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诠释:陈独秀“十月革命”认知之心路历程
2018-01-23郭辉
郭 辉
(湖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近现代中国思想脉络中的十月革命具有非同一般的价值和意义,最为人熟知的表述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十月革命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重要性似属后见之明,而非国人的“即时”反应,包括通常所言中国的第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亦是如此。学界已关注国人对十月革命的认识,表明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对十月革命的认知和态度也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郭辉:《民主革命时期中共十月革命纪念话语之嬗变》,《湖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王雪楠:《从“俄乱”到“俄式革命”——再论“十月革命”对中国的“参照”作用(1917—1921)》,《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12期;项佐涛、孔寒冰:《十月革命与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选择——解读中国人的十月革命观》,《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陈独秀作为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对十月革命的认知有着特殊意义和蕴含,他对“十月革命”的心路历程关涉其人生经历及时势变迁。早年陈独秀对俄国并未有任何好感,只是将之视为诸多列强之一,此影响到陈独秀最初对“十月革命”的态度。但随着时局变化,以及陈独秀人生之转折,他对十月革命的态度发生改变。以往学界虽已注意到国人十月革命观之变化,但未深入解析单个人物心路历程之微妙处,而将两者结合起来进行细致观察。本文在已有研究基础上,以中共早期领导人陈独秀为个案,从其早年俄国观出发,结合人生经历与心理变化,分析其一生关于“十月革命”之心路历程。不难发现陈独秀早年关于俄国的记忆影响到他后来的“十月革命”观,影响其对“十月革命”的诠释。
一
“十月革命”爆发后,并未立马引起陈独秀的关注,他也不像李大钊等人,能够较及时的意识到十月革命的价值,与十月革命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意义。18岁的陈独秀作《扬子江形势论略》,其中有言:“近时敌鼾卧榻,谋堕神州,俄营蒙满,法伺黔滇,德人染指青齐,日本觊觎闽越,英据香澳。”*陈独秀:《扬子江形势论略》,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此为陈独秀最早公开印发的文字,即涉及“俄国”,但观感并不佳。有论者指出:“一八九七年,陈独秀的《扬子江形势论略》就是在清政府国势衰弱,我们伟大祖国的领土有被帝国主义列强撕裂鲸吞的严重背景下写出的。”*张湘炳:《陈独秀的第一篇著作——〈扬子江形势论略〉评介》,《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1期。显然,俄国是诸多侵犯中国的列强之一,与法、德、日、英等并列,给陈独秀留下的是并不美好的记忆。
俄国的列强形象使陈独秀此后20余年对之并不抱好感,仅将其作为侵略者之一。沙皇俄国本身也扮演着侵略者角色。1903年《中俄密约》泄露,安徽爱国人士在安庆举行拒俄大会,陈独秀发表演说,高声疾呼:“我政府若允此约,各国必执利益均沾之说瓜分我中国;若不许,则必与俄战。我国与俄战之仇固结不解,我国之人有一人不与俄死战皆非丈夫!”因密约之丧权辱国,言辞中充斥着难以抑制的激愤之情,也表露出陈独秀的爱国情怀。他还在演说中痛陈俄之残忍无度,指出俄人之可恶可憎处,俄国人“虐待我中国人已非一日。仆游东三省时,曾目睹此情形。中国人坐火车者,虽已买票,常于黑夜风雨中无故被俄兵乘醉逐下,或打死于车中,华官不敢过问。沿铁道居民时被淫虐者更言不胜言。前年金州有俄兵奸淫妇女而且杀之,地方老绅率村民二百人向俄官理论,非徒置之不理,且用兵将二百人全行击毙。俄官设验疫所于牛庄,纳多金者则免,否则虽无病者亦置黑狱中,非纳贿不效。其无钱而囚死狱中者,时有所闻。”*陈独秀:《安徽爱国会演说》,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10页。作恶多端、霸道蛮横的俄国人让陈独秀异常气愤,于笔端尽是俄国、俄人的恃强欺弱与肆意妄为。此后俄国、俄人对中国之侵害屡屡成为陈独秀书写与关注的对象和重点,他在《瓜分中国》、《论安徽的矿务》、《地理略》、《亡国篇》等文章中尽呈俄国对中国的诸多侵略事实,饱含对俄之痛恨与不满。
正因列强俄国“国富兵强”,才有侵略中国的实力,则使陈独秀有意无意表露出俄国是中国该学习的对象。1904年6月14日,陈独秀发表《说国家》一文,比较中国与西方强国,认为中国“把国家大事,都靠着皇帝一人胡为,或倚仗外人保护,或任教徒把持,大家不问国事,所以才弄到灭亡地步”。反之,英、法、德、俄等国“人人都明白国家是各人大家的道理。各人尽心国事,弄得国富兵强,人人快乐,家家荣耀。”*陈独秀:《说国家》,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44页。相比之下,侵略者具有强大实力,从现实层面论值得中国学习和效仿。他在《西洋各国小学堂的情形》中原欲连载西方各国小学堂情形,但只发表了第一篇“俄国”,客观阐述俄国学堂情形时,也含仰慕之情。*陈独秀:《西洋各国小学堂的情形》,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103页。俄国具有强大实力欺凌中国,陈独秀的态度颇为矛盾,此源自俄国于中国既是强国也是列强。
俄国二月革命发生后,陈独秀即时予以关注,于1917年4月1日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表达自己的态度与看法:“吾国民所应觉悟者,俄罗斯之革命,非徒革俄国皇室之命,乃以革世界君主主义侵略主义之命也。吾祝其成功。”并指出:“吾料新俄罗斯非君主非侵略之精神,将蔓延于德、奥及一切师事德意志之无道国家,宇内情势,因以大变。”*陈独秀:《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322—323页。他对俄罗斯革命似乎满怀期待,希望能够获得成功并影响世界。俄国二月革命或许只是陈独秀的偶然关注,此时正忙于“新文化运动”,崇尚法兰西文化*韦莹:《陈独秀早期思想与法兰西文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而对俄国的真正关注并不多,接踵而至的俄国十月革命并未如二月革命般引起陈独秀注意。虽然“十月革命”被誉为欧战中重要一环,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独秀更关注欧战中德国的失败与协约国的胜利,撰写不少文章阐述和发表意见。1918年10月15日,当多数国人欢庆协约国战胜时,陈独秀发表《克林德碑》的长篇文章,发出“异样”声音:“一来是觉得此次协约战胜德国,我中国毫未尽力,不便厚着脸来参与这庆祝盛典;二来是觉得此次协约国胜利,不尽归功军事”,“与其说是庆祝协约国战争胜利,不如说是庆祝德国政治进步。”*陈独秀:《克林德碑》,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439页。整篇文章只字未提俄国“十月革命”。他在《每周评论》发刊词中颂扬“公理战胜强权”,那亦是称赞“美国大总统威尔逊屡次的演说,都是光明正大,可算得现在世界上第一个好人”。*陈独秀:《〈每周评论〉发刊词》,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453页。此时陈独秀更关注西方民主国家,与向往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有关。
欧战结束后陈独秀首次提及俄国是1918年12月29日,于《每周评论》上感慨每月初一、十五满街出入清宫的“戴大红顶子的主人,戴红缨帽子的奴仆”:“提起德国、俄国皇室的悲惨,我狠替清室和这班戴大红顶子的红缨帽子的担忧”。*陈独秀:《随感录(大红顶子红缨帽)》,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第458页。他述及俄国皇室专制被推翻,主要在对比国内情形,依旧未直接谈论俄国“十月革命”。陈独秀对俄国表示持续彷徨与矛盾,但根本而言持积极肯定态度,此难以完全否决俄国“列强”与“强国”记忆对他的影响。1919年2月9日,他在《公理何在》一文中对俄国革命中的“过激派”持矛盾心理,一边认为“过激派的行为,纵或有不是的地方”,一边认为“协约国把他们破坏俄、德两大专制的功劳,一笔抹杀,又试问公理何在”*陈独秀:《随感录(公理何在)》,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页。,既排斥“过激派”,又认可其功劳,从字面义理解基本持肯定态度。两月后,陈独秀称:“欧洲各国社会主义的学说,已经大大的流行了。俄、德和匈牙利,并且成了共产党的世界。这种风气,恐怕马上就要来到东方。日本人害怕得很……但是这种希奇古怪的外国事,比共和民权更加悖谬,自古以来不曾有过,一定传不到我们中国来。即便来了,就可以用‘纲常名教’四个字,轻轻将他挡住。日本人胆儿太小,我们中国人不怕!不怕!”*陈独秀:《随感录(纲常名教)》,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70—71页。有论者认为此言表明陈独秀对“一战后社会主义学说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不屑一顾”。*参见陶厚勇:《论陈独秀的十月革命观》,《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细读陈独秀所言,笔者则觉得此恰恰表明陈独秀对各国社会主义的赞赏,将之与“共和民权”相比而视为“悖谬”显然是反义,借用“讽喻”笔调表露肯定。
不久后,陈独秀肯定了俄罗斯“布尔札维克政府”的世界意义,认为“英、美两国有承认俄罗斯布尔札维克政府的消息,这事如果实行,世界大势必有大大的变动。十八世纪法兰西的政治革命,二十世纪俄罗斯的社会革命,当时的人都对着他们极口痛骂;但是后来的历史家,都要把他们当做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陈独秀:《随感录(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80页。或许俄罗斯的布尔什维克政府将影响“世界大势”。陈独秀紧接着发表《克伦斯基与列宁》一文,指出:“克伦斯基本是俄国温和派的首领,现在居然致电劳农政府,说他的思想渐渐和布尔什维克主义接近。可是世界上温和的人都要渐渐的激烈起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陈独秀:《随感录(克伦斯基与列宁)》,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85页。陈独秀使用反问,虽难明了真实“缘故”,但也不难窥见其内心真实想法,实际而言指布尔什维克主义渐受欢迎。
陈独秀对列强俄国持矛盾与彷徨态度,但对欧战中发生革命后的俄国,包括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基本上持肯定态度,只是该认知和态度隐于反问、类比、讽喻等形式中,非细心者难以感知。陈独秀未用直接肯定语调赞扬俄国十月革命,而是通过反话等语言表达方式,此正是陈独秀矛盾心理的延续。他早年目见的列强俄国,关于俄国的记忆,影响着心理情绪。于陈独秀而言,俄国革命的结果、激进派的行为是可供选择的政权方式,但非唯一。若非“后见之明”,而是立于当时实际情形,陈独秀根据自身经历与认知对俄国的态度应属理性,虽说李大钊最早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的意义和价值,但陈独秀的认知甚为客观。当然,陈独秀对俄国十月革命态度之变化,本身也是当时先进知识分子追寻中国未来道路的转变,从信奉西方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道路,到走以俄国为师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道路。
二
1919年五四学生运动爆发,直接诱因是中国外交在巴黎和会上的失败,实际亦是欧战胜利后,国人对西方理想的幻灭。*罗志田:《“六个月乐观”的幻灭:五四前夕士人心态与政治》,《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本质的暴露,沉重打击了陈独秀内心对于西方的梦想,使他原本仅将俄国道路列为选择项之一,转而希望走以俄为师的十月革命式道路。巴黎和会的失败使“公理与强权”成为陈独秀在一段时间内颇为纠结的问题,使他意识到“现在还是强盗世界!现在还是公理不敌强权时代”,并且“横竖是强权世界,我们中国人也不必拿公理的话头来责备协约国了”。*陈独秀:《为山东问题敬告各方面》,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98页。而具体到俄国,陈独秀指出:“譬如俄、德两国的皇帝都是强横不讲公理,若没有社会党用强力将他们打倒,他们不仍旧是雄赳赳的在那里逞武力、结密约,说什么国权国威,对于国民和邻邦称强称霸吗?”*陈独秀:《山东问题与国民觉悟——对外对内两种彻底的觉悟》,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106页。他肯定俄国社会党打垮击倒专制社会的革命行为。因欧战结束后中国在巴黎和会的失败,使陈独秀意识到依旧是强权战胜公理,而俄国革命打倒强权,伸张公理,外加俄国对中国革命的帮助,对比西方,陈独秀在选择中国革命道路上渐趋俄国。
1919年底至1929年下半年的时间里,陈独秀对十月革命基本持肯定态度,其论述和诠释侧重于以下几方面:
1、陈独秀驳斥关于十月革命的诬蔑之说。
1919年底,陈独秀为俄国“过激派”辩解,肯定其对世界和平的贡献。他甚至纠正“过激派”的定性说法,将之改称为“多数派”。陈独秀一定是目睹欧战结束后的世界情状,从而对俄国革命产生向往之心,于是强调:“Bolsheviki是不是扰乱世界和平,全靠事实证明,用不着我们辩护或攻击;我们冷眼旁观的,恐怕正是反对Bolsheviki的先生们出来扰乱世界和平!”*陈独秀:《随感录(过激派与世界和平)》,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132—133页。虽暂不明朗Bolsheviki的未来发展与动向,但反对Bolsheviki者绝非在制造而是扰乱世界和平。
十月革命后苏俄政府取得巨大成绩,不仅政治上粉碎协约国的武装干涉,经济领域也取得卓越成效,人民物质生活水平得以提高。该情形对落后弱小国家而言,具有强大吸引力。不久后,陈独秀明确指出:“俄罗斯十月革命以来,大家不想想他在这短期间,除了抵抗内外仇敌及大饥馑,他所努力创造的只应该到何程度,便无理地责备他的成绩。这都是人类懒惰的心理底表现。”*陈独秀:《随感录(懒惰的心理)》,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275—276页。他对十月革命的态度越发明朗。1923年11月7日,他发表《苏俄六周》理性解剖俄国十月革命,驳斥有关俄国革命的诬蔑诽谤之说,得出结论:“所以疑谤苏俄的人,每每只是疑谤苏俄的过激党;可是感佩苏俄的人,也应该首先感佩苏俄的过激党!”*陈独秀:《苏俄六周》,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139页。陈独秀辩解和澄清人们关于俄国“十月革命”的误解,“感佩苏俄的过激党”使俄国有如此成绩。
陈独秀针对用“赤色帝国主义”形容苏俄者,觉得“‘赤色帝国主义’这一名词,是欧洲帝国主义者造出来离间一切被压迫的民族与国家和苏俄联结的办法,现在中国有些反革命分子,也跟着学舌,真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陈独秀:《今年双十节中之广州政府》,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531页。有力地反驳了此类说法。他进而阐明“苏俄之所以赤,乃因为十月革命是工农阶级推翻资产阶级与资本主义的革命,一切资本帝国主义者正因此而仇视他;如果他现在也变成资本帝国主义的国家,那还何赤之有?如果他仍旧是赤的,那便绝对不是帝国主义的国家,而正是帝国主义之仇敌了。”*陈独秀:《什么是帝国主义?什么是军阀?》,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19页。陈独秀的辩解从另一层含义而言,体现出对十月革命后苏俄的赞美与认可。
2、陈独秀强调十月革命的世界意义。
该时期陈独秀特别强调论述和诠释十月革命的世界意义。1924年11月7日,他揭示十月革命对世界被压迫民族反抗帝国主义的意义,道出十月革命“更有一个重要的主义是:在国内保障全俄人民经济生活脱离外国帝国主义的宰割而独立,在世界给一切被压迫民族反抗帝国主义之一个有力的暗示。”*陈独秀:《俄罗斯十月革命与中国最大多数人民》,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392页。此外,不仅是“暗示”,同时苏俄也给予世界民族运动直接援助,从事实上而言,十月革命后的“苏俄实行其立国信条,援助了土耳其的民族运动,援助了波斯的民族运动,援助了阿富汗的民族运动,都是无条件的同情援助,他对于土耳其、波斯、阿富汗不曾有过压迫和剥削的事实发生。”*陈独秀:《今年双十节中之广州政府》,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530页。在陈个人看来,苏俄援助的对象皆为世界弱小民族,支持世界民族运动。与陈独秀早年相较,此时陈独秀关于俄国的认知发生急剧变化,列强时代的俄国欺凌弱小民族,现时的俄国“同情援助”弱小民族。如此是否掩盖了陈独秀关于俄国的早年记忆,让他从彷徨与矛盾中解脱,从相关言论看至少表明其记忆暂时“潜伏”。
不久后,陈独秀将十月革命形容为“世界革命之开端”,十月革命的成功影响到世界革命,自十月革命后“多年不能解决的俄国境内诸小民族问题,得到了彻底的解决,苏俄更进而援助近东、远东诸弱小民族与被压迫的国家(如中国、土耳其、波斯、埃及、阿富汗等),建立了全世界被压迫者共同反抗压迫者——国际帝国主义之大本营;这些事已足证明苏俄十月革命,在民族解放运动上比在工农解放运动上更为成功。”*陈独秀:《十月革命与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537—538、537—539页。陈独秀认识到十月革命是世界民族解放运动的开端。甚而将威尔逊与列宁比较,强调“列宁的见解正确而伟大和十月革命之世界的意义,都已经不是还有讨论余地的理想了”,并且“从十月革命到现在,已经有整整的九年,在这九年中,苏俄仍旧是继续列宁的十月革命工作:援助全世界的民族解放,推翻全世界的军国主义帝国主义。”*陈独秀:《十月革命与东方》,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158页。他认为苏俄十月革命后一直“援助全世界的民族解放”,关于威尔逊的认知也与以往不同。
3、陈独秀强调十月革命于中国革命的意义。
苏俄政府对中国实行友好政策,且能运用平等原则对待中国,此与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对待中国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陈独秀对此感触颇深,唯有列宁及其领导下的苏俄政府才真正同情中国政府与民众。由此,陈独秀与当时中国其他共产主义者一样,对十月革命抱有别样情怀,将十月革命视为中国革命学习的榜样,能提供某些经验。苏联和共产国际帮助成立中国共产党,陈独秀任中共中央总书记,个人际运由此改变。陈独秀在1923年12月1日发表《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一文,高度褒赞俄国十月革命,将中国国民革命比作俄罗斯革命,俄国十月革命是中国革命值得学习的榜样。*陈独秀:《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161页。随后,陈独秀更是在类比中揭示出俄国十月革命的启示作用,敞开怀抱迎接俄罗斯十月革命,充分阐发与分析十月革命的价值,强调十月革命对中国“最大多数人民”的意义,主要是“中国的贵族、大地主、大资本家,比俄罗斯更是少数,其余最大多数的人民——农民、工人、小工商业家——所受国际资本帝国主义的欺压,比十月革命前俄罗斯人民所受的更是厉害多少倍;因此,我们以为中国最大多数的人民,应该接受俄罗斯十月革命的精神,而不应该误信谣言把他看做洪水猛兽!”*陈独秀:《俄罗斯十月革命与中国最大多数人民》,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392页。他要求中国应学习俄国十月革命的精神以拯救人民。
此后,陈独秀进一步明晰十月革命对于中国民族革命的意义。陈独秀诠释十月革命与中国革命之关系,主观上“苏俄十月革命触动了中国青年学生及工人革命的情绪,并且立下了全世界各被压迫的国家及各弱小民族共同反抗帝国主义之大本营”。并且“按道理讲起来,现在全世界凡是被压迫的阶级以及被压迫的民族和国家,都应该联合起来在这世界革命的大本营援助之下,共同打倒国际帝国主义,大家才有出路。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当然没有例外,也应该顺着这个世界革命的大潮进行。”*陈独秀:《十月革命与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537—538、537—539页。陈独秀还强调十月革命后俄国援助中国的是“民族革命”,而非社会革命。*陈独秀:《反赤运动与中国民族运动》,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3—4页。随着时间推移,他对俄罗斯十月革命于中国革命意义的认识越发清晰。
4、陈独秀指出十月革命在国人选择马克思主义上的价值。
正因陈独秀对俄国抱持好感,才借此选择马克思主义。或许苏俄对中国革命的支持才使陈独秀选择俄国,从而选择马克思主义。当然,前提是陈独秀觉得俄国共产党提倡的马克思主义为真马克思主义。1921年7月1日,他在广州公立法政学校演讲,指出:“只有俄国底共产党在名义上,在实质上,都真是马格斯主义,而德国底社会民主党不但忘记了马格斯底学说,并且明明白白反对马格斯,表面上却挂着马格斯派的招牌,而世界上一般心盲的人,也往往拿德国社会民主党底主张代表马格斯派社会主义,这真是世界上一件不可解的怪事。”于此辨析俄国与德国提倡的马克思主义,强调前者应是中国效仿的对象。*陈独秀:《社会主义批评——在广州公立法政学校演讲》,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349—350页。陈独秀主张循俄国社会主义之路。
陈独秀逐渐认同俄国十月革命及倡导的社会主义道路。1920年9月1日,陈独秀发表《对于时局的我见》,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一是资本家的国家,一是劳动者的国家,但是现在除俄罗斯外,劳动者的国家都还压在资本家的国家底下,所有的国家都是资本家的国家。”并“希望法律随着阶级党派的新陈代谢,渐次进步,终久有社会党的立法,劳动者的国家出现的一日。”*陈独秀:《对于时局的我见》,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258—259页。陈独秀还表示真诚的欢迎“俄国精神”,中国人最需要的是“将俄国精神、德国科学、美国资本这三样集中起来。我以为我们倘能将俄国精神和德国科学合而为一,就用不着美国资本了。”*陈独秀:《随感录(俄国精神)》,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2卷,第261页。该时期陈独秀已彻底转向拥护俄国十月革命后的社会主义道路。
三
1929年下半年,陈独秀对十月革命后俄国所走道路的认知和态度发生了急剧变化。当时发生的中东路事件引起了中国共产党的注意,而陈独秀的观点与中共中央有别*马蔚云:《中共内部应对中东路事件的分歧——兼谈陈独秀被开除党籍的原因》,《党史研究与教学》2015年第2期。,他指出“中东路问题,这一问题不是简单的中俄两国间的纠纷,而是国际纠纷问题之导火线”,违背了中共中央的“阶级观点”。*陈独秀:《致中共中央常委同志信——对中东路问题的意见》,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375页。他还认为中国革命的失败是因犯了“机会主义”错误。*陈独秀:《关于中国革命问题致中共中央信》,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378—393页。陈独秀公开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反对派”,赞同“托洛茨基”相关言论。*陈独秀:《致中共中央的信》,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413页。他还发表《告全党同志书》、《我们的政治意见书》等阐明政见。1929年12月10日,陈独秀在《告全党同志书》中指出:“我们只知道托洛茨基同志是坚决的反史大林、布哈林机会主义政策的,我们不能听史大林派的造谣,便相信和列宁携着手创造十月革命的托洛茨基同志真有反革命的事实(只拿中国的史大林派李立三等对于我们的造谣,就可证明)。称托洛茨基为同志,中央便说我们‘已经离开革命,离开无产阶级,走向反革命’而将我们开除了。”*陈独秀:《告全党同志书》,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422页。相比此前,陈独秀对十月革命相关内容已作出不同的诠释和理解。此与陈独秀个人经历和情感有很大关系,他被开除党籍,于是重新评价十月革命后俄国所走的道路。
陈独秀对十月革命后苏俄的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强调要对俄国十月革命后社会的发展持批判态度:“十月革命到现在,以列宁之病和死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一时期在列宁同志的正确指导下值得肯定,但到了“后一时期即史大林继列宁而执政时期的情形就不同了,它的主要的特征,就是二元政权的势力增涨”。*陈独秀:《我们的政治意见书(1929年12月15日)》,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443—444、446页。他将俄国十月革命以来的社会划分为两段。同时,该时期陈独秀依据列宁的理论将俄国十月革命的经验归纳为“不断革命论”,他指出:“列宁始终认十月革命只是世界的社会主义革命之起点,并不是认为俄国一个国家已具备了经济条件在世界资本主义的包围中可以独自建设社会主义。十月革命是在全世界整个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中之部分的突破,是全世界资产阶级阵地较弱无产阶级主观力较强的部分之突破,要维持它巩固它,主要的是在它不断的向外发展,即是和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发展成为真实联系,在全世界总的阶级战争形势上决定最终胜负,这就是‘不断革命论’的观点。”*陈独秀:《我们的政治意见书(1929年12月15日)》,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443—444、446页。时隔不久,1930年11月10日,陈独秀发表《十月革命与“不断革命论”》,专门论述十月革命的“不断革命论”,指出:“全世界的无产阶级,为拥护十月革命,首先必须拥护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托洛茨基一脉相传的‘不断革命论’,因为它是十月革命的灵魂;同时必须打碎史大林、布哈林、季诺维埃夫的‘一个国家的社会主义’和‘阶段论’,因为这是伤害十月革命的魔鬼。”*陈独秀:《十月革命与“不断革命论”》,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489页。陈独秀提出“不断革命论”系谱意在肯定托洛茨基一派,否定斯大林、布哈林一派,为自己的政治抉择树立合法性和正当性基础。
为了肯定自己选择的“托派道路”,陈独秀否认十月革命造成的“俄国民主社会”,认为十月革命后依然非民主制。1931年3月15日,陈独秀在《中国将来的革命发展前途》一文中,指出俄国十月革命后只有半年的“民主”。*陈独秀:《中国将来的革命发展前途》,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504页。他还认为,“十月革命本是政治的成熟,而非经济的成熟”。*陈独秀:《我们不要害怕资本主义》,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5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页。十月革命在经济方面存在明显局限。1940年9月,陈独秀在给西流的信中,指出列宁当时也曾经警觉到“‘民主是对于官僚制的抗毒素’,而亦未曾认真采用民主制”,“其余一班无知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更加把独裁制抬到天上,把民主骂得比狗屎不如,这种荒谬的观点,随着十月革命的权威,征服了全世界,第一个采用这个观点的便是墨索里尼,第二个便是希特勒,首倡独裁制本土——苏联,更是变本加厉,无恶不为,从此崇拜独裁的徒子徒孙普遍了全世界,特别是欧洲,五大强国就有三个是独裁。”*陈独秀:《给西流的信》,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5卷,第355页。陈独秀此番言论意指十月革命后“半年”的民主都已不得,直指苏联为独裁。
陈独秀临终前对苏俄革命的相关问题有所反思,认为“应该毫无成见的领悟苏俄廿余年来的教训,科学的而非宗教的重新估计布尔雪维克的理论及其领袖之价值,不能一切归罪于史大林,例如无产阶级政权之下民主制的问题。”*陈独秀:《我的根本意见》,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5卷,第359页。他还明确指出评判标准“非拟以马克思主义为尺度也。倘苏俄立国的道理不差(成败不必计),即不合乎马克思主义又谁得而非之”。*陈独秀:《致S和H的信》,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5卷,第367页。陈独秀似乎明白了一些原则,回归到用“科学”评判苏俄革命及其塑造的社会,特别强调“立国”之重要性。笔者将“立国”理解为国家能立,国家能强,百姓能幸福,不知正确否?
陈独秀关于俄国十月革命评价和认识的心路历程,与其人生经历、心理变化有关,也与中国革命的特殊性和复杂性有关。近现代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在不断探寻富国强民之路,尤其是面临内忧外患之际,中国出路问题的讨论更显得迫切。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作为当时先进知识分子代表性人物的陈独秀对十月革命的认知也颇为典型。俄国于近代中国充当了列强的角色,此影响着十月革命爆发后国人对此的即时观察与认识,此时大多数先进知识分子也在苦苦地探寻适合中国的革命道路,俄国十月革命式的道路只有经过一段时间的凝练才渐渐成为了国人的选择项。十月革命后俄国对中国政府和民众的态度使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其颇具好感,特别是苏俄政府和人民对中国人民和革命事业的支持使陈独秀很感动,从而使他热情讴歌十月革命。随着国共第一次合作的破裂,中国革命步入了低谷,当时身为中共中央总书记的陈独秀也受到莫大打击。并且以斯大林为首的联共中央和共产国际更是将中国革命失败的责任推到陈独秀身上,这使他对十月革命后俄国道路的态度和认识发生急剧变化。最后陈独秀对俄国十月革命式的道路进行了全面反思。陈独秀“十月革命”认知之心路历程反映出近现代中国人在探寻摸索中国革命道路中的彷徨和艰辛,也是中国革命阵营分分合合,中国知识阶层多重面相的具体呈现。
[本文为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民国时期十月革命纪念活动研究”(16YBQ04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