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为谁而铺展

张声龙

旧时的运材道停伐后成了半退休状态，树的枝条伸展扩张领地，车蛮横地冲撞进来，细枝碎叶从半开的车窗坠落，好闻的草木香气弥散着。丁杰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似乎有些痴了。

丁杰工作在雾霾曾经很严重的那个城市，公司老总是早他几年毕业的师兄。中等身材、性格谦和、从来都是慢条斯理讲话的师兄，几年的时间就变戏法似的让自己公司拥有了百十亿的资产。可是一个月前正在和企业洽谈收购事项的师兄忽然失踪，这阶段公司大部分资金都投入到国外的项目上，各家银行停止了继续贷款，原合作伙伴都惊慌地来要账，原本巍峨的金字塔，流沙般崩溃。公司贴上了封条，曾经喧闹的公司寂静下来，员工们开始无奈地另寻出路。丁杰还没有从这过山车的翻转中清醒过来，于是回到大兴安岭深处的家陪陪父母，理一理思路也等待公司的事尘埃落定。

除了纯净得不忍碰触的蓝天白云，视线所及之处是各具特色的原住民。这些自由自在的生灵，拥拥挤挤地喧嚣于河边山岭，占据着整个舞台：清净雅致的白桦、媚姿摇曳的绿柳、新衣鲜嫩的幼松、夸张地舞动着数千只手掌的杨树、凡俗地活在梦幻中的柳岚及匍匐于地面也不忘记探头探脑的野花，错落着生长，各展风采又相映成辉。丁杰是在大兴安岭林区出生的，高中大学期间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伤春悲秋的“豆腐块”，就成了同学眼中的“酸秀才”。这次被同学安排到一个由二十多个“文化人”组成的文化采风团中，重温风景后为主办方写点文章。

昨天，丁杰和这个团队登了五亭山。五亭山是镇边上的一座小山，自山脚笔直通向峰顶的石阶一千多阶，但也有小径盘旋而上，在绿树青草野花包裹之中的山和山中小径徐行，一米七十多、“将军肚”不大的丁杰累得流汗气喘，摘下近视镜擦了若干次汗、休息了四五次才登顶，团队中岁数较大的也顺利地登顶。登临山顶凉亭，在群山环抱中的小镇尽收眼底。组织者说起五个亭子和五个大官的故事，科级的小镇竟有五名在这工作过的人升迁至厅局级岗位，据说是小镇风水好的原因，有趣但也有浓浓的官本位味道。正在刮着的反腐风让官本位思想弱化了很多。有个很厉害的人说要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如果这样，对权力就不能崇拜，而要挑剔和监督，现行的政策也是这样要求的。丁杰开公司的师兄的父亲曾经是一个经常在央视新闻出镜的牛人，这让公司的员工感觉很骄傲，遇到大小事情都高举起公司的名号，也的确起作用，甚至有时开车违章也能免于处罚。丁杰师兄看起来很低调，他也有低调的实力。毕业季同学还在为就业发愁时，他已经和几个小伙伴开始了令人目眩的一系列并购，不像是做生意，更像是看到什么就拿什么，或把运钱的管道铺设到公司财务室。师兄的失踪也和反腐有关，他父亲几个过去和现在的下属陆续被调查或双规。很有点大地震前兆的思想。作为秘书的丁杰发现师兄看似如常但总是走神，打老虎时的新闻说腐败有脉络。腐败的确有脉络存在，只要哪的制度满是漏洞或监管形同虚设，哪的掌权人私欲就会千百倍地膨胀，而那个叫张三或李四的官也就快落马了。曾在新闻中光芒万丈的师兄的老爹肯定也在脉络之中。

车到大黑山顶，没有了在车窗旁挥舞手臂的树们，视线瞬间从绿色的囚笼中解放出来，可以欢快地跑过绵延起伏的山，放肆地紧盯最蓝的那块天空。换了个角度，山们没有了巍峨和神秘，一座座伏在你视线之下。山林中一棵棵站杆凌厉地刺向天空，漆黑的眼神闪动着不可一世的气焰，成了最醒目的风景。

景区处于刚开发阶段，最美的看点是恣意生长的草木。或许来的人多了，人的脚印冲淡了山野之气，景点会更像景点，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偏离了应有的方向。原住民对这片山岭感激、眷恋，年轻时却又厌烦和想要逃离。爷爷那一代子女多，是野菜和山鸡野兔养活了一大家子人。丁杰至今仍为奶奶那双因过度劳累，而指节变形、皮肤皴裂的手而心酸。在共和国最需要的时候，林区人一双双皴裂的手采伐出一车车的木材，支援了祖国各地的开发建设。不在山上干活的时候，这双手就养猪、喂鸡、采菜、劈柴、做饭……为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直起腰喘口长气的时候都不多。丁杰父母是林业工人，也是靠着采摘山货给孩子凑学费和贴补家用。他们现在幸福感很强，因为国家发展了已经不为吃穿犯愁，虽然他们一辈子的积蓄买不到丁杰所在城市一些房子的半个卫生间。老两口退休后太极拳、健身操地把自己安排得很充实。他们是真的陶醉满足于这片山水和现在的生活。他们健身是乐趣也是必需，小镇那个年龄段太多的人因病花光了自己的积蓄、儿女的积蓄，可结果仍不能逆转。丁杰师兄一块江诗丹顿的手表就一百多万，开的车、住的房子，可能相当于镇上所有退休老人存款的总和。老板曾经的并购一次获利是一个企业甚至是一个行业几十年的积蓄，镇里的人捡一天山货也就几十元的收入。老板当然风度翩翩，当然彬彬有礼，贩夫走卒因利益受损冲冠一怒血溅五步的价值，顶多相当于老板的一餐饭。和平时期谁又会因为一餐饭而去拼命。丁杰目睹老板和新招聘女员工的“爱情”，老板没有对那个水乡娇小玲珑的女孩子有丝毫强迫，一步步的利益交换，最后她抛弃了相恋多年的、也在这个公司的男友……老板失踪后，那个肚子已经隆起的女孩也未必会后悔，她在另一片天空下呆过一段时间，“和别人好”她连触摸那片天空的可能都没有。

峡谷是山岭自然形成的伤口。山很多，但峽谷不多，峡谷地势低，山和山周围的水都汇聚于此。湿润的地方植物自然茂密，又有水点化渲染，所以峡谷成了风景中最漂亮的部分。位于大兴安岭南麓的绰尔大峡谷也是这样，落叶松、白桦、黑桦、蒙古栎成百上千种青青翠翠的植物拥挤在这，浓密的森林成了无数动物嬉戏和藏身的家。沿着山身侧脚边蜿蜒而过的木栈道，就到了绰尔河边，到了点将台。不知为何这块临河耸立的岩石会被冠以“点将”之名，是有人看到明月高悬时老树熊精在此阅兵，还是盘旋的风、嚣张的雨雪在这发号施令。在历史的一个个节点、在银幕或书页的剧情之中，威风凛凛地点将聚兵，用杀戮开创一个王朝，几十几百年后又被另一场点将、另一场杀戮终结。那是奴隶社会或封建社会，一个可以造神和需要造神的时代，百姓只是一群人的统称，没有显示名字和发声的必要。事情从一九四九年开始有了变化，“为人民服务”成了一种宗旨。按照被百姓铭记不忘的那个伟人所说，职位相当于帝王将相的那群人，不但没有帝王将相的名称，也没有了有帝王将相的特权。社会总是在变化，个性化和自媒体时代如期而来，造神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而且一个团队是需要人率领还是需要神做主？在特定时期有神做主自然好，精确的判断超凡的能力一定会效率高效果好。但当他神性衰减出昏招时，一定会给盲从的人以毁灭性的伤害，而谁又能保证神永远是神？是可以逐渐完善的制度可靠，还是好坏杂糅的人性可靠？

几天的观光考察即将过去，丁杰今天心情略带几分兴奋。昨晚接到同事电话，师兄在偷渡出境时被控制，是师兄曾经的“爱情”对象，那个一米八十多高的长得像极了胡歌的男孩实名举报。有些呆的小伙子一直收集线索并监视日渐强大的师兄，三年后够分量的举报信引起了关注师兄的人和单位足够程度的重视。于是师兄跑了，有了小伙子的跟踪，师兄就没跑成。那个满口礼义廉耻的名校毕业生竟包养了十多个情妇，这次和他一起出逃的是一对漂亮的母女花。现在这件事在网上的热度已超越了明星丑闻，不可能被捂住了。因为师兄的被控制，已汇到境外的钱有可能被追回，欠丁杰他们的工资大概会补发，公司可能会换个领导继续经营。丁杰当然兴奋，小老百姓都珍惜能让自己吃饱饭的环境。如果再能有上升的途径和公平自由的感觉，就会拼了命地去维护。哪会闲极无聊地想换经理什么的。活不下去了，才会不去活。现在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舒心，对未来也充满信心，都是希望太平盛世长久。

最后一天的考察中，风景仍在车窗上梦幻一样轮换闪现，丁杰计划写一篇有关风景的文字交卷。可什么样的风景是最好的风景，除了共同的认知和各自秉承的观念，风景有特点和内涵让人身心舒畅应是必不可少的。风景又应为谁而铺展，把柳岚因不够香不够艳不够奇而铲除，肯定不是柳岚的风景。因喜欢牡丹而将其移于一地也成景观，但那是陛下和牡丹的景观。或许现在就很好，低伏于地面的草也有自己的空间，枯死了一半病害了一半的树也有生存的权力。一眼望去，有红的紫的黄的绿的……各种颜色也深浅不一，这为每一个生灵铺展的风景，就应是最好的风景。而丁杰面临的又会是什么样的风景，会为谁铺展，在社会更公平更理性、规则逐渐健全的现在，好的终究会有好报，不好的也一定会得到惩处。一切必然会更好，丁杰点燃一支烟信心十足地深深吸了一口，这时急促的手机铃声夸张地响起，大概又有什么好事了，丁杰心中想着，手伸向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