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政权的自称抉择、记忆筛选与中国认同
2018-03-13张春海
张春海
(南京大学 法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一个政权选择怎样的历史名词(这一名词又是一定历史记忆的凝聚)自我指称,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它对本国在现实世界的定位与认知。在古代东亚地区,这种定位与认知主要在“天下观”的引导下,在“天下”的框架内进行。如在东亚大陆建立政权的诸王朝,多使用“中国”一词,将自身界定为居于天下之中的在政治上具有领导地位、在文化上居于文明中心的正统华夏王朝,而将周边政权打到臣属与夷狄的位置。在古代朝鲜半岛,各政权奉行同样的标准。不过,因并非“中国”,它们的这种定位与认知是以与中国的政治与文化关系为参照,从而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对中国的认同问题。那么,作为继新罗之后又一个统一的高丽政权是如何自称的呢?对此,学术界尚无具体研究,本文则试图对相关问题进行梳理,期望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一、立国“高丽”与自称“三韩”
(一)国号“高丽”与法统选择
一般而言,后世政权多会以某个曾在历史上显赫一时,具有极大象征意义的隔代政权的名号进行自我指称,从而解决“我是谁”的自我认知与定位问题,并在此基础上树立政权的合法性。高丽王朝系并合后百济与新罗而来,故在自我指称选择的范围上,只能限于朝鲜、三韩和高句丽三个名词。
一般认为,高丽的国号来自高句丽。《三国史记·弓裔传》载,被遗弃的新罗王子弓裔起兵造反,于唐天复元年(901年)自称王,谓人曰:“往者新罗请兵于唐,以破高句丽,故平壤旧都鞠为茂草。吾必报其仇。”*[高丽]金富轼著,孙文范等校勘:《三国史记》卷50《弓裔传》,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554页。弓裔以为高句丽复仇为政权合法性的依据。大概正因如此,后世史家称弓裔政权为“后高句丽”。*[朝鲜]李浚庆:《东皐遗稿》卷5《录遗许太史(国)朝鲜风俗》:“汉置四郡二府,自是三韩瓜分……厥后新罗、高句丽、百济三国鼎峙……新罗灭高句丽、百济。及其衰也,弓裔据铁原,称后高句丽;甄萱据完山,称后百济。”载《韩国文集丛刊》第28册,韩国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349—350页。然而,弓裔并未以“高句丽”为国号,而是先用“摩震”,后改“泰封”。*关于弓裔政权名号的辨析,可参见史长乐:《王建为何定国号为高丽》,《东北史地》2006年第6期。
918年,弓裔部将王建发动兵变成功,“即位于布政殿,国号高丽,改元天授。”*[朝鲜]郑麟趾等著,孙晓等点校:《高丽史》卷1《太祖一》,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页。当时与之并列的有后百济与新罗两个政权,而历史上又有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国鼎立的事实,历史与现实的对应,很容易使他想到使用“高句丽”作为新政权的名号,既与之前的弓裔政权区分,又可树立起新政权的合法性。同时,为了与历史上的高句丽区分,王建最终选择中国正史中常作为高句丽简写的“高丽”为国号。
然而,在统一半岛之后,高丽政权的法统却来自新罗末代国王金傅的和平移转,*《高丽史》卷1《太祖一》(第41页):“二十年夏五月癸丑,金傅献镌金安玉排方腰带,长十围六十二銙,新罗宝藏殆四百年世传圣帝带。王受之,命元尹弋萱藏于物藏。初,新罗使金律来,王问曰:‘闻新罗有三大宝,丈六金像、九层塔,并圣帝带也。三宝未亡,国亦未亡。塔像犹存,不知圣带今犹在耶?’律对曰:‘臣未尝闻圣带也。”王笑曰:“卿为贵臣,何不知国之大宝?’律惭,还告其王,王问群臣,无能知者。时有皇龙寺僧年过九十者,曰:‘予闻圣带是真平大王所服,历代传之,藏在南库。’王遂开库,风雨暴作,白昼晦冥,不得见。乃择日斋祭,然后见之。国人以真平王是圣骨之王,称曰圣帝带。”而非以“高句丽”身份对新罗的“革命”。高丽大臣金富轼在其所著半岛正史《三国史记》中即云:“新罗……以至诚事中国……为礼义之邦。又凭王师之威灵,平百济、高句丽……可谓盛矣……我太祖妃嫔众多,其子孙亦繁衍,而显宗自新罗外孙,即宝位,此后继统者,皆其子孙,岂非阴德之报者欤!”*《三国史记》卷12《新罗本纪第十二》,第171—172页。在他看来,高句丽因对抗中国而成为叛逆,新罗则凭借中国王师的威灵,在平服叛逆的基础上完成了半岛的统一,高丽不论是在政权的法统上,还是在王室的血统上,均来自新罗。
此种正统意识乃建立于半岛人普遍的认同基础上。《高丽史·地理一》:“积城县……有绀岳。”注:“自新罗为小祀。山上有祠宇,春秋降香祝,行祭。显宗二年,以丹兵至长湍,岳神祠若有旌旂士马,丹兵惧而不敢前,命修报祀。谚传罗人祀唐将薛仁贵为山神云。”*《高丽史》卷56《地理一》,第1786、1800页。这一传说的核心是以征服高句丽的唐将薛仁贵为神灵,他率神兵助高丽人抵挡入侵的契丹兵。所谓神兵可看作是对历史上助新罗击退高句丽之唐军的一种历史记忆,而现实中的契丹兵则是历史上高句丽军队的投影。这一传说表征的正是高丽人对新罗正统的继承意识与对正统中国王朝的认同。在半岛,这种表征普遍存在。如在大兴郡的大岑岛,即有攻灭百济之唐将苏定方的神祠,同薛仁贵的祠宇一样,也是“春秋降香祝,致祭”。*《高丽史》卷56《地理一》,第1786、1800页。
(二)以“三韩”自居:高丽人的自我认知与定位
在从新罗末代国王金傅那里获得法统后的第二年(938年),高丽便“行后晋年号”。*《高丽史》卷2《太祖二》,第41—42页。显示高丽政权的合法性具有双重来源:一是来自本国传统,一是来自中国赐命。因此,在现存高丽初期的金石文献中,高丽人一律用“大唐高丽国”“大晋高丽国”等表述对自身进行界定。由此我们认识到,王建在立国时“改元天授”这一不符合天下秩序原理的举措,并非要挑战中国的权威,而是与建号高丽一样,针对的均是当时尚存的新罗。而在正式取代新罗成为半岛的正统王朝后,高丽便自觉地将自身纳入到了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秩序中,居于四夷与诸侯的地位。这种做法与高句丽和中国正统王朝隋、唐之间激烈冲突的历史记忆不相容。于是,高丽人不是以“高句丽”,而是选择“三韩”作为本国的代称。
检索整部《高丽史》,我们看不到一处高丽政权自称高句丽的事例,反而均以“三韩“自居。而“三韩”之所以成为高丽的代称,首先是因为这一词汇和“霸图”即天子之诸侯的定位相关。景宗遗诏即云:“寡人承四朝之余烈,受三韩之霸图,获保山川土地,务安宗庙社稷。”*《高丽史》卷2《景宗世家》,第57页。
“三韩”的名号之所以能有此种内涵,又与历史记忆中“三韩”的形象有关。由中国正史对三韩的叙述*《三国志》卷30《魏书三十·乌丸鲜卑东夷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49—853页。可知,公元前2世纪末至公元4世纪左右,半岛南部存在马韩、辰韩、弁韩三个松散的部落联盟体。*关于三韩的性质,可参见杨军:《4—6世纪朝鲜半岛研究》,吉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8页。与半岛历史上的其他政权相比,它们的显著特征是政治上弱小、文化上后进,基本未与中国发生过大的战争,且常在中国的影响之下,受中国册封,接受中国的教化。*有学者认为,正是从三韩时期开始,半岛政权与中国王朝的朝贡体系才建立起来,“汉魏晋时代,是韩部落纳入封贡体系并逐渐习惯于这一体系的过程,此后朝贡体系作为朝鲜半岛与中原王朝的政治纽带一直延续千余年。”程妮娜等著:《汉唐东北亚封贡体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7页。与此同时,它们又与中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其中,马韩还与中国发生过冲突,并被定为郡县,辰韩、弁韩与中国的关系亦若即若离。所有这些均与现实中高丽政权与中国的关系类似。
历史记忆产生的代入感,使高丽人实现了对现实自我的认知与定位。这也与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话语相契合,亦为当时的中国诸王朝所接受。宋在册封高丽成宗的文书中即云:“朕居域中之大,以天下为家。万国来庭,适协观宾之象,三韩旧地,素为礼让之邦。”*[朝鲜]郑麟趾等著,孙晓等点校:《高丽史》卷3《成宗世家》,第63 页。辽则册封高丽睿宗曰:“朕以王者底绥四海,利建于侯封……咨尔高丽国王俣……分土于三韩。”*《高丽史》卷12《睿宗一》,第361页。这种话语反过来又会进一步强化高丽人的“三韩”意识,使“三韩”的自我定位日益被认同,诸如“恭惟某官,百世忠臣,三韩贵种”*[高丽]林春:《西河集》卷6《上吴郞中启》,《韩国文集丛刊》第1册,第266页。之类的言说,在高丽人的私人话语中不胜枚举。话语的反复形成了一种刻写效应,使之成为高丽人头脑中一种深刻的烙印,甚至内化为一种潜意识。*近代,朝鲜半岛在日本的侵略下被迫脱离与中国的宗藩关系,改国号为“大韩帝国”;日本的殖民统治结束后,半岛南部又定国号为“大韩民国”。其历史渊源或当在此乎?
二、高句丽记忆的唤起与“三韩”内涵的调整
(一)“高句丽”记忆的唤起
随着历史的发展,长期深埋于历史幽暗之处的关于高句丽的历史记忆,由于蒙古人的战争而被唤起。高丽与蒙元王朝的关系大体可分为前后两段:自蒙古兴起一直到公元1259年的几十年间,是蒙古人为征服半岛不断征战的历史;之后则为高丽臣服与认同蒙元王朝的历史。在前一阶段,蒙古人经过7次大规模的征战,铁骑席卷整个半岛。高丽人则在武人政权的领导下,以迁居山城、海岛等方式,进行了顽强的抗争。
在此背景下,包括高句丽在内的与中国王朝对抗的各种历史记忆开始被高丽政权的精英们有意识地唤起。文臣领袖李奎报在其所著《祭苏挺方将军文》中即云:“夫外国之不宾中国久矣,太宗将臣伏万国,混一文轨,使将军统师,侵轶我高丽……且外国不宾,常理也。文皇帝犹愤然怒作,使劳师远役,乃至自将而经略……伏望酌今古所以伐下国轻重之宜。”*[高丽]李奎报:《东国李相国全集》卷38《祭苏挺方将军文》,《韩国文集丛刊》第2册,第97—98页。李奎报主动将本政权与高句丽挂钩,“外国不宾,常理也”成为其文章的主旨。他将唐太宗对高句丽的征伐定性为侵略,已突破了传统天下秩序中的君臣与是非观念,*关于此,见后文对崔致远历史认识的分析。这只有在蒙古崛兴的背景下才能获得解释。
在此语境下,高句丽逐渐被纳入半岛王朝的系谱,*元宗五年(1264年),蒙古试图征高丽国王入觐,以风水为业受到重用的白胜贤奏曰:“图谶有姬龙之后重兴之说,宜以周康王讳‘钊’字改御押。”从之,“既而忌高勾丽王钊不得其死,乃复旧讳。”《高丽史》123《嬖幸一·白胜贤》,第3725页。关于高句丽始祖东明王朱蒙的历史记忆也被唤起。李奎报撰有《东明王篇》,其序云:
世多说东明王神异之事……仆尝闻之,笑曰:“先师仲尼,不语怪力乱神。此实荒唐奇诡之事,非吾曹所说。”……越癸丑四月,得旧《三国史》,见《东明王本纪》……及三复耽味,渐涉其源。非幻也,乃圣也;非鬼也,乃神也。况国史直笔之书,岂妄传之哉?……则此而不述,后将何观?是用作诗以□□记之,欲使夫天下知我国本圣人之都耳。*[高丽]李奎报:《东国李相国全集》卷3《东明王篇(并序)》,《韩国文集丛刊》第1册,第315、315—319页。
高丽精英阶层对东明王的认识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由幻而圣,由鬼而神,朱蒙一下子由“怪力乱神”而被尊为圣人。因此,在《东明王篇》中便出现了这样的历史意识:“海东解慕漱,真是天之子……自古受命君,何是非天赐……永永传子孙,御国多年纪。”*[高丽]李奎报:《东国李相国全集》卷3《东明王篇(并序)》,《韩国文集丛刊》第1册,第315、315—319页。“夫余——高句丽”一系的历史不仅被纳入到了本国的历史系谱中,而且被认为具有承受天命而来的合法性。这是对以往以中国为中心之天下观的重大突破。
1259年,高丽大将金俊等人发动兵变,持续四世六十余年的崔氏武人政权被推翻。此后,政权虽仍掌握在金俊等一帮武人手中,但对蒙讲和的声浪日高,高丽的外交政策随之发生了变化。该年四月,高丽高宗“遣太子倎,奉表如蒙古”。*[朝鲜]金宗瑞:《高丽史节要》卷17,高宗四十六年,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本。然而,时人并未认识到这一事件的历史意义,而过去几十年战争形成的刻板印象,使蒙古人对高丽政权充满了不信任。而实质性的不屈服又是高丽外交的一贯主线,这使蒙古人很自然地将现实中的高丽与历史上的高句丽联系起来。郝经《高丽叹》诗即云:“高丽立国千余年,跨山连海东北偏……曾蹶炀帝困太宗,据险守要尤精雄……自被天兵都破碎,称臣纳质兵弗退………前年令公辅太子,钓鱼山前见天子。掩面过市众皆哭,哭声痛入燕人耳。几回事宋事辽金,不似今番冤苦深。甘心曲股浑不信,要把高丽都杀尽。”*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0,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403页。此诗做于1261年,描写的便是高丽太子一行前往钓鱼山朝见蒙哥汗的情形。该诗一开始就将现实中的高丽政权与历史上的高句丽划上了等号。接着,该诗就唤起了高丽(实则为高句丽)“曾蹶炀帝困太宗”的历史记忆。几十年的战争经历积累起来的仇恨,使蒙古人誓言“要把高丽都杀尽”。
高丽太子一行到达中国后,蒙哥却死于前线,并引发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的斗争,抵达六盘山的高丽使团遂决定折返。一行到达“梁楚之郊”时,偶遇从襄阳班师北上的忽必烈大军,*[朝鲜]郑麟趾等著,孙晓等点校:《高丽史》卷25《元宗一》(第786页):“初宪宗皇帝南征驻跸钓鱼山,王自燕京赴行在,道过京兆潼关,守土者迎至华清宫,请浴温泉,王谢曰:‘此唐明皇所尝御者,虽异世人臣,安敢亵乎?’闻者叹其知礼。至六盘山,宪宗皇帝晏驾,而阿里孛哥阻兵朔野,诸侯虞疑,罔知所从。时皇弟忽必烈观兵江南,王遂南辕间关,至梁楚之郊,皇弟适在襄阳,班师北上,王服软角乌纱幞头,广袖紫罗袍,犀鞓象笏,奉币迎谒道左,眉目如画,周旋可则。群僚皆以品服排班于后。”为之后的两政权关系带来了根本性变化。*传统的说法是高丽使团因“太子的睿智”而决定投向忽必烈,故专程赶赴忽必烈的大军。参见[韩]卢启铉著,紫荆、金荣国译:《高丽外交史》,延边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17页。但韩国学者金浩东通过对史料的梳理与深入解读,认为应该是回国偶遇。我们认为此说更符合历史事实。参见[韩]金浩东:《蒙古帝国与高丽》,韩国首尔大学出版文化院2007年版,第84—89页。史载,忽必烈见到高丽使团后惊喜异常,曰:“高丽万里之国,自唐太宗亲征而不能服,今其世子自来归我,此天意也。”*《高丽史》卷25《元宗一》,第787页。忽必烈与郝经一样,亦将现实中的高丽与历史上的高句丽划上了等号。*当然,蒙古人对高丽的这种认识,既可能是基于现实而对历史记载的一种误读,也可能是受高丽人的误导。在顽强抵抗的同时,高丽政权也积极展开了对蒙外交,试图以“结盟”“讲和”,乃至形式上的“称臣”“纳贡”等方式,减缓蒙古人的冲击。在双方使节来往的过程中,历史记忆也在传递、交换。李奎报便曾给耶律楚材写信,高丽人对历史记忆的认识与处理很可能通过此类方式传达给了蒙古精英,以重申自己抗战的决心,并为此找到合理性,一如高丽前期与契丹(辽)在边界谈判时那样。
总之,高句丽所唤起的是半岛政权与中国王朝抗争的记忆。关于高句丽的这种历史形象,《孤云集·孤云先生事迹》引《东国通鉴》所载崔致远上本国(新罗)大师侍中状云:“高句丽、百济全盛之时,强兵百万……为中国巨蠹。隋皇失御,由于征辽。贞观中,我太宗皇帝亲统六军,渡海恭行天讨……武烈入朝,请为乡导……总章元年,命英公李勣破高句丽,置安东都督府……至今三百余年,一方无事,沧海晏然。”*[新罗]崔致远:《孤云集·孤云先生事迹》,《韩国文集丛刊》第1册,第138页。新罗人的历史观以对中国的认同与臣服为前提。因此,他们对历史及历史人物的评价也以与中国的君臣关系为基础——隋唐王朝为“我”,而对抗中国的高句丽与百济则是乱臣贼子。由这种认识而形成的历史记忆与自我认知,经过新罗王朝几百年的沉淀,已深深刻印在了半岛人的头脑中,成为一种“常识”。因此,一旦接过新罗的正统,高丽王权便要进行合法性转换,将本朝与高句丽相区别。
在臣服蒙古之前,高丽人对高句丽的认识与评价以金富轼在《三国史记》的论赞最为典型:“高句丽自秦汉之后,介在中国东北隅,其北邻皆天子有司,乱世则英雄特起,僭窃名位者也……及其东迁,值隋唐之一统,而犹拒诏命以不顺,囚王人于土室,其顽然不畏如此,故屡致问罪之师。”*[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卷22《高丽本纪十》,日本近泽书店1928年版,第228—229页。孙文范等校勘本此段内容缺文太多,此处不用。高句丽历史记忆与高丽王朝的自我定位与合法性之间充满了张力。因此,在臣服蒙古后,随着对蒙元王朝认同的深入,*元朝人当时认为:“国家大一统,臣际海内外,岁遣使高丽,授历而颁正朔……诸侯王尚帝室不一姓,王氏为最亲。境大最亲,以故事上之礼为最虔。朝廷每使至,彼奉承周旋,备微密罔懈虔也。”周璇:《送李中父使征东序》,载[高丽]李谷:《稼亭集》之《稼亭杂录》,《韩国文集丛刊》第3册,第237页。高句丽的历史记忆开始被高丽与元朝两国精英有意无意地遗忘。在两国精英的交往诗文中,虽然间或有以高句丽指涉高丽的用法,但在使用的频率上根本无法与“三韩”相比。当时的高丽精英一如新罗时的崔致远,也是站在中国的角度看待高句丽与中国王朝的关系。如高丽文臣首领闵渍的观点:
后元欲复征日本,令本国造战舰。(忠烈)王入朝,欲陈东征不便,(闵)渍以左副承旨从行。渍偶阅杜氏《通典》,及唐太宗征高丽,魏征谏曰:“高丽如石田,得之无益。”乃示佥院洪君祥,因语曰:“倭之于大元,岂啻若唐之于高丽乎……惟公图之。”*《高丽史》卷107《闵渍传》,第3298页。
在闵渍看来,历史上的高句丽乃是如现实中的不庭之国日本那样的存在。之后的另一位文坛领袖李穑则在其《高歌》诗中大加赞赏隋皇唐帝对高句丽的征伐:“我闻隋皇唐帝劳玉趾,眼前一扫辽东平。中华人才于斯盛,半涂卷旆非人情……高歌惨淡鬼神惊,忽有疾风雪号声。”*[高丽]李穑:《牧隐稿》之《牧隐诗稿》卷5《高歌》,《韩国文集丛刊》第4册,第7页。与百年前李奎报的态度判然有别。
(二)“三韩”内涵的调整
高丽人对蒙元王朝全面而深入的认同,使两国精英在有意无意地淡化高句丽历史记忆的同时,强化“三韩”的记忆,并依据现实中高丽已进入蒙元天下帝国之内的情势调整着其内涵。李庭《谢张平章启》:“臣钦惟皇帝陛下……金戈南指,则百越寒心;羽檄东驰,则三韩屈膝。尺地一民莫非臣妾,异方万里尽入提封。”*李庭:《寓庵集》卷7《谢张平章启》,清宣统二年影印本,第345页。在这一上忽必烈的表章中,三韩的形象是“屈膝”,与历史记忆中桀骜不驯的高句丽形象完全相反。姚燧为元成宗所撰《高丽国王封曾祖父母父母制》言:“昔我太祖皇帝之奋举漠北也……所向臣妾。惟时三韩……举国内向。”*姚燧:《高丽国王封曾祖父母父母制》,载苏天爵:《元文类·国朝文类》卷11,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140页。三韩亦被赋予了“举国内向”的臣服特性。张伯淳为皇帝所撰《封降高丽国王公主制》云:“正嫔仪于贰馆,敦王化于三韩。”*张伯淳:《养蒙文集》卷1《封降高丽国王公主制》,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三韩”又成了一个王化的接受者。中国人对三韩的教化与三韩之“向化”中国,成为中国精英们建构历史记忆时的又一核心要素。张翥诗云:“诗书直化三韩远,文轨须令万国同。”*张翥:《蜕菴诗》卷4《送西江胡允中之桃温万户府学正》,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344页。徐世隆在其《广寒殿上梁文》中则云:“抛梁东,海外三韩向化风。”*徐世隆:《广寒殿上梁文》,《元文类·国朝文类》卷47,第679页。
由于蒙元帝国实行二元体制,*国子助教莆田陈旅在《送李中父使征东行省序》中言:“高丽在我朝,如古封建国得自官人。其秀民皆用所设科仕于其国。皇庆间,诏大比天下士,自是始有试礼闱者,然多缀末第。或授东省宰属,或官所近州郡,既归,即为其国显官,鲜更西度鸭绿水者。夫自封建既废,天下仕者无不登名王朝,其势然也。今高丽得自官人,而其秀民往往已用所设科仕其国矣。”陈旅:《送李中父使征东行省序》,载《稼亭集》之《稼亭杂录》,第230页。高丽与中国在政治上仍有畛域之分,这构成了当时“三韩”的另一内涵。刘闻《节毛诗句题稼亭》:“凤阁故人天上望,三韩苍翠隔神州。”*《稼亭集》之《稼亭杂录》,第236页。三韩虽已进入天下,但尚与神州存在区隔,在一定的意义上仍是外国。高丽人对此亦感同身受,李谷代元御史台所上《请罢童女疏》云:“伏望涣发德音……以彰圣朝同仁之化,以慰外国慕义之心。”*[高丽]李谷:《稼亭集》卷8《代言官请罢取童女书》,第149—150 页。高丽仍需不断提升自己的文明度,逐渐由夷入夏,进于中国,而这又全赖天子的恩泽。傅若金《送无外式上人还高丽》:“万国山河混,三韩道路通。都因圣德远,兼使佛书同。”*傅若金:《傅与砺诗集》卷7《送无外式上人还高丽》,云南出版社2015年版,第279页。高丽人因天朝与皇帝一视同仁的对待而日益认同中国。
同样,高丽人亦有意通过对“三韩”记忆的强化与内涵的调整,淡化乃至遗忘关于高句丽的历史记忆。这种情况越到后期越是明显——不仅在官方话语的层面,而且在私人话语中,“三韩”也成了指称本国的核心词汇。高丽人李谷的《稼亭集》后附有《稼亭杂录》,汇集了当时中国精英给他的送诗、送序、题咏等共35篇,以及高丽精英给他的送诗、送序11篇。这些诗文集中体现了高丽在臣服蒙元王朝80余年后的时期,中国与高丽精英对历史与现实的认知。我们对这些诗文中出现的“高句丽”“三韩”“箕子”“朝鲜”次数进行了统计,其中未见“高句丽”一词,“三韩”出现12次,“箕子”出现2次,“朝鲜”出现1次。“三韩”的表述占据了绝对优势,已与现实中的高丽划上了等号。*崔瀣在元统二年(1334年)三月所作《送郑仲孚书状官序》:“三韩古与中国通,文轨未尝不同。然其朝聘不以岁时,故宠待有出于常夷,盖所以来远人也。……自臣附皇元以来,以舅甥之好,视同一家。事敦情实,礼省节文。苟有奏禀,一个乘传,直达帝所,岁无虚月。故使不复择人,恩至渥也。”崔瀣:《拙藁千百》卷2《送郑仲孚书状官序》,《韩国文集丛刊》第3册,第22页。任征东行省理问所理问的中国人揭以忠曾问李谷:“政出多门,民不堪命。方今四海一家,何中朝之法不行于东国乎?”李谷回答:“高丽古三韩地,风气言语不同华夏,而衣冠典礼自为一法。秦汉以降,未能臣之也。今在圣朝,亲为舅甥,恩若父子,民社刑政,俾皆仍旧,而吏治不及焉。凡一国之命,一省之权,总而专之,故称国王丞相,其宠绥之私,委寄之重,为如何也。”*[高丽]李谷:《稼亭集》卷9《送揭理问序》,第156页。在寻找本政权在帝国内维持特殊体制的理由时,李谷采取了诉诸历史的办法,表述的重点是历史记忆中“三韩”与“华夏”在文化上的不同及在政治层面的独立,可对于更具代表性的高句丽,仅以“秦汉以降,未能臣之也”一语带过。
总之,历史文本赋予“三韩”的特性与现实中精英人士对高丽的定位基本契合,故高丽人又被称为“三韩人”。朱德润《高丽金元直扵海廖得赵子固墨梅求诗序》:“圣元徳教所被,广袤际海表……泰定二年春,三韩人金生来京师”。*朱德润:《存复斋文集》卷5《高丽金元直扵海廖得赵子固墨梅求诗序》,上海书店出版社1934年版,第124页。高丽贡女亦被称为“三韩女”——“蓬头赤脚新乡媪,青裙百结村中老……恨身不作三韩女,车载金珠争夺取。”*纳新:《金台集》卷1,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6年版,第44—45页。
三、“朝鲜”记忆符号的崛起与“高句丽”的彻底退场
(一)箕子之国:“朝鲜”记忆符号的唤起与国号化
随着高丽对大元王朝认同的深化及半岛“内地化”*就笔者所见,“内地化”一词,最先由日本学者北村秀人提出。见氏著:《高麗末に于ける立省問題について》,《北海道大學文學部紀要》 14(1),1965年,第138页。程度的加深,以历史上的“三韩”记忆对两国关系进行映射式的解释已有些不合时宜,*元朝与高丽精英虽对“三韩”的内涵进行了调整,但这与历史文献中“三韩”所呈现的形象并不完全相符。必须重新选择历史记忆的凝聚点,为现实中两政权的关系找到根据。而在所有既存的历史记忆中,只有箕子及其所建立的朝鲜可成为高丽在政治上臣服中国,在文化上与中国具有高度同质性的表征,故箕子与其所建立之古朝鲜的记忆被唤起。高丽精英们亦开始将箕子之国作为本国的代名词。
崔瀣在元统二年(1334年)所作《军簿司重新厅事记》中云:“本国越自古昔,知尊中国……逮于皇元受命,首出臣之。”*[高丽]崔瀣:《拙藁千百》卷1《军簿司重新厅事记》,《韩国文集丛刊》第3册,第20页。所谓“古昔”就是箕子朝鲜时代,其《东人之文序》即云:“东方远自箕子始受封于周,人知有中国之尊……幸遇天启皇元,列圣继作……德化丕冒,文轨不异。”*[高丽]崔瀣:《拙藁千百》卷2《东人之文序》,第27—28页。高丽精英们直接把其对中国政治与文化的高度认同上溯到了箕子朝鲜时代,使高丽与中国的向化与教化关系有了更为久远的历史依据。李齐贤《题长安逆旅》诗云:“海上箕封礼义乡,曾修职贡荷龙光。河山万世同盟国,雨露三朝异姓王。”*[高丽]李齐贤:《益斋乱稿》卷2《题长安逆旅》,《韩国文集丛刊》第2册,第520页。所谓“同盟国”“异姓王”指的就是现实中高丽与元的特殊关系。于是,箕子朝鲜遂成为高丽王朝谱系中的重要一环。
高丽对自我的这种崭新定位当受到了当时中国精英话语的影响。于钦于至元五年(1268年) 完成的《齐乘》卷2云:“海岱惟青州,谓东北跨海,西南距岱,跨小海也,本名渤海,亦谓之渤澥……东入朝鲜(注:今高丽)。”*于钦:至元《齐乘》卷2,《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41页。此后,相关话语便日渐强势。与李齐贤同时代的姚燧在其《高丽沈王诗序》中云:“夫高丽氏王建立国于唐明宗长兴壬辰……抑箕子之泽,百世而不斩也。”*姚燧:《牧庵集》卷3《高丽沈王诗序》,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9页。方回《贡院锁宿闻吕员外使高丽赠送徐骑省》言:“圣化今无外,征途莫惮赊。扬帆箕子国,驻节管宁家。”*方回:《瀛奎律髓》卷38《贡院锁宿闻吕员外使高丽赠送徐骑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47页。“箕子国”或“朝鲜”成为高丽的代称。
对历史记忆的筛选与对自我定位的重构,意味着将高丽与中国关系的历史放入一个更长的时段考察,而高句丽与箕子朝鲜在地域上相当程度的重叠和在时代上的先后相续关系,*早在高丽前中期,金富轼在《三国史记》的论赞中即云:“玄莵、乐浪本朝鲜之地,箕子所封……高句丽自秦汉之后,介在中国东北隅……”《三国史记》卷22《高丽本纪十》,日本近泽书店1928年版,第228—229页,孙文范等校勘本此段缺文太多,此处不用。使得精英人士无法将高句丽彻底排除在半岛王朝的历史谱系之外,反而“意外地”使之在其中获得了一个固定的位置,这是“历史”本身的吊诡之处。那么,该如何看待历史上高句丽与中国的关系呢?元人郑元佑在其《赠李宪佥序》中云:“昔殷太师以洪范授武王,已而太师受封朝鲜……隋炀帝逞侈心,以为高丽冠带之国也,举兵征之,遄致大祸……由此观之,则高丽之为国,其人才未易量也……而得朝鲜李公分宪吴下”。*郑元佑:《侨吴集》卷8《赠李宪佥序》,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777页。此种认知将箕子朝鲜、高句丽与现实中高丽王朝三者的关系打通,高句丽抗争中国的历史成了其中的一段波折与插曲——其咎不在高丽(高句丽),而在中国一些帝王政策的不当。
在历史更为久远且与中国有直接关系之箕子向化中国话语的笼罩下,高句丽对抗中国的历史已不足以对现实权力秩序的合法性提出挑战。因此,这种“历史”亦被编入到了中国正史之中。元顺帝时完成的《宋史·高丽传》是这样叙述的:“高丽,本曰高句丽……周为箕子之国,汉之玄菟郡也……隋炀帝再举兵,唐太宗亲驾伐之,皆不克……唐末,中原多事,遂自立为君长……长兴中,权知国事王建承高氏之位,遣使朝贡。”*《宋史》卷487《高丽》,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4035页。“朝鲜”与“箕子”之所以能在历史记忆建构中日益居于核心地位,是由它们内含的两个重要意象决定的。其一是“臣服”,其二是在臣服背景下接受中国的“教化”,即在政治认同的基础上,在文化上亦认同中国。元统二年(1334年),元翰林修撰宋褧在其《送高丽进士李仁复东分题得箕子庙》一文中就云:“皇矣锡畴衍,已焉鼓琴悲。列封出异代,主教开东陲。道义三仁称,德泽万世思……之子诵经籍,宾兴膺爵縻。龙光粲冠裳,鹿鸣奏歌诗。睠此承帝恩,实由文化施。归舆下车拜,报称恒念兹。”*宋褧:《燕石集》卷2《送高丽进士李仁复东分题得箕子庙》,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480页。箕子化朝鲜成了中国精英影响与形塑半岛人的文化与心理,催发认同感的核心话语之一,“朝鲜”亦成为他们标识高丽人身份的重要元素。他们甚至直接赋予高丽精英以“朝鲜人”的身份。苏天爵《元故亚中大夫河南府路总管韩公神道碑铭(并序》云:“公起家朝鲜,入直环卫。”*苏天爵:《滋溪文稿》卷17《元故亚中大夫河南府路总管韩公神道碑铭(并序》,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80页。宋褧《节毛诗句题稼亭》曰:“李君朝鲜人,稼亭名有自。”*[高丽]李谷:《稼亭集》之《稼亭杂录》,第236页。高丽贡女亦被认为来是自“朝鲜”——“天下承平近百年,歌姬舞女出朝鲜。”*郑玉:《师山集·遗文》卷5《元宵诗用仲安韵》,台湾商务印书馆1969年版,无页码。
这种由他者赋予的身份又进一步上升为高丽人的自我认知,到了高丽末期,高丽人便开始正式以“朝鲜”作为本国的代称了。在平定入寇的红巾军后,恭愍王遣使奉露布诣元顺帝行在:“己亥,曾扫贼于朝鲜。”*[朝鲜]郑麟趾等著,孙晓等点校:《高丽史》卷113《郑世云传》,第3454页。辛禑王时,高丽朝廷击败盘踞在东宁府的元朝平章奇赛因帖木儿后张榜曰:“本国与尧并立,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鲜而赐之履,西至于辽河,世守疆域。”*《高丽史》卷114《池龙寿传》,第3493页。辛禑八年十一月,遣郑梦周、赵胖赴金陵贺正,上陈情表曰:“(臣禑)处朝鲜山海之间”。*《高丽史》卷134《辛禑二》,第4053—4054页。
此类话语的互动与共鸣,使得明王朝亦将高丽认定为“朝鲜”。辛禑十一年(1385年)九月,明遣使册辛禑为国王:“尔高丽地有三韩,生齿且庶,国祖朝鲜,其来遐矣……仍前高丽国王世守三韩”。*《高丽史》卷135《辛禑三》,第4088页。在“三韩”沦为地理名词的同时,“朝鲜”逐渐向国号转化,这无疑又给了半岛新的权力集团以启示。1389年,李成桂发动政变,先后废黜辛禑王、辛昌王、恭让王,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自立。他遣使中国,“以朝鲜、和宁,请更国号。”*《朝鲜王朝实录·太祖实录》,太祖一年十一月丙午条,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本,无页码。朱元璋裁断:“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美,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朝鲜王朝实录·太祖实录》,太祖二年二月庚寅条。
“朝鲜”作为国号的“复活”被半岛人赋予了重大的历史意义。宰相郑道传上书称:“(今天子)盖以武王之命箕子者命殿下,名既正矣,言既顺矣。箕子陈武王以洪范,推衍其义,作八条之教,施之国中,政化盛行,风俗至美,朝鲜之名,闻于天下后世者如此。今既袭朝鲜之美号,则箕子之善政亦在所当讲焉。”*[朝鲜]郑道传:《朝鲜经国典》之《三峰集》卷7《朝鲜经国典上·国号》,《韩国文集丛刊》第5册,第414页。要求继承箕子之业,全面认同中国。徐居正亦云:“吾东方自殷太师受封以来,礼俗之美,闻于中国……至高丽氏,事大宋。然辽、金、元,胡运迭兴,亦不纯事。钦惟太祖高皇帝,耆定天下,我康献大王,代高丽开国,首先归款,特赐朝鲜之号。世作东蕃,列圣相承,眷佑之勤,锡赉之繁,有加无替,实皇恩之罔极也。此正天下混一,文轨攸同之时。”*[朝鲜]徐居正:《四佳文集》卷5《送权花川奉使贺正诗序》,《韩国文集丛刊》第11册,第261 页。由箕子而来的“朝鲜”从一种话语上升为一项重大的政治实践,制度与文化上的全盘华化运动在半岛迅速展开。*可参见张春海:《朝鲜王朝初期的华化与土俗之争》,《暨南学报》2012年第11期。
(二)“高句丽”记忆的间或唤起与退场
1356年,恭愍王因诛杀国内以奇皇后为后盾的奇氏一族而做出了脱离元朝的举动。此后,在元廷的拉拢政策下,他又决定重回帝国的怀抱,上表云:“窃惟小邦,邈处东极,隋唐之盛,羁縻而已”。*《高丽史》卷39《恭愍王二》,第1209页。他之所以将高句丽与本国在“身份”上勘同,无疑是为了利用历史给自己脱离帝国的行为提供合理性。此类说辞亦影响到了当时中国人对高丽的认知。当高丽人崔濡试图说服元顺帝再度出兵高丽时,元监察御史纽怜等上言:“比闻高丽之为国也,地处遐陬,威行海峤,历代征之而弗克,号令独施于一方。”*《高丽史》卷131《叛逆五·崔濡传》,第3968—3969页。与恭愍王的说法如出一辙。
明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遣符宝郎偰斯前来诏告新王朝的成立,而此时的高丽人仍对元王朝保持着强烈的认同,对明朝有较强的抵触心理,故在交涉过程中,又将高句丽记忆唤起。李穑的《送偰符宝使还诗序》即云:“予惟朝鲜氏立国,实唐尧之戊辰岁也。虽世通中国,而中国未尝臣之。是以武王封殷太师而不之臣。其后新罗、百济、高句丽鼎峙相雄长。秦、汉以降,或通或绝。我始祖以宏材远略,起于唐季……俗习既异,语言不通,固中国之所不齿也。”*[高丽]李穑:《牧隐文稿》卷9《送偰符宝使还诗序》,《韩国文集丛刊》第5册,第75页。“不臣”是这篇文章的中心,高句丽则成为不臣形象的象征,“秦、汉以降,或通或绝”的局面主要由其造成。以此为由,李穑认为本朝亦未和中国王朝建立过特殊关系。这种对历史的有意曲解,表达的即是对明王朝的不认同。
高丽人的作为与态度,也使朱元璋将其与历史上的高句丽划上等号。恭愍王二十二年(1373年)七月,高丽使节金湑等带回了朱元璋的诏书:“在先唐太宗征恁不得,他每不会征,后高宗都灭了恁国来……恁那里进来的表上说道……临了做这般勾当,小见识……为甚是不志诚”。*《高丽史》卷44《恭愍王七》,第1333—1334页。辛禑王五年(1379年),高丽使节带回了朱元璋的另一道诏书:“然朕观高丽之于中国,自汉至今,其国君臣多不怀恩,但广诈交而构祸……唐有天下,亦尝锡封,随复背叛”。*《高丽史》卷134《辛禑二》,第4024—4025页。对三心二意的高丽政权,朱元璋以历史上的高句丽形象予以斥责,高句丽的历史记忆成为他制定对高丽政策时的一个重要依据。
然而,当高丽王朝被推翻,新政权被赐号朝鲜后,高句丽的形象便被半岛人全面贬低。郑道传《朝鲜经国典上·国号》:“又高朱蒙称高句丽,弓裔称后高丽,王氏代弓裔,仍袭高丽之号,皆窃据一隅,不受中国之命,自立名号,互相侵夺,虽有所称,何足取哉?”*[朝鲜]郑道传:《三峰集》卷7《朝鲜经国典上·国号》,第414 页。权近《东国史略论》高句丽五十七年庚申条:“按祭天于郊,天子之礼也。高句丽以蕞尔下国,僣行其礼,天岂受之哉……以是事天,反所以欺天也。”*[朝鲜]权近:《阳村先生文集》卷34《东国史略论》,《韩国文集丛刊》第7册,第297—298页。还有人从文化上对高句丽进行贬斥,如李詹《高句丽世系图后》:“句丽俗习挹娄,不事文字,王薨不知加谥,而以葬地号之,何其陋哉!”*[朝鲜]李詹:《双梅堂箧藏集》卷22《高句丽世系图后》,《韩国文集丛刊》第6册,第347页。
尽管使朝鲜人无法彻底将高句丽与自身割裂开来,而成为一个完全的他者,但高句丽统治时期被他们认定是半岛发展史上的一段曲折,高句丽也成了一种似我而又非我的存在。作为前朝的高丽王朝,则不仅未能扭转这一文明“退化”的趋势,反而由于和北族王朝相邻而受其熏染,使局面进一步恶化。因此,新成立的以“朝鲜”为国号的崭新王朝,必须对这一局面作根本性改观。对此,权近在其《平壤城大同门楼记》文中说得非常明白:
平壤即古朝鲜箕子之所都也……实基我东方数千载礼义之化……自卫满历高氏,专尚武强,其俗大变。逮夫王氏之世,辽金与原境壤相邻,熏染胡俗,益以骄悍……钦惟皇明帝有天下,以阐至治,而我殿下事大以诚,临下以宽,膺受帝命,以复朝鲜之号。而公以仁明恺悌之资,首荷重选,来尹此都。其又能宣扬德敎,以导民善,丕变旧时骄悍之习,以兴礼义之化。*[朝鲜]权近:《阳村先生文集》卷12《平壤城大同门楼记》,第135 页。
有学者在讨论五代至明朝时期中国正史对高句丽政权与王氏高丽关系错误记载的演变过程时,引《明史·朝鲜传》的记载,*《明史》卷320《外国一·朝鲜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5543页。认为《明史》中对半岛政权沿革的“错误”描述,主要是因修史者功底不足所致。*马大正、李大龙、耿铁华、权赫秀:《古代中国高句丽历史续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78—379页。通过以上分析,可知问题绝非如此简单。实际上,“高句丽”在半岛历史系谱及记忆中的退场与“朝鲜”的登场,是以几百年间高丽人根据对中国认同关系的变化,不断以筛选历史记忆、制造历史话语的方式进行自我定位之调整造成的,而蒙元王朝统治半岛百余年间形成的半岛人对中国的高度认同,在其中起着关键性作用。这种认同影响了半岛精英对历史记忆的利用与筛选,并通过精英人士间的交流与激荡而形成主导性话语,最终促成了朝鲜王朝这一“事实”的成立。
结 语
不同的政治形势造成了不同的政治认同,不同的政治认同产生了不同的话语体系。这种话语又是对历史记忆的利用与筛选,并在不断复述的过程中,对之进行重构,从而影响乃至塑造了高丽人对历史与现实中自我的认知与定位。这种认知与定位又直接影响其对中国的态度与行为模式。在“历史”力量的影响与现实话语的引导及与之相随的来自中国王朝特别是蒙元王朝百余年的权力规制下,半岛政权就真的由“高句丽”(高丽)变成了“朝鲜”。话语不仅掌控了现实,而且造就了现实;不仅塑造了自我,而且改变了自我。于是,在半岛政权的谱系中,以高丽王朝的建立为原点,呈现出“(箕子)朝鲜——三韩——高句丽”与“高丽(高句丽)——三韩(高丽)——(李氏)朝鲜”的反向对称。
高丽政权建立后,在中国认同及相关话语的引导下,华化历程虽经过了一些曲折,*关于这一问题的详细讨论,可参见张春海:《高丽王朝的“华化”与“土俗”之争》,《安徽史学》2008年第1期。但总的趋势仍是不断向深层次的方向发展,直至半岛成为一个完全儒化的社会。可在半岛特定的“华化”语境中,这种向前的发展经过时人观念的作用与话语的表述,显现出的却是一种时光倒流状态,即从现时的高丽流回到古代的箕子朝鲜。半岛人在这种“逆向”过程中寻找并实现着自我,仿佛发生了一种“历史与文化的回归”现象。也就是说,在认同心理与特定话语的作用下,现实之正向的历史与文明演进,由对历史记忆之筛选、释义而来的自称抉择等象征性行为,而显现为一种“逆向”进程。这种由国号表征的“逆向流动”的实质,是半岛不断“进于中国”的历史。半岛人通过将箕子定位为始祖,以“朝鲜”作为象征的实践,完成了对自身的认知与定位,这就是“华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