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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留痕

2018-03-11袁玮冰

骏马 2018年7期
关键词:兴安雪儿杏花

袁玮冰

姜绿漪决定参加白兴安的婚礼,她对丈夫说:“兴安真的不容易,终于要结婚啦。”

丈夫知道姜绿漪和白兴安的关系,半开玩笑地说:“快四十岁的人了,再不结婚,还能犁动田?”

姜绿漪狠狠拍了一下丈夫肥厚的屁股:“你就知道那点事儿。说真格的,陪我去吗?”

丈夫正在拖地板,直起腰,两手拄着拖把:“我去?那你去主持系里的研讨会?”姜绿漪摸摸光滑的额头:“我差点忘了。”

他们学院请来了几个外地的专家,要开一个研讨会,丈夫已经筹备很长时间了。

姜绿漪诡谲地耸耸肩膀:“可别怪我不带你去!”她向丈夫做了个鬼脸。

姜绿漪得到白兴安要结婚的消息后,心情格外晴朗。毕竟她和白兴安从小是邻居,又一起读书。当时他们居住的山村里只有小学,小学毕业后要到雅克萨去读初中。白兴安初中辍学,一直和那个山村相依为伴。

火车沿着牙林线蜿蜒挺进,车轮碾动着钢轨,传来了有节奏的轰鸣。这是通往兴安岭北麓林区的唯一一条铁路。

姜绿漪望着窗外,高远的蓝天下是连绵起伏的兴安岭。这是一个好季节:七月,山清水秀,景致迷人。满山的绿,满眼的绿。路基两旁,是高挑俊秀的白桦树,恬静懒散地擎着并不浓密的树叶,阳光从稀疏的枝叶间留下了几束光柱。造型较矮、蓬松而又连成一片的是兴安岭特有的一种矮小的乔木——空心柳,它们身挨着身,手牵着手,绵延成片。树木的周围是茂盛的林间草地,点缀其间的野花,颜色各异,星星点点,散乱不羁。这些景致随着奔驰的列车,急速地一闪而过。

姜绿漪对眼前的一切太熟悉了,她从小在林区长大,对林区情有独钟,但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闪现的一直是白兴安。

是的兴安,绿漪为你祈祷,为你祝福,愿你们白头偕老!姜绿漪的心里在默默祝福,两眼有点发热。不是女人多愁善感,而是……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发小。从小到大,她愧疚于他!

这个话题从何说起呢?

白兴安的命运也许就是和那只猫连在一起的,换句话说,也许他们的命运都与那只猫有关。

那只猫叫雪儿,通体白色,没有一根杂毛。

姜绿漪走出家门,就看见前面晃晃荡荡的白兴安怀里抱着一个白色的东西。白兴安的家在姜绿漪家的东面,学校在村东头,他们走的是一条路。秋天,有点凉,白兴安穿着一件大大的皮夹克,那是他哥哥穿过的一件衣裳。姜绿漪跑了几步,追上去:“兴安,你抱的啥东西啊?”白兴安回头看见了姜绿漪,笑嘻嘻地把一只小猫捧在手里:“小猫儿,给李杏花的。你要是喜欢,送给你!”

姜绿漪接过那只小猫,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儿,眼睛大而圆,蓝莹莹的,尖尖的耳朵像两只白色的三角小旗。姜绿漪用手触摸了一下小猫嘴巴上的胡须,小猫扭了扭脑袋,“喵——呜——”它叫了一声。

“我喜欢!”姜绿漪说。

“那就送给你吧。”

“李杏花呢?你不是答应给她了吗?”

“管她呢,她要是找我……反正你别管啦!”

因为这只小猫,李杏花好长时间不理睬姜绿漪。

后来,姜绿漪给这只小猫取名为雪儿。

雪儿出落得越发漂亮。它的个头长大了,腰身长长了,它的尾巴再也不是小姑娘没人给梳理的细弱的发辫那样,歪歪扭扭地低垂下来,而是像一个蒲棒,毛绒绒的,弹性十足,随意摆动。它的毛色更加招人喜爱,油汪汪的白。

每当放学回家,雪儿就会跟在她的身后,喵——呜——抬着头,和她对话。姜绿漪兴高采烈地放下书包,抱起雪儿。雪儿把两只梅花样的前爪搭在姜绿漪的肩头,用它长长的胡须蹭姜绿漪的脸,痒痒的。姜绿漪拨拉开雪儿的头,用手摩挲着它的身子,雪儿就会温顺地趴在姜绿漪的怀里。

写作业的时候,雪儿不情愿地趴在炕桌的下面,时而用它的爪子抓挠着姜绿漪垂在炕桌下面的手。姜绿漪轻轻捏住雪儿的爪子,在那弹性的梅花似的掌面上一碰,雪儿就会把藏在爪子里面的利爪伸出来,尖尖的,弯弯的,硬硬的。姜绿漪再一按,雪儿便把那利爪慢慢收缩回去。

睡觉的时候雪儿也会不知不觉地钻进姜绿漪的被窝里来,趴在她的胸前。雪儿的呼噜声会把姜绿漪吵醒,这时候的姜绿漪翻个身,把雪儿放在她的身后。

那样的日子里,雪儿陪伴着姜绿漪渐渐长大,他们的感情日渐深厚。那样的日子里,没有一只老鼠咬破姜绿漪家的米袋,房前屋后,家鼠野鼠,踪影皆无;那样的日子里,快乐,温馨,和谐,阳光普照。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厄运不知不觉地降临在雪儿的身上。

在林区的树叶几番泛绿、几番飘落的交替中,姜绿漪这一届小学毕业生已经离开家乡到附近的小城雅克萨读初中去了。

事情发生在初二的暑假里。

假期里,姜绿漪发觉雪儿不像以前那样对她亲热了。白天,雪儿总是无精打采地趴在炕上呼呼睡大觉,夜晚却跑得无影无踪。姜绿漪奇怪:是雪儿老了吗?

一天夜晚,姜绿漪起夜上厕所,打开灯,她听到了窗子前面的土豆地里一阵骚动,惊愕中,她看到雪儿一闪身从黑绿的土豆地里跑出來,一纵跳到窗台上。喵——呜——雪儿叫了一声。姜绿漪打开窗子,雪儿跳进来。姜绿漪发现雪儿全身湿漉漉的。怎么搞的,是土豆地里的露水打湿的吧?

雪儿疲惫地趴在炕上,用舌头梳理着身上的皮毛。

早晨,李杏花的父亲手里拎着两只死鸡站在门口叫阵:“老姜,滚出来!”

姜绿漪的父亲莫名其妙地迎出去:“大兄弟,你这是……”

“自己看!”李杏花的父亲铁青着脸,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死鸡往姜绿漪父亲的脚下一掷。

姜绿漪的父亲拎起一只死鸡:“这……”

“你家白猫干的!”

姜绿漪父亲的脸扭歪了,他勉强冲李杏花父亲咧咧嘴:“要是这个畜生干的,大兄弟,这鸡我赔!”说完,他抄起一根顶门的棍子,转身冲进屋子。

雪儿趴在炕上,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温热的土炕,给它疲惫的身子带来了恢复体力的好机会,它享受着,养精蓄锐。也正在这时,它突然听到了一声破败的门响,它瞪着双眼,聚焦了闯进屋子的男主人。

男主人的凶神恶煞,让它警觉起来。当姜绿漪父亲手中的棍子带着呼哨砸向它的时候,它已经弓起身子,像一支利箭,嗖——它早已从炕上跳到了姜绿漪父亲的两腿间。接着,它两只弹力无比的后腿蕴足了力气,一纵就钻出了门缝,跑掉了。它莫名其妙:男主人干嘛这么残酷无情呢?

姜绿漪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惹恼了,她向李杏花家跑去。李杏花家在她家的西面,距离不过五十米,隔开她们的是一条乡间土路。

李杏花在小路上截住了姜绿漪。她的面目与她父亲狰狞而冷酷的表情没有什么两样,她的个头虽然没有姜绿漪高大,但她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让充满怒火的姜绿漪清醒了许多。

“你爸凭什么……凭什么来找雪儿?”姜绿漪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李杏花。

“凭什么?”李杏花眯起弯弯的眼睛,目光中透露着狡黠和不屑一顾:“我跟你说吧,我亲眼看到你家的大白猫钻进了我们家的鸡窝里,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知道不?”

“胡说!这么多年来,雪儿钻过谁家的鸡窝?你——杏花,你和你爸,纯粹是血口喷人!”

李杏花的父親走过来:“绿漪,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爸说了,他会把鸡赔给我们。至于怎么处置那只大白猫,我看勒死算了,还能得到一张好皮毛,免得再惹是生非!”

“你敢!”姜绿漪带着哭腔,“我看你们谁敢?”

回到家,雪儿没了踪影。姜绿漪一宿没睡好觉,窗前的土豆地牵扯着她的神经,一闭眼,土豆地里就会传来杂乱的打斗声。打开灯,窗前又恢复了一片宁静,也许,是太牵挂雪儿的缘故吧?她琢磨:这一宿,雪儿会去哪里呢?

当早晨的雾霭渐渐散去,姜绿漪在土豆地边,终于找到了雪儿。雪儿静静地趴在土豆地的垄沟里,身子很脏,泥土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叶子粘在它的皮毛上,它正用舌尖舔着胸脯,那里有鲜红的东西使皮毛改变了颜色。

姜绿漪跑过去,抱起遍体鳞伤的雪儿。它的腹部有一个很大的口子,血还在流。

姜绿漪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伤心得泪流满面:“你怎么啦雪儿?是谁这么丧心病狂?”她哆哆嗦嗦掏出手绢,手忙脚乱地包扎在雪儿的肚子上。

泪眼朦胧中,姜绿漪又惊奇地发现,在另一条垄沟里,一只僵硬的黄鼬狰狞地横在垄沟里,张着嘴巴,尖尖的牙齿白森森的。身上的皮毛被撕得面目皆非,这是从哪儿跑来的黄皮子呢?

姜绿漪恍然大悟:雪儿这一阵子,一直都在和这只黄鼬战斗,它是阻止这家伙偷鸡摸鸭,自己才身负重伤的。

雪儿,你真英雄!她的泪水洒在了雪儿的身上……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尽管姜绿漪精心呵护着受伤的雪儿,可是它肚子上的伤实在太重了,危及到了肠子。

在一个清且亮的早晨,雪儿静静地死去了。

姜绿漪痛不欲生,雪儿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太重要了,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白兴安一直陪着姜绿漪,在他的开导下,姜绿漪最终同意把雪儿埋葬了。

白兴安赶着自家的老牛车,那是林区比较时兴的一种牛车,有点像草原上的勒勒车,不过,它的四个轮子是带着辐条的胶皮轱辘。

姜绿漪怀里抱着木头盒子,那是白兴安做的,里面装着雪儿。在一个山脚,牛车停下了,拐过山脚是通往火车站的乡间土路,另一端,通往他们的村庄。路旁不远,是几棵大树,有柞树,也有白杨树。白兴安来到那棵最粗、最高的杨树下面,挖了一个坑,把雪儿放在那个坑里埋葬了。

不幸发生在回来的路上。

姜绿漪呆呆地坐在牛车上,回忆着雪儿曾经给她带来的那些无尽的快乐和幸福的时光。就在这时,白兴安突然嘟囔了一句:“坏了,跑蜂了!”

姜绿漪顿觉身下的牛车开始颠簸,她惊惧地死死抓住车厢。拉车的牛狂奔起来,尾巴竖起,四蹄生风。

摆弄牲畜的人,遇到这种情形也无可奈何。多么温顺的牲畜,突然遭遇了牛皮蝇或者成群的黄蜂,牲畜为了躲避叮咬就会拼命地奔跑。

姜绿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甩到了草地上,她不顾浑身的疼痛,心惊肉跳地爬起来,冲着消失在尘土飞扬里的牛车高喊:“白兴安——松开缰绳——”

牛车在雾霭里像失去了方向的小汽车,噼噼啪啪,左右摇晃着滚下了坡际。惊魂未定的姜绿漪踉踉跄跄地向前追赶着,下了坡地,远远就看见了白兴安。他半躺半坐地抬着身子,回头张望:“绿漪——你没事吧?”白兴安呼喊着。

姜绿漪跑到白兴安跟前,看到灰头土脸的白兴安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他咬着牙,眉头紧蹙:“绿漪,我的左腿……好像不听使唤了……”

白兴安在姜绿漪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来,可是左腿不敢着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怎么办呢?白兴安四周张望了好一会儿,咬紧牙,用左臂揽住了姜绿漪的右肩膀,他拭着右脚向前蹦,一蹦、再蹦……两个人搀扶在一起,向村子里挪动。

白兴安是不幸的。他的左膝盖骨粉碎性骨折了,由于雅克萨小城医疗水平有限,再加上经济拮据,白兴安在小城的医院住了不到两个月,腿伤还没有彻底治愈就回到了家乡,以致后来韧带坏死,左腿打不了弯,像一截木头。

白兴安不能再去雅克萨读书了,只能辍学在家里帮助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而这时,姜绿漪的哥哥把他们一家全都接到了小城。姜绿漪没有机会再回家乡了,她和白兴安只能用书信往来。

后来,姜绿漪考上了大学,他们的书信依然频繁。毕业后姜绿漪被分配到北方一所比较有名的本科院校,工作的繁忙和交际的扩大,使姜绿漪很难抽出时间主动给白兴安写信了。

有一次,她连续接到了白兴安的来信,抽空给他回了一封信,告诉他:以后别写信了,费时也费事,电话联系,并随信给白兴安寄去了一部手机,那时的手机还很奢侈。

姜绿漪哪里知道,离开家乡几年,那里并没有多少变化,打手机需要登梯子上到房顶才有信号,这对白兴安来说,比登天还难。

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白兴安的来信。

余下的时间,她开始恋爱、结婚、生子……少年少女的友情被时光的河水冲涮得寡淡了许多。但是对姜绿漪来说,她忘不了白兴安,也不能忘了白兴安,所以她这次才义无反顾地前来参加白兴安的婚礼。

列车缓缓驶进了小站,这是兴安岭北麓林区的一个会让站,上下车的旅客并不多。

姜绿漪激动着走出了车厢。久违了,小站。久违了,我的故乡!这时,她看到有个左手握着鞭子、一瘸一拐的人向她走来。姜绿漪兴高采烈地迎着那个人跑过去:白兴安——兴安——

白兴安拖着那条无法打弯的左腿站在姜绿漪的面前。姜绿漪想拥抱他,可是白兴安傻呵呵地咧着嘴,伸出手:绿漪,你真来了啊!

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摇动着。

姜绿漪打量着白兴安,有点心酸:她急切想见到的那个快乐的少年被无情的岁月折磨得如此陌生,又如此木讷。当年单薄的身子变得成熟了,可显得那么臃肿又笨拙,脸膛黧黑粗糙,眼角的鱼尾纹很深。头发是精心剪过的,几丝白发藏在鬓角里并不难辨。那胡髭分外显眼,黑黑的、粗粗的,像一条偌大的毛毛蟲粘在唇上。

一件浅黄色的半袖衬衫,灰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

绿漪,看看我,不敢认了吧?白兴安松开握着的手。

姜绿漪如梦方醒:“是的兴安,每一个人都会在流逝的时光中变得成熟起来,也会变得越老和越丑。”

“你没有,绿漪。你依然那么漂亮、美丽。”白兴安专注地看着姜绿漪。

姜绿漪苦笑了一下:“开玩笑呢兴安,当年我是一个活泼天真的少女,现在已经变成了半老徐娘,怎么能比呢?”

“走,绿漪,回去咱们再唠。我是特意赶着马车来接你的,咱们这地方你知道,道路多有泥泞还到处是牲畜粪。”

拉车的枣红马很健硕,马套上两个铮亮的铜环格外显眼,随着枣红马颠动的碎步,铜环规律地拍打着肥厚的马臀。

家乡变化最大的,是近处的草地和远方的山岗被开垦成了麦田。

小路穿过麦田,马车在田野里行进,有鸟儿和蜻蜓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出了麦田,拐过一个弯儿,马车来到了一个山脚下。这个山脚对姜绿漪来说是不会忘记的。山脚的路旁,那几棵大树依然还在,但与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尤其是那棵白杨树,树冠葱郁参天,树身粗壮伟岸,雪儿就埋在它的下面。

白兴安勒住缰绳:“看看雪儿?”

“我当然要去。”姜绿漪跳下马车。

两个人来到了大树下。

当年的小土堆已经被流年的落叶覆盖了,那上面长着稀疏的小草,树身四周还长着一些低矮而细弱的小树。

“你还能记住雪儿埋在什么地方吗?”姜绿漪说。

白兴安用鞭杆儿拨拉开一堆树叶:“就是这里。”姜绿漪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树叶,这些叶子经过长年雨雪沤泡已经变成了黑褐色。

姜绿漪心里酸楚得不行,眼中热辣辣的泪水几乎流出来。雪儿又在她的脑海里复活了,她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扔掉了手中的叶子,站起来:“一想起雪儿,我就……兴安,咱们走吧。”

这时,白兴安从车上拿来了一个书包。姜绿漪认出来了,是当年白兴安上学时背过的书包,帆布的,原来是黄色,现在变得发白。

“绿漪,今天,在这棵树下,我想把我这么多年来藏在我心里的话全部告诉你。告诉你我就轻松了,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白兴安边说边打开了书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书包里都是书信,堆在了大树下。

姜绿漪看着这些书信,很疑惑:“兴安,你这是……”

“绿漪,这些都是写给你的。还记得吗?那一年,你给我回信,让我不要再写信了,还给我买了手机。当年咱们这里的手机得上到房顶上才有信号,你知道我当时多难过吗?你上大学时咱们约定过,我不能打扰你的学业,每两个月给你写一封信,你当时特别赞赏我的做法,还夸奖我信写得有文采。可是后来你突然不让我给你去信了,那一段时间我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了,我痛苦死了。我恨你,更恨我自己,但一看到你的手机,我又觉得你并不是嫌弃我,并不是想抛弃你的发小,尤其是一个残疾人。你那样做,肯定另有苦衷——城市生活节奏快,工作压力大,再说,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姑娘,不停地有书信往来……我理解了。

我又拿起笔,决定坚持给你写信,这些信我写给我自己看,反复看,一封也没有寄给你,从未间断。今天,当着你的面,我把它们都送给你,只是,你不用看了,也没有必要再看了。”

姜绿漪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白兴安,你简直就是个……傻子啊!”她从地上捡起一封信。牛皮纸的信封上,字迹是那么熟悉,飘逸俊秀又刚毅雄健,有骨力,有神韵。

姜绿漪的眼泪流了出来:“兴安,你干嘛折磨自己,值吗?”她想起了纯真年代的一幕幕,也想起了白兴安对她的呵护与关怀,她知道白兴安是喜欢她的,她也喜欢白兴安。但这一切,她觉得作为发小,是一生一世的好朋友,她从没有过非分之想。一直折磨着她、让她无法忘怀和无比愧疚的,就是白兴安那条腿,这是她的软肋,她一生的痛。

白兴安把相思之弦自拉自唱了这么久,这让姜绿漪无地自容,泪水一下子濡湿了她的双眼。

这时的白兴安已经用打火机点着了书信,火苗儿开始蔓延,书信在埋葬雪儿的坟头上燃烧起来。青烟淡蓝,袅袅爬升,也许此时雪儿的孤魂终于可以沿着那股升腾的气旋飞往天国了吧!

白兴安浑浊的眼睛里也滚出了泪水,他粗糙的手里捏着一张照片。那是姜绿漪上大学时的一张相片:清纯,美丽,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绿漪,把这个还给你吧。哽咽着的白兴安不能自已,痛心疾首地哭出声来。

泪人一样的姜绿漪一把夺过那张照片,她的脸扭歪了,转身把照片扔进火堆。

贪婪的火苗舔舐着照片上姜绿漪美丽的面庞,马上,那面庞变形、抽搐,和眼下痛苦的姜绿漪有点相像。

白兴安的抽泣声让姜绿漪的心彻底碎了,她不顧一切地扑在了白兴安的怀抱里:兴安……你……你让我难过啊……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三十年多年的友情让他们第一次相拥在一起。天蓝地绿,麦黄草青,两个人的心鼓在兴安岭的脚下擂响了。如果雪儿在天有灵,会证明他们的情感是多么纯洁,纯真的色彩和它当年的皮毛一样——洁白无瑕!

风吹动着大树,传来了树叶哗哗的声响,枝杈上的叶子在风儿的吹拂下不停地翻飞舞动,像万千抖翅的蝴蝶。

白兴安和姜绿漪坐在马车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是啊,刚刚经过了大喜大悲,更应该冷静下来,直面现实和人生。

“兴安,你一直没告诉我新娘是谁,她是哪里人啊?”姜绿漪打破了沉寂。

白兴安憨憨地笑起来:“哪里人?就咱们村子里的人,你认识的,杏花。”

“李杏花?她……她不是……”姜绿漪惊愕不已。

她离婚了,带着九岁的儿子回到村子里,住在娘家。白兴安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鞭子。枣红马颠起碎步。

姜绿漪恍然大悟:小时候李杏花就特别喜欢白兴安,无论在学校,还是上学、放学的路上,她愿意和白兴安在一起。就是采猪菜她也去找白兴安,白兴安从来不和李杏花单独出去,每每这时,就会来招呼她搭伴一起去,惹得杏花怏怏不快。

姜绿漪还想起了雪儿,那是李杏花向白兴安讨要的,结果白兴安却给了她。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杏花对雪儿的态度那么顽固。

姜绿漪还想起来,白兴安腿残疾后辍学了,没有多长时间,李杏花也背起书包回到了家乡。现在看来,这不是巧合,也不是家庭贫困,这是李杏花的心计。

李杏花那时确实长得挺漂亮:圆脸、肤色白,一笑,先送你两个小酒窝儿;个儿不高,但清秀匀称。在姜绿漪的眼睛里,李杏花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笑过,总是绷紧了脸,愁眉蹙目的。自从那次因为雪儿,她找过李杏花以后,她对李杏花就没有什么好印象了,她觉得李杏花心胸狭窄,而且,也太恶毒!

当然这是当年的思想。现在,她坐在马车上顿开茅塞:原来李杏花是醉翁之意呀。

“如果我没说错,李杏花从小就喜欢你!”姜绿漪说。

“这是真的。”白兴安毫不隐瞒,“可当年我对杏花,并没什么感觉。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爸找过我,让我不要和杏花来往,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后来杏花嫁到库都尔那边去了。三年前,离婚了,领着孩子回到了父母家。”

“杏花知道我回来参加婚礼吗?她会不会反感呢?”姜绿漪蒙上了一丝犹豫。

“哪里的话,杏花说你能来参加婚礼,她要好好感谢你。当年她拼命想和我在一起,我不冷不热,现在她又顺原路追回来,才有了结果。这是缘分,也是命。她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中用!”

姜绿漪琢磨着李杏花的话,马车已经进了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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