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无处珍藏

2018-03-11吴士永

骏马 2018年7期
关键词:木箱箱子奶奶

吴士永

这木箱半米高、半米宽、半米长。暗黄色,岁月剥蚀其表呈现近十处拇指甲大的斑驳点。箱子的侧面有一处被木棍接头填实的子弹穿洞的痕迹。木箱盖边沿儿中间和木箱正面的交接处悬挂着一把老式铜制锁。木箱材质是檀木,幽幽地散发出沁人的香气。这木箱有百年的历史,虽然同现代时尚家具相比有几分寒酸、暮气,但古朴而庄重。这木箱见证我家三代的感情、生活和命运,其价值无法用金钱等物欲性东西来衡量,我一直视之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

可如今这木箱我已无处珍藏。

“奶奶,我小人书无处放,泥捏的小人儿无处放,妈妈为我采的山梨无处放,干脆你把那个黄色的木箱送给我吧。”天井里、月光下,当年十岁的我拉着奶奶的手央求道。

奶奶轻轻叹了口气,摘下纷乱的白发上的树叶,捧起我的小脸说道:“奶奶答应你,不过其中的意义将来你才会懂得。”

她蹒跚地走进屋,又蹒跚地走出来,双手捧着那暗黄色的木箱,放在石磨上。我倆坐在石磨旁的梨树下,面对着木箱,面对从东山后面攀缘而出的圆月静静坐着。一阵微风吹来,树影婆娑,送来夏夜几声蛙鸣,月光也好似水一样地流动。奶奶平时把木箱擦得铮亮,此时木箱上闪烁着亮亮的月的影子。

静默之后,奶奶给我讲起这木箱的由来:“我今年七十八岁,这木箱比我小十八岁。我十八岁那年到了你们吴家,嫁给你爷爷。你爷爷是私塾的教书先生,文章写得好,字写得好,课讲得好,人也长得帅气,是十里八村的一等男人。说话从来不喊,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穿衣服爱干净,不让衣服有一点儿褶儿。到你家第二年,我对你爷爷说我需要一个小箱子,要装一些年轻妇女私密的东西。你爷爷第二天顶着西北风从五十里开外的大荒沟扛回了两块上等的檀木。你爷爷满身是汗,脸上是笑。你爷爷连夜亲自动手做木箱,月亮落山时,木箱做成了。早饭也顾不上吃,又开始精心为箱子刷上黄色的油漆,刷了一遍又一遍。干活时脸上挂着笑容。还唱着当时的流行歌曲,那歌曲可真好听。你爷爷最后给箱子起了个名儿,叫‘爱情箱。”

此时奶奶苍老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瞬间眼泪又滑落下来,她用皲裂的枯手擦着眼角,凄然地说:“你爷爷死得太早,三十二岁就没了。”

我不能忘记奶奶送给我箱子的那个月夜。第二年,也是一个有圆月的晚上,奶奶去世了。去世前就想吃几个酸菜馅儿饺子,由于太穷,愿望没能满足啊。奶奶去世有四十年了,坟地是沙土地,很容易渗水,地下的有机体更容易腐烂,不知奶奶的骨殖是否还有。

那是奶奶去世后的一个秋日,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正酣的时候,一帮红卫兵到我家抄家,因为我父亲是右派。翻出来的所谓的反动物品很难带走,红卫兵们就把翻出来的东西装进那黄箱子里抬走了。母亲看到那黄箱子被拿走,比我还急,快跑去追,结果遭受了红卫兵的拳头。母亲又赶紧找贫下中农子弟、转业军人虎子二哥去要木箱子。木箱子要了回来,母亲终于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就在那个晚上,母亲守着煤油灯缝补衣服时,也给我讲起一段有关那黄色木箱的事情。

“孩子,那黄木箱是你奶奶的最爱,但在最关键的时候,你奶奶也是献出它的。满洲国时,咱村包括我和你爹在内的青年,暗中都支持东北抗联邓铁梅的队伍。我们为邓铁梅的队伍带路,送粮食,传递情报,做军鞋。村里的保长经常检查各家,发现有支持抗日的就向日本宪兵队报告。做出的军鞋往哪里放?就往黄木箱子里放。我和你爹经常扛起这装着粮食或衣服、军鞋的黄木箱子到邓铁梅部队军营去。有一次,我和你爹扛着木箱子在山上遇上了几个汉奸兵,汉奸兵在后面追,我们在前面跑。枪响了,子弹直奔你爹头部而来。子弹被木箱挡住了,木箱穿了个洞,你爹毫发无损,木箱子救了你爹一命啊!这木箱还救了一个男孩子。那是小日本撤退的前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和你爹忽然觉得一个人在咱家院子里跑,后面还有人追,追的人哇啦哇啦地叫,窗户纸震得直响。咱家的门被撞开了,闯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满脸是汗,耳边有血。男孩子穿着抗日联军的衣服,衣服上四处破洞。这男孩子个头只有一米五左右,他是抗联战士,用焦急的眼光望着我们。我和你爹转眼间打开那黄木箱,那小战士曲身被我们塞进箱子。我和你爹吃力地关上箱盖儿。你爹转眼间端出半碗剩饭放在箱盖儿上,抱起猫放在上面,让猫在箱盖儿上吃食。两个日本兵闯了进来,用狐疑的目光、锋利的刺刀搜寻着。就是没动那黄木箱,因为猫还在箱上吃食呢,日本兵对木箱放心!这木箱救了两条命呀,你爹称呼这箱子叫‘救命箱。”

我凝望着木箱。木箱被母亲安放在屋里西墙下面,箱子擦得很亮,可谓一尘不染。木箱上面遮着红布。我问母亲为什么把木箱放在西墙下面,母亲说满族人以屋内西墙为贵,那也是悬挂家谱的地方呀。我父母亲视木箱有祖宗一样的地位。此时我也发现了当时我家的大花猫安详地卧在黄箱子上睡觉呢。可能在大花猫的印象中黄箱子上面是最温暖的地方,上面分明有灿烂的阳光。

一九八三年八月末,我要到遥远的外地读书。父亲要给我带上亲戚送的八成新的皮箱,以便我装学习、生活必需品;我偏要带上那黄木箱,虽然黄木箱已显得陈旧、寒酸。我们家距离汽车站有三十里地,要走崎岖的山路。木箱有三十多斤重,可在我肩上并不显得沉重。玫瑰色的朝霞徜徉在东方的群山之上,鲜红的太阳在升起。崎岖的山路蜿蜒在青翠的群山间,鸟儿在叫,晨风吹拂着我青春的脸庞。我扛着黄木箱,分明看到朝阳向我扑面而来。希望在前面,理想在前方。我放开喉咙,高唱起《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第一次到外地读书,有无尽的欢乐:有洒满阳光的课堂,有操场上追逐的身影,有月光下跳跃的篝火,有蒙蒙细雨中踏青时的欢笑。临睡前,我要伏在黄箱子上面写日记,记下一天的欢乐及感想。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有时我会感到尽是忧愁与感伤:有知识难懂的困扰,有青春莫名的惆怅,有朦胧爱情的失落,有他人就是地狱的感慨。临睡前,我要伏在黄箱子上面描绘那所谓的茫茫的苦海,尽情抒发苦闷之情。我把黄箱子当成我的知己,当成我的长者,一切都要向他倾诉,他会聆听我的欢笑,擦干我的泪水。

到遥远的林区教书,我力排众议再次带上这黄木箱。我自己住一个宿舍,四十平方米。我向母亲学习把箱子安放在西墙下,也在上面端正地盖上红布。

“来,快过来,看空中的云!”薇满脸通红向我挥舞着红色的纱巾。手中的纱巾迎风飞舞,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又似一朵美丽的晚霞。

我和亲爱的薇并躺在我俩工作单位附近绿茵般的草地上,目光凝视着蓝天中那高耸的云山。四周有片片亭亭的白桦树,四周有点点花儿似星星在闪烁跳动。

“那云好美呀,上边该有水,有花儿,有绿。咱俩飞到上面,在水边盖一处草房,草房前边是一片碧绿的菜畦。我坐在树下读书,你戴着斗笠在耕作,我们的孩子在追逐跳跃。那该是诗一般的生活呀!”薇美丽的脸上是少女特有的微笑,眼角噙满泪水。

那云好高呀,耸立在蓝天间。明暗相间,层层叠叠,其上呈现出童话般的世界。有的好似一片树林,有的好似一片梯田,有的好似数条小溪在流淌。有一点点墨黑色,分明是一只雄鹰在展翅高飞。

“不,云上边只有我们俩人,暂且不要孩子。你我读诗、欢笑。手拉着手漫步在小溪边,乡间小路上洒满欢笑声。”我说。

“咱俩一起慢慢变老,最后,岁月、山水也慢慢变老。”薇满脸泪水,搂住了我的脖颈。

薇是我同班同学,是班级最漂亮的女孩儿。她爸爸是名牌大学生,是工程师,是企业主要领导;妈妈也是大学毕业生,是位著名的产科大夫。当时她爸爸在迪拜搞工程。

“我可不敢娶你,因为你定然接受不了我家贫苦的生活。”当临近毕业,薇第一次向我示爱时,我心里好痛。

薇急了:“卢梭说,‘真正的爱情结合是一切结合中最纯洁的。你对爱情的理解为何如此浅薄?我别的都不需要,我拥有你就足够了。你这样说是在鄙视我。”

薇紧紧抱住我,她滚烫的体热激起我青春的热流。其实,自从第一眼看见这位漂亮、大方、活泼、聪明的女孩儿,我就萌生了人生第一次真爱。我只是默默把这种情感埋在心底。

薇向我表达爱情!我祖宗有德,我命中有福,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趴在黄木箱子上开心地笑,心在流着泪水。我感觉到这木箱也和我同欢乐。

我们一起毕业,为了爱的约定又一起来到这林业局教书。一起学习,一起备课,一起唱那难忘的歌。

薇爸爸让薇到迪拜旅游,去感受中东沙漠的风采,感受中东海洋的魅力,感受中东摩天大楼的神韵。薇起初不想去,她说愿意整日和我厮守在一起。我愿意她快乐,愿意她感受一下异国风情。她在我的鼓励下,勉强同意了。

我真没想到呀,这竟然是永远的别离,永远的分手。爱情的信笺由密集到稀疏,由稀疏到停顿。薇最后那封信说请原谅她对爱情的违约,她不想回中国来,她变得有些舍不得迪拜优渥的生活,甚至直言不讳说爱上了一位魁梧英俊的沙特富豪!

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都是欺骗!我对爱情、对人性失去了信心。那些天,我是多么难熬!整天在树林里转悠,在河边久坐。怒视着空中同样美丽的云朵愤怒喊叫,紧接着是仰天长叹。

寒川落雪,雪上加霜。在我不堪痛苦之时,又杀出一匹丑恶的黑马,几乎把我逼上绝路。

那也是月圆之夜,我伫立在学校前的河流边。脉脉的流水犹如我不尽的怨愤和忧愁不断地涌来。有特别的声音?树林里传来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还有急速喘息的声音。这是咋回事呀?我走进树林想看个究竟。呀!一对男女在做苟且之事。我急步后退。这男人竟然是我们副校长;那女人我也好面熟,唉,想起来了,她是林业局机关一位科长的夫人。

“小吴,哥求你了,千万保密呀!这事儿让我老婆知道,我就毁了!”副校长向我哀求。

我使劲点头。

“如果这事传出去,我只好和你拼命了!”副校长又在威胁我。

我感觉在附近树下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我不管那么多了,速然跑开。

第二天,整个学校都流传着副校长和那位林业局科长夫人的苟且之事。副校长抓住我的衣领,拳头落在我的脸上,我鼻子鲜血直流。他又在喊:“你也不要假正经!你散布流言,无端虚构,进行诽谤!你犯下了诽谤罪!”

我对那事守口如瓶,我和任何人都没讲过,老天作证。

蜚语开始变成两个版本:副校长和科长夫人很早就勾搭成奸;副校长苟且之事是假,是新来的小吴老师诽谤的。

我也成了不光彩的人物。事情如果就發展至此,其对我的伤害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副校长的情妇由于不堪压力竟然悬梁自尽了!

副校长和那妇人丈夫结成暂时同盟,向公安局报案,说死亡事件的根源在于我的无端诽谤。

我被公安局拘留审查,但由于缺少证据,半个月后我被放了出来;但我还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在大家心目中我成了品质极其有问题的人。

夜深了,停电了,黑黢黢的宿舍里我独自坐着。我透过窗户,望着茫茫的群山,如麻的山林,如蛇一样蜿蜒在山脊的运材路,有气无力地眨动眼睛的暗淡的寒星……瞬间,我心底窜起一个念头:死了多好!忽然,我耳边分明回响一句洪钟般充满温情的话语:“你好大的出息!这点挫折算什么?你得往前看!人性是不能苛求的,善与恶,高尚与卑劣是相辅相成的,是受环境、时机左右的。要想得开,放得下。心路有多宽,脚下的路就有多宽。”

我惊愕地环顾四周,没任何人,这里唯有这黄木箱能和我说出这样的话语。我一下子扑向黄木箱,拥抱着黄木箱,伏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我从来没有这样纵情地哭过,我内心轻松了,平静了,坚强了,我顿然感到浑身有了力量,室内有无尽的温情,室外分明是阳光一片。

这黄木箱子,爷爷命名为“爱情箱”。父亲命名为“救命箱”。我该命名他为什么呢?他伴随我走过青涩的年龄,抚慰我这脆弱的心灵,我命名为“劝勉箱”吧。

后来相当长的岁月间,这黄木箱又伴随我换了四个单位,最后走进我自己的家庭。刚成家的时候,住的是简陋的平房,妻尚同意我把黄木箱仍放在客厅,但放在西墙下尊贵处是办不到的。后来住上了楼房,旧楼。妻子坚决不允许把黄木箱子放在客厅,尚同意放在卧室,放在床头不允许,后来在墙旮旯寻一个位置,同垃圾桶为伴。经过十多年汗水的积累,甚至勒紧裤腰带闹革命,有了经济的原始积累,今年夏天我们终于住上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宽敞的新楼。我这个懦弱、无钻营之能的人住上这样的房子,真可谓“豪宅”了。在家庭会议上,妻字正腔圆,郑重宣布一个决定:黄木箱子必须扫地出门!如此现代化的居住环境怎么能容忍这陈旧的一文不值的老古董!学中文的大女儿站在她母亲一边,不温不火找出两条理由反对把黄木箱子放在家里。大女儿认为从政治的角度讲,黄木箱子放在现代化居住环境犹如辛亥革命后的个别中国人仍然梳着清朝的大辫子,是同社会进步公然对抗,具有反动的本质;从美学角度讲,黄木箱子放在家里是对美的无情的践踏!犹如彩云间飞过一只乌鸦,鲜汤中落进一只老鼠,用局部的丑的特质,实现了对美的整体的割裂,甚至破坏。我想对大家重温黄木箱子的光荣历史,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学生物的二女儿爆发出的一句话让我心灰意冷,失去最后一线希望:“生物学家达尔文认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破旧的黄木箱子具有的那点儿历史元素怎么能抗拒现代化的历史潮流!”最后妻子微闭着双眼,微笑着为黄木箱子指出两条光明出路:要么送给垃圾站,要么送给锅炉房为民众取暖。

我实在不忍心如此处置黄木箱子,我把希望寄托在单位。我悄悄把箱子搬进单位办公室,也只能放在角落里。同一办公室的小王,这位穿着时尚、戴着大耳环、舍得花三个月工资做一次美容的姑娘瞥见角落里的木箱子,撇了撇嘴,但没再动声色。她向办公室主任用微信告密:“办公室里放一个陈旧不堪的木箱子,坐在办公室里我好像回到了中世纪!”办公室主任满面含情,语调温暖如春地向我下达命令:“明天市里来验收精神文明工作,这陈旧的箱子放在现代化气息十足的办公室会让单位摘下精神文明标兵的牌匾。你如搬不动,我让工人帮忙。”

月光下,我扛着这黄木箱子,觉得十分沉重,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街道两旁的摩天大楼闪烁着的霓虹灯分外美丽,分外耀眼。一辆宝马车唱着美国流行音乐飞驰而过。穿着时尚服装的人们谈笑着从我身边飘过。我回头望一眼东方的圆月,似曾相识。喉结抖动,百味杂陈。我顿时感到这箱子更加沉重,瞬间满眼含泪,感叹道:“黄木箱子啊,我将怎样安排您?我向哪里去?如今我已无处把您珍藏!”

猜你喜欢

木箱箱子奶奶
给奶奶按摩
奶奶喊你吃饭啦
冠军诞生记
奶奶驾到
一模一样的箱子
箱子
薄箱子
领个箱子去街上
我家也有奶奶等
把木箱换成纸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