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月光(短篇小说)
2018-03-13陈东亮
陈东亮
女孩潇月七岁时,妈妈刘书娥因杀人进了监狱。那把杀人菜刀,在木板床的草席下,毒蛇般隐匿了数月。它盯着光棍汉安裴庭,就像安裴庭时时觊觎着刘书娥的美貌。刘书娥的眼睛大、肤色白,尤其是那头长发,耀着阳光飘啊飘的。刘书娥在镇上走来走去,洗发露的香味儿飘得到处都是。没人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安裴庭的头几乎被割下,大片的血喷溅到墙上。槐香镇到过现场的人说,安裴庭的血真他妈的多,床上到处血糊糊的,血从木床帮上流下来,混着酒气爬过石灰地面,由粗变细,最后细蛇般从正房门槛下钻出来。这件事情,炸开了静谧的槐香镇。好一阵子,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在议论。刘书娥是知青的女儿,待人客气,在镇上人缘还算不错。谁也想不到,她竟然杀了醉汉安裴庭。事情随后的发展,更糟蹋了大家的想象力,刘书娥竟因怀孕没判死刑。她的丈夫安裴焕,在深圳干建筑,老婆出事后,再没出去打工。一年多后,安裴焕从监狱医院,接回儿子安小略。本来都以为,安小略应该是安裴焕的儿子,但这小子长得却越来越像死者安裴庭。安小略越长越高,到哪里都让人指指点点,似乎成了镇上的怪物,一串踱来踱去的屈辱符号。
潇月的未婚夫凯默知道这些情况时,已是杀人案件发生二十年后的某个傍晚。
本来,他們打算两个月后结婚。但潇月忽然不见了,失踪得很突然。说实话,凯默也觉得,潇月最近有些异样。她总是发呆,眼神中似乎藏着很大缝隙,凯默不小心就陷在这些缝隙里,浑身难受。她说话绕弯儿,还对着位偶遇的残障歌者,滥施同情心,动不动就要“捐”出百元大钞。这对有点抠门的凯默来说,无法接受。他们大吵了一架。凯默还指着她的鼻子说:“街上那么多要饭的,咱们可怜得过来吗?”凯默说完也后悔,事后为了逗潇月高兴,凯默还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事实上,潇月失踪前的那天晚上,还约了凯默。在她城中村的出租屋里,他们一起吃了饭,喝了点红酒,还搂在一起跳舞,从屋内跳到屋外。但接着她竟然玩失踪,真有点出乎意料。手机关机,短信不回。这几天,凯默心里一会儿空空荡荡,一会儿又满满当当。
这天傍晚,凯默站在潇月出租屋前,感觉有清水在身体里流,哗啦哗啦响。终于,凯默在挣扎和咬牙切齿中,撬开了出租屋的房门。在潇月床下的红木箱里,凯默找到个大信封,里面装着几封信,信的右上角标着数字编号,又瘦又小。信封上有个红唇印,没写邮寄地址。凯默唏嘘着读信,冷汗细蛇般从后背钻出来。说实话,他从心里爱潇月。潇月柔柔弱弱的,有些像演员杨幂,但嘴巴比杨幂好看。她走起路来马尾辫子左晃右甩,会唱歌、主持节目,写点报纸“豆腐块”。还有潇月那双手,手形特别好看,冰清玉洁透明似的。凯默常常怀疑,他开始喜欢上了潇月,是不是因为她的手。
凯默读着信,潇月忽然模糊起来,雾气般氤氲在周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潇月的爸妈在南方打工,爸爸当着车间主任,妈妈干外贸,还有个弟弟在上大学。她在晚报发表的散文,说过这些内容。可信中,她又是那样的身世,让人震惊。
信是用第一人称写的,内容峰转跌宕,简直像小说。
NO.1
□□□(略去三千字)
我的弟弟安小略,失踪过两次。
我读五年级上学期时,有个秋天的夜晚,安小略忽然失踪了。
爸爸安裴焕喷着酒气,指着我说:“出去找!”他眼珠通红,啐出的唾沫在灯光中飞溅。我放下让人厌恶的数学题。赶紧踱到门外。没有月亮,石板大街在路灯下白花花的。应该是农历初一,妈妈刘书娥未进监狱前,多次告诉我,每月这时候,月亮会跑到太阳与地球中间,与太阳同升同落,它对着地球的那面是黑的,人看不到月亮。刘书娥是个“月亮迷”,她喜欢写有关月亮的日记,还常指着夜空中的月亮给我讲故事。光是“嫦娥奔月”,她就能讲好几个版本,还对我说:“月亮很神奇,喜欢捉迷藏。”
那天晚上,我从镇子北边踱到南边。又顺着石板大街,从南边踱到北边。不敢往镇子深处找,小胡同里黑咕隆咚。街边墙上,玉米秸儿死尸般立着,影影绰绰的。“安小略,安小略。”我声音发颤,蹑手蹑脚来到家后池塘边。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安小略常坐在水边看,就像刘书娥看月亮那般专注。五岁多的毛蛋孩子,有点小大人的沉稳样儿。安裴焕怕他下水,就用手指蘸着蓝钢笔水,在安小略肚皮上涂得乱七八糟,还说:“敢把钢笔水洗掉,就揍死你!”
我不敢马上回家,头皮有些发麻。池塘周围全是黑的。静止的黑水。深的黑,浅的黑。黑色的空气,填满树叶间的黑色缝隙。突然一声蛙鸣,接着一片蛙鸣。我哆嗦了下。说真格的,安小略今儿何时出去的,我没注意。每月总有几天,安裴焕表现得很烦躁,他今晚喝下半瓶地瓜烧。就开始骂,扯着安小略裤裆里的小鸡鸡说:“给你薅下来!”我懒得看安小略,他和我本来就没关系。安裴焕窝囊,拿着安小略当亲生。不喝酒时,安裴焕喜欢驮着安小略在床上爬。安裴焕熟睡时,安小略就在他怀里用嘴拱来拱去。这种虚假的亲情,让我恶心。
这几年,屈辱气息雾气般漂浮在镇子里。我经常低头沿墙根走路。不敢和同学吵架,甚至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我名字叫潇月,但有同学却“太阳、太阳”地喊我,说我是“晚上的太阳,把刘书娥的骚床照亮!”我有次扇了同学耳光,他们就追着在后面喊:“乌龟王八蛋,外带杀人犯!神气个毛啊!”
这当然是大人教的,镇上总有人嘴巴闲得慌。
他们拽住安小略的胳膊问:“黑小。你亲爹是谁?”安小略皮肤黑,长得太不像安裴焕了,大头小眼睛,嘴巴张开像河马。槐香镇都难找这么难看的人。安小略不骂人,总拿唾沫“呸”别人。有时下嘴咬.甚至在人家的胳膊上,咬出过血印子。别人打他,安小略就死死抱住人家的胳膊不松手。别人破口大骂:“和你那个强奸犯的爹,一个熊样!操你妈的!”我从心里恨安小略,觉得他死了或者走丢了,我的日子才会好过些。两个月前,安裴焕让我给安小略洗澡。我忽然抓住安小略的头,往大铁盆里按。安小略哇哇大哭,怪叫连声。我瞬间惊出了冷汗。从那以后,安小略一直用奇怪的眼神躲避我。endprint
那天晚上,我没找到安小略,不知何时进的家。
安裴焕醉倒在床上,鼾声如雷。
第二天一早,酒醒后的安裴焕狠狠踹了我一脚。他说了句让我记一辈的话:“妮味,怎么着安小略,也救了你妈一条命啊!”安裴焕村内村外瘋找安小略。直到中午,才在池塘边玉米秸垛窝里,找到安小略。这小子躲在里面,就是不出来。“他死了怎么和你妈交待啊!”安裴焕指着我数落了一通,又抱起安小略,装模作样地淌眼泪。
“窝囊废!”我心里骂着,牙齿咬得嘎嘣响。
两天后的上午。安裴焕用大金鹿自行车,驮着我们去了趟辉城监狱。
太阳毒辣,汗水洇湿安裴焕的褂子。路上,我们几乎没说话。好几年没见刘书娥了,我心里很复杂。到了监狱门口,我不想进去。安裴焕说:“你不进去,咋行哩!你妈难受哇!”后来终于进去了。我磨蹭着跟在后面。安小略摇晃着拨浪鼓般的头,扯着安裴焕的手走在前面。他的头实在太大了。让人怀疑脖子随时会压折。
我感觉走了很长的路,才踱进个宽大屋子里。隔着厚厚的玻璃,我见到了刘书娥。她好像老了很多,脸色发灰,短发竟然是花白的。刘书娥左手抱着电话,右手在玻璃上乱抓,眼睛死死盯着我和安小略,好久才一字一顿地说:“看,好,弟,弟!”
我紧攥着电话,手心有些冒汗,什么都没说,哭着跑开了。
回家以后,安小略表现得很恐惧。他总是蒙着头睡觉。夜里狗叫时,安小略就会说:“姐姐,有人来抓我哩!”我懒得理他。几天后,安裴焕在院墙上敷水泥.插上许多尖角玻璃。安小略满头大汗,帮着安裴焕从地里捡来些农药瓶子。绿色的、褐色的瓶子,砸烂碎裂时发出脆响。后来,安裴焕还找人画了个纸符.贴在门框上。
可安小略仍说害怕。
NO.2
我考上秋塘镇中学后。安裴焕搬了家。他租了间民房,在中学门口修自行车。逃离槐香镇,让我兴奋得想踮着脚尖走路。秋塘镇很漂亮,学校东侧有条河,桥栏上雕着狮子。安小略常推着个自行车外胎,“驾驾”叫喊着,从桥头到修车摊,反反复复来回跑。到了晚上,他也不闲着,一直在校园里滚着车胎跑。安裴焕让我看着安小略。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努力往前滚,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他把车胎滚到天上,变成圆圆的月亮。
有次上体育课摔倒,我骨头竟有裂纹,在家里时间久了会心烦。安小略就用地排车,拉着我围着学校操场跑。跑着跑着,他还唱歌,不知道安小略从哪里学来的。
安小略快乐了几个月。我对安小略的态度,也悄悄发生转变。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心慌,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后来我知道,一切都是冥冥中的预感。
那是个礼拜天,秋塘镇大集,安裴焕去镇上修车。
午后,我领着安小略在河边玩。野花绣在绿草毯上,河水欢笑。我教安小略唱歌:
遥远的夜空
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
是那弯弯的小桥
……
我唱一句,安小略就跟着学一句。我们的声音,在河面上漂着。后来,我给安小略讲了很多故事,似乎要把刘书娥讲过的都告诉他。最后我开始讲月亮。我说,月亮名字可多了,新月,娥眉月,到了农历初八左右,叫上弦。上弦月只能在前半夜看到,半夜时分便沉到西方。上弦过后,月亮变得像猛吃猛长的孩子。一天天胖起来,叫凸月。
安小略忽然打断我说:“姐姐。哪有月亮啊?”说完,他看了看太阳。
“月亮在和我们捉迷藏!”我说。
“我们玩捉迷藏吧!”他跳了起来。
我们玩了多半个下午,他藏我捉。但到了傍晚,我再也找不到安小略了。他失踪了。安裴焕绝望的喊叫声,灌满了秋塘镇的大街小巷。
生活和时间,似乎突然停滞了。我们接着又搬回了槐香镇。
从那时起,我常做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我和安小略突然分别了,像两只刚断奶的狗仔,被人强硬分开抱走了。抱走安小略的人,留着装模作样的八字胡,但没有眼睛和鼻子。安小略离开时,一直在哇哇哭着看我,肉嘟嘟的小手乱舞,鼻涕和眼泪涂满了脸。漫天飘舞的榆叶,带着月光缓缓落下。我莫名心慌,冲上去,抓住了安小略的褂子,抚了下他的脸。手黏糊糊的,我双腿发颤“扑通”跪下来。安小略的喊叫声渐远。我用黏糊糊的手护住自个儿的脸,泪水和安小略的泪水融在一起。在梦里,我左手死死攥着什么,硌得手心疼。摊开是枚扣子。我心里怦怦跳,又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了手,扣子在掌心里颤动……手心的这种尖疼,会让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我摊开手掌,可里面什么也没有。后来,我在安小略的旧衣服上,拆下了枚黑扣子,用红线串起来,一直贴身挂着。
回到槐香镇的安裴焕,每天为酒而活。他似乎变成了永远也盛不满的酒桶。家里的粮食和值钱的家什都换了酒。他常背靠着院里的榆树,对着瓶儿饮,边喝边哭,还扇自己的耳光。偶尔,安裴焕张开大嘴,用力吞一下,似乎月光和风就是菜肴了。安裴焕喝酒的时候,我会拿着菜刀,在榆树的另一侧,“咔咔咔”地砍树皮,砍了一道又一道,像人脸上的新疤痕。
爸,别喝了!我揪着安裴焕的乱发说。
安裴焕抓了把院里疯长的草叶,硬生生地吞下,浊泪塞满了他眼角的皱纹。接着,安裴焕漫长的叹息声。开始在混沌夜色中随风浮沉。他反反复复就一句话:
“咋给刘书娥交待啊!”
不久,安裴焕死了。有个周末放学后,回家没见到安裴焕,以为他出去做活了,我就吃了点干粮,开始写作业。天全黑了,安裴焕还没回来。我歪在门槛旁睡着了。忽然,邻居推开门,急急忙忙地说,你爸,他……他死了!
家后的池塘边,弥漫着酒气。安裴焕脸朝下趴在水边,露着一小块黑乎乎的头皮。
第二天,安裴焕盖着紫色的被褥,开始在正屋门口的木床上躺着。我感觉,安裴焕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有人在骂刘书娥,说一切都是她害的,声音响亮、唾沫飞溅。榆树上叽喳的麻雀惊飞了。我没有哭,只是发呆。那天,我一直被大人们摆布着,木偶般走来踱去。最后,当安裴焕火化后,变成了粉末,装进骨灰盒,我才感觉永远见不到爸爸了。endprint
安裴焕是真死了。我开始放声大哭,止不住。
NO.3
我辍学离开家乡。
孤儿的感觉.让我常觉得置身半空。和安小略分别的那个梦,和他杀猪般的嚎叫声,不分白昼和黑夜.在我大脑深处飘着,清晰又模糊。我常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这些年.我干过饭店服务员、幼儿教师、地摊小贩、美容店按摩师、商场促销员、业余主持人和歌手等。我在饭店打工时,常进包间吃顾客的剩菜,这是饭店的“秘密”,但我不管这些,吃饭时总想:“安小略在吃什么?”
我去过好几个城市,边打工边寻找安小略,总感觉他在不远处看着我,眼巴巴地望着我。是我把他弄丢的,得把他找回来。要不,怎么跟刘书娥交待?我在电线杆上或者城市公告栏里,贴过无数个寻人启事,接到过无数个骗人电话。不怕你笑话,我找安小略的时候。在阳城农村被扣过,就是因为接了个骗人电话。我差点成了傻子的媳妇。有天晚上,我终于跑出去,藏到玉米地里。很多村人在疯找我。手电的光束在田野里慌乱而明亮。我在地里乱跑,后被土堆绊倒。借着月光,我看到周围好几个这样的土堆,意识到是片坟地。我屏住呼吸腿发颤。玉米叶哗啦啦地响,田野遍布的恐惧,从四面八方随风朝我奔来。后来我被抓住毒打,锁进了东屋,竟想到了死。我想拿把剪刀。捅进自己的身子。女人的这个器官,是造成一切的罪恶根源!我想把那儿毁掉!但接着安小略、刘书娥和死去的安裴焕,在我眼前晃。一家人,似乎只有我活着。
我没有死,熬过那几天,终于逃掉了。
我相信安小略仍活着。但看到报纸上登的卖肾、拐骗孩子的新闻,我就担心得要命。去年,我的寻找终于有了回报,在淄城打工时,有个饭店老板说,见到过一个男孩,大头细脖子在街边唱歌,脸上黑乎乎的,唱着唱着停下了,指着天上的月亮说要找姐姐潇月。一个破音箱声音挺大,话筒刺啦刺啦地。老板说,那男孩的一只胳膊没有了。
我抓住老板剧烈晃动,放声大哭。老板说,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安小略竟然也在找我,但他又消失了。
每次路过电线杆时,我都习惯看那些花里胡哨的小广告。
希望能在上面看到安小略的信息。
我也去过很多次监狱,去的路上总会口干舌燥。我总是用双手摁住胸脯,似乎想把心再“摁”回去。但我没进过监狱,没人知道我是谁,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材料。我不敢进去,担心刘书娥问我安小略在哪里。我总在监狱外面的马路上,沿着高墙的墙根,来回走半天,然后站监狱对过的法桐下。发会儿呆就走。
我交往过两个男人,但都是在认识你之前。其中一个救过我的命。我有干呕和腹痛的毛病,在德城帮人卖花时,慌乱中玫瑰花刺扎痛了手,但我没感觉疼。我强忍站着,对着顾客汪着泪笑。有人买了我手中的几十枝玫瑰,然后,他又送给了我。后来,这人的老婆带人打过我,我的頭发被揪下一绺。
■■■(此处涂抹了一大段)
我该说说最后那件事儿了。
凯默,我领你去辉城天主教堂,开始你说什么也不去。后来拗不过我,你终于去了。你在那里心不在焉,本来很神圣的事情,你一直在捂嘴窃笑。做完弥撒出来,在不远处你看到了位残疾歌者,正在拿着麦克风,唱着《美丽世界的孤儿》:
你看车辆穿梭
就像在寻找什么
他们就像我们的命运
哦别哭亲爱的人
我们要坚强我们要微笑
因为无论我们怎样
我们永远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
男孩没有左胳膊,肤色黝黑,小眼睛大嘴。他一直在盯着你看,满脸通红。我掏出一百元,你又把钱抢回来,随口说了句:“脏兮兮的。走!”然后拉着我跑开了。男孩怔住了,他呆愣在那里。接着,我听见背后“咣啷”一声响,他踢翻了音箱。
你不知道,那男孩很快又失踪了,下午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我明天就要离开辉城了,今晚月亮很圆很亮。刘书娥说过,到了农历十五,月亮会跑到太阳的正对面,地球位于太阳和月亮之间。黄昏时满月由东边升起,黎明时向西边沉落。月亮的整个光亮面对着地球,这时的月相叫“望月”或“满月”。
我今晚约来了你。你的气味还在屋里留着。
开始,我从电脑上放视频让你看。对,竟然是你见过的那个男孩。你说:“放什么放?一个叫花子!你恶心不恶心?”然后。你就关掉了电脑!亲爱的凯默!我本来想告诉你,这个男孩,就是安小略!他参加了综艺台选秀节目,竟然现场说在找姐姐。我通过电视台找到了他。不久前我在银城找到他时,他惊喜却慌乱。没有提及失去胳膊的原因,我也没追问。从他的眼神能看出来,安小略对这个世界,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我说要给他好的生活。安小略却有些怀疑,反复说,别霎人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口音,他肯定去过很多地方。我们后来抱头痛哭!我带着他的音箱和麦克风,想方设法让弟弟来到辉城,安顿好后,在天主教堂附近,安排了和你的“见面”。我没有勇气和你明说!因为,原来你知道的,他在“读大学!”
我终于明白,安小略其实很脆弱,完全没有在选秀现场的坚硬和勇气。那天在教堂附近见你前。他特地理了发,穿了件红色的新衣服。
我要找到安小略,和几年后出狱的妈妈刘书娥,一起过平平常常的生活。
今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和你说:“我们跳个舞吧!”
我搂着你一直跳舞。我们踩着舞步,踱到院子里。城中村的人们都睡熟了,整个世界似乎就我们两个醒着。我们在树下一直在跳,杨树叶子哗啦响,月光穿透树叶,碎在我们身上。我伏在你的肩膀上,泪流满面。我想说,开始打工时,我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世,一直在和别人实话实说,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疏远我,在笑话我。后来有人告诉我,除非最亲近的人,是不可以向世界袒露伤疤的。在淄城的时候,我索性“改编”了自己的身份。
这些年,我很少掉泪。柔弱只是外表。直到我遇到了你。我的心很疼。不用找我,你也找不到我。现在,我正在哭。这个世界上的人很孤独。很多人都在隐藏着什么,但同时又在奇怪地寻找。原谅我用写信这种方式,向你坦白。因为1
我无法张口。
凯默寻找了潇月三年,至今仍杳无音讯。
他经常失眠,也常去阳城的秋塘镇和槐香镇。
槐香镇已开发,石板街两侧是古色古香的明清建筑。潇月家的那个老院子,已被人拆掉,开发成旅馆。镇上的人说,一直没见这家有人回来。
不久前,凯默在这家旅馆里住下了,晚上竟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和未婚妻潇月相拥而舞。她的乌发摩挲着他的脸,很痒。她在梦中“咯咯咯”地笑,笑声飘到天上。五彩的风在天地间流淌。又大又圆的月亮,从东方缓慢升起。忽然,潇月不见了。远处的旷野像巨大的舞台,潇月和弟弟小略接着出现了,在舞台上互相追逐。月光变成两束光,分别打在他们身上。光追逐着光在奔跑。接着,他们时跑时走,蹦蹦跳跳的,一直消失在视线外。
凯默笑着醒了,但接着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刘照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