,常常找不到家,但只有把她安置到地里,才会准确无误地回来。

我顿时明白李城向我描述的小官庄,应该是它曾经的样子,是李城记忆里的模样。

过了小石桥向西第三家就是李城家了,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只绿沙发,它泰然处之地倚在一面墙上,一个女人坐在上面,毫无疑问,是李城的姐姐。她斜着眼睛看我,一眨不眨。这时厢房里摇摇晃晃出来一个老头,老态龙钟的,他的牙齿没有了,用气声问我是方老师吧?

我点头,并称他大伯。李城父亲穿着件毛线马甲,下摆处线头都出来了,腿上不合时宜地穿了条牛仔裤。我跟着他向堂屋走,屋内也空空荡荡.一张板床搁在堂屋一侧。方老师,李城喊我,我才发觉他正躺在床板上的棉絮里。

他勉强坐起来,倚在他父亲拿来的一只纸箱上,大概长期倚着,纸箱里塞了一些旧衣物,被身体抵出一道弧线。李城父亲给我送来一只板凳便又摇摇晃晃出去了,他的个头很矮,像被什么进行重压过似的。

李城特别消瘦,如果用数字形容的话,就是又被削去了二分之一。他的眼睛深凹,牙齿凸了出来。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十分难过,一路上幻想了很多结果,全部破灭。我想可能李城身体恢复,又要进城了:也有可能他在农村进行创业,颇获丰收;当然,还有可能是,李城要结婚了,和一个跟王小丫差不多的姑娘。

李城开口说,身体快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他说他已经一周没吃东西了,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点水,还有,他说……总是怕冷。

我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那个骑自行车意气风发的小伙子联系在一起,仿佛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我还记得那个人总是春风拂面,一脸笑容,他的声音清脆而干净,他喜欢帮我搬书,总是从高高的人字梯上噌地跳下来;他还和我争论小说里的人物,不能接受我将他们写成懦夫;还有,他的乐观让我从丧妻的悲痛中慢慢走出来……

那天的阳光很好,一直照到李城床边。李城的姐姐已经睡着了,屋外特别安静,阳光一点点地移动,爬向我们的身体,仿佛从没感受过的轻柔与温暖。它一点点地攀登上来,向李城的身上移过去,阳光普照着,从不会对谁吝啬。

我记不清自己后来是怎么离开这间屋子的,离开小官庄的,我内心无比难受,却又无比轻松,李城说,他找我……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希望能帮帮他。我点头,身体向他倾斜,以便能听清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李城说,他想……搬家……不是从铁皮屋搬到工棚,也不是从工棚搬到传达室那样……而是,希望我能将他搬进小说里,和之前任何一个“李城”的命运都不一样,他希望,在小说里,他有一个……美好未来,当然,还要有他的父母和傻姐姐。

责任编辑:刘照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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