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生
2018-03-11王之远
王之远
楔子
我绕过荒山,望见青城,沿着绕城的青溪,看见荒城渡。
他居然坐在渡口,笔直得像一块黝黑的石碑。
我远远地喊他,不应——我知道,他向来懒得说话的。
我突然停下,手里的行李扑在地上。
一块黝黑的石碑站在渡口,不回答。
凤过,草叶窸窣,青溪流去又流回。
一
全镇子的人里,我最怕杜七。
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来青城的,没人去问,他也不说。自打来了,就守着荒城渡,一年一年。
人们叫他七艄公,尽管看不出他的年纪。眉发灰白,铜色的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像乱刀刻的,身形里一副极硬的骨骼,牵引着一条一条黝黑干瘦的肌肉。
唯一的庙落在那对面的山腰,故荒城渡逢年时候最忙。每年拜庙回来母亲和祖母都感念菩萨——我这般野的孩子能安分好一阵子,却不知我是被吓的:怒目的金刚实在像极了杜七。
杜七守着荒城渡,但似乎整条溪的事都归他管。哪家鸭子丢了,哪家菜盆漂了,只顾远远的喊一句七艄公——他听见,却不应,抄竹竿踏筏子下水,等到筏子靠岸,菜盆子里是扑腾的大白鸭子。
十岁那年乡里涨水,李二家的犊子丢了一只,沿溪上下遍寻不着。哪晓得两天后,人们见那犊子从杜七船上下来,都以为是杜七给找回来的。李二家的特地用红绳捆了两只鸡去谢他,到了渡口,七艄公抬头望望来人,又低头磕了磕旱烟管,好像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呐呐道:
“不是找的……今早儿看它踩上我船,便渡了。”
后来也有人见他渡几只山鸡、野獾子什么的,问起,也是木木地一句:
“看它们踩上我船,便渡了。”
直到后来很多年,我再想起荒城渡,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看它们踩上我船,便渡了。”
二
兩年前回乡,我们到了码头才知道今年遭了冰,雾又重,轮渡封了。
我有些茫然。大团的雾从山壁上滚落、升腾。我忽然一拍脑袋拎起包就往上游走——我知道,他敢渡。
几年不见,荒城庙已经名副其实了。母亲之前在电话里告诉我乡里修了什么拆了什么,回来一看当真是变了,只剩青溪流去又流回,一如既往。
他没在渡口,我上山绕到庙后边,他的老屋子竟没点灯。我擦了擦窗往里瞅。
他背着我坐在桌旁,桌上四个点了红点的大白馒头,一碗糍粑,他一个人,酒杯却摆了一圈。我忘了喊他,直到他把酒杯一个个斟满。
“团圆嘞。”他最后说。
我想起来,这日是除夕。
“七艄公,”我喊他,“劳烦您过渡嘞。”
他看见我,有些诧异,没多问,站起身来去后院拖筏子。
“轮渡封了,才上您这来。”我站在筏子上对着他的背影道。“我知道咱乡现在修了路,您也清闲些,只是这隆冬腊月的——隔两天我回去还得烦您渡。”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说,到了。
正要下筏子,他又喊住我,转身从怀里拿出个点了红的馒头放在我手上。滚烫的。
他竟然笑了,带着些局促:“过年了。”
打开门的母亲惊讶道:“那边才来消息说轮渡封了,哪晓得都到门口了!”
“轮渡封了不还有杜七么,”我笑,“嗳,我那双旧拖怎么给收起了?”
母亲的笑容僵了一瞬,没回话,转头去屋里拿鞋。
后来我终于打听到杜七,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开始谈他的过往:哪儿的人,当过几年兵,如何从西南逃回来,如何犯了什么事,吃了几年牢饭……又如何逃到这青城。
总之,杜七是个“旧犯”。反正如今荒城渡早就荒了,人们也不再喊七艄公管溪上的事情,故事说成什么样,谁知道。
身边人们唠着旧事,唾沫横飞,我从茶馆窗望见青溪,看它流去又流回。
那天我接过馒头,走了几步回头望,山雾白茫茫的,溪面一片烟,他穿着黑袄子,那根笔直的脊骨为了捡竹竿深深地弯下去,弯成天地之间一个巨大的问号。
荒山和艄公一起老去。
那年开春离乡,我还是走的荒城渡。
三
我再也找不着荒城渡了,桥头歇息的脚夫磕了磕旱烟管,打量着我这陌生人。
我上前递上一把烟叶,在桥头坐下来。
杜七走的那天,人们才在他后院里发现那堆石料。
匆匆敛了棺,这些石料不知怎么办,天知道他是怎么把它们堆在这儿的,又用来做什么。
“莫不是……”有人小声道。
“好像是……”
“难不成……”
一屋沉默。
“他是想修一座桥。”最后终于有人说。
七艄公那般拙的人,哪里想出别的什么呢。
既然没人来替他摆渡了,就搭座桥吧。
脚夫告诉我杜七的死讯时我很平静。听说他的棺被停在船上那一晚落大雨涨水,早晨来人一看,竟什么都没有了。
他终于渡了自己一回。我想。
我走下山,看见老渡口未拆的石碑上还用石灰拟着“荒城渡”三个字。
我蹲下来,开始涂抹它们。想起我六岁也是这样闹着涂改石灰字,好像改掉就赢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有次不慎滑进水里,挣扎一阵后感到有人把我拎起来,我回头便看见那张如怒目金刚般沟壑纵横的脸。
我狠狠地抹掉什么,像赢得了一场完胜。
他是“旧犯”,甚至用木呐掩盖住不堪的过往,可他对荒山、对青溪、对青城人,何曾有愧呢。他度了我,度过整个青城的人,度了踩上他船来的众生。
我望着溪面,那里好像从不曾有过什么人,青溪流去又流回,一如既往。
我突然笑了,像替什么人赢得了一场生命的完胜。
桥头那块石碑上端端正正三个大字:
“荒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