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煮江湖,火锅烫乾坤
2018-03-09撰文竹子大魔王
撰文_竹子大魔王
重庆的一碗小面能杀百鬼,而一口火锅则可以烫神仙。
入冬后,重庆是阴郁的。淡灰的江水瓦蓝的头顶,糅杂到一起,再簌簌扑上几颗雨,就氤氲成惠斯勒的油画了。今年雨没有往年多,积攒的云下头像兜了一块布帐子,随时准备接住漏下来的雨水,让整座山城冷而干硬。我从南岸区走到九龙坡,再到沙坪坝,横跨鹅公岩大桥,穿城而过,攀上歌乐山。
唯独山上有草木森发的气息。
山道上的人不是僵直的,而是兴兴头头,步履不停,浑身潽出细微热汽。树冠上鸦雀振弹,去迎似有似无的雨滴。我下午四点钟登到山顶,而那家开了六十七年的社员餐厅还没有打算待客的意思。堂子里冷锅冷灶,白瓷碗在不锈钢大盆里盘成游龙,木筷摞在筷兜里,盖了层纱棉。一个老孃伏案瞌睡,算盘当枕头。午后的天光跑进来,在她烫卷的头发上一漾一漾。
火爆腰花,水煮肉片,外搭一钵萝卜汤。
其实少有去歌乐山,南岸区的南山相对近一些。南山腰有家九九牛肉馆,深藏于林,泡萝卜炒牛肉丝和火爆牛黄喉算一绝,熬的芸豆牛腩汤更是稳妥。有天我和朋友老杨坐在二楼,隔着窗户望出去,底下一株红枫靠着电线杆子,风来,就应景地摇一摇,风走,就呆呆站着,有花瓣落下来,拂过它的手臂,没停留,径直湮到荒草里去了。老杨说,哎呀,这就是“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啊。所以几盘子带着镬气的爆炒上来以后,带了诗意,但我俩气吞山河,吃得迅猛,打卷的牛黄喉和牛里脊迟几秒入口,都和前一口有了差池,我们筷子赶筷子,竟像目睹一个人的青春年少,到中年须眉,最后趁他白发未生,一盘子统统就着米饭落了肚。
重庆人的一日三餐,离不开各种辣椒和调料
重庆很多这样的江湖菜藏在深山老林,名号喊得响亮,堂口坐得端庄,袍哥之风不分男女,都有码头架势。
绝不能低估老孃孃的蛇形走位,她们看似缓慢迟滞,但在窄小的后厨穿梭起来如篾条编筐,浑然有序;更不能看轻大姐们野生的刀口功夫,因为九九牛肉恒久远,一篇菜单永流传,大姐们的切墩早已轻车熟路,指如疾风势如闪电。她们真端着江湖气质,招呼客人简明扼要:坐!
以佐料胜出的麻油鸡和重庆小面
黄桷坪的交通茶馆里头,乌泱泱塞满了人,也塞满了旱烟味儿,茶水味儿,皮肤油脂味儿,胡豆瓜子味儿。空气是黏稠的,沉滞的,裹着不清朗的暖和气。重庆的冬雨凛冽分明,黄豆般打在顶篷上,房梁上嵌的一方玻璃污黯下来,稀拉黏着破叶子。
跟成都的爆眼子老头异曲同工,重庆上了年纪的老头都被戏谑为老板凳。眼下老板凳们在这茶馆的各番牌局棋局上,几泡沱茶过后,不免有些痨肠寡肚,而且一场僵局等起颇烦,就有人袖起手喊二两小面来吃。重庆人吃小面分宽汤和干熘,如果不贪那口面汤,干熘更能把重庆小面的十几种佐料展现得淋漓尽致。
干熘的要义在于“霍”,筷子要把那些涪陵榨菜、宜宾金丝芽菜、花生颗颗、芝麻渣渣,油酥海椒跟面条霍得匀匀净净,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秋万代江湖一统的格局。
重庆小面这些年沧海横流,草蛇灰线,也分出一些派系,每家面馆却有各自的独门私货。有的做传统小面,山不转水不转,
几十年老一套;有的在佐料上变,像成长巷巷面加黄豆面嘛,黄豆面跟其它佐料裹起,服服帖帖地霍在面身上,细腻沾味。墙上贴了张纸:吃一口,拌三下。洋河中路的朱儿面庄就加芝麻酱嘛,一块竹篾片,刮了芝麻酱糊在碗壁;芽菜变冬菜的也有,最普遍的是在海椒上变,而近年来备受推崇的糊辣壳小面里头,六公里轻轨底下的杨八面庄,焙的糊辣壳算得上讲究。
1)分别采用MH、DR、AM抽样算法时,AM算法最快收敛,DR算法次之,MH算法收敛最慢,其中AM算法不依赖于参数的建议分布,能够获得较快收敛速度,且收敛指标曲线最为平稳,显著优于其余2种算法。
杨八经常在店外头晒海椒,搓一下就晓得干燥程度;在店背后炒海椒,听声音就晓得到没到位;在店里头舂海椒,吃客全部呛得端起碗跑到门外去。
海椒晾晒干瘪之后,放在火上烤香,焙得将糊未糊,晾冷后丢入烧烫的石窝,刺啦——高温将干海椒激到爆裂,这时候挽起袖子开舂。人工使力不均,海椒也碎得不匀,粗粗剌剌,大片小粒,完整的海椒籽蹦来跳去,香气反而更加浓郁。最后这海椒泼出来的红油,辣中带香,香而不渣,不会亮亮红红,反倒乌晦黯沉。
陈坤几爷子2016年拍的《火锅英雄》是在烟雨路取的景。一点儿不夸张,重庆的地底下,确实布满数都数不清的防空洞,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很多拿来商用。洞体浅的卖五金,配钥匙,补轮胎,洞体深的大多开起了火锅馆。
到了傍晚,沧白路、上清寺、两路口的防空洞亮起红头花色的灯,一团团辛辣漫散出来,搅进山城的夜雾里。洞子里划拳打靶,嘤嘤嗡嗡,无数双筷子在一口沸反盈天的牛油火锅里头起起落落。卖唱的人是不会来这边的,他们背着吉他去大排档游走,音箱再大,都闹不过火锅店这帮子人。
典型的重庆老火锅,生于草莽,安于市井,环境下里巴人,土碗缺口破嘴,端的是水码头气质。重庆人只关心底料炒得到不到位,鸭肠是不是生抠,黄喉有没有烫老,鸭血浮起来没得,山城啤酒够不够冰,除此之外没得其他。
九宫格,中间格子涮屠场毛肚,要七上八下;涮生抠鸭肠,要打起旋旋花式游泳;麻辣牛肉煮老一点更有嚼头;黄喉和腰花
外搭午餐肉是短平快;脑花和鸭血先煨到格子边边,属于吃火锅的后调;贡菜烫到翠绿的时候一定要捞起来,颜色一黯就没得吃头了;武隆的苕粉最后整一碗,滴几滴醋,裹着井水豆芽一起吃简直不摆了。
重庆很多老火锅店深埋于偏街陋巷,老板长年累月自己炒料,自己进货,各人操持小如麻雀的店面,统共几张桌子,客人多了还招待不下来,大隐于市,不开腔不出气,但你往店里一坐,筷子一举,便晓得锅里头沸腾的是最传统的老火锅滋味。
南坪的六院背后有家叫“四桌”的老火锅。树荫蔽日,梯坎底下,只摆了四张桌子。桌子方方正正,菜单正正方方,老刘说,一个方正的店总归要好些。
老刘凌晨买菜回来,在楼上打了会儿瞌睡。让素素净净的肥肠在锑锅里头和葱姜煮在一起,小火,白卤三个钟头,放凉了切成节子,再冻进冰柜。中午的客人吃不着,晚上才有这道“布衣肥肠”。
火锅是一种软肋,也是一种铠甲
洪崖洞作为重庆人的宴客厅,不仅能看到浪漫的江景,更有随处都可以闻见的食物香气
一只猪腰,横刀成四片,巴掌大一块,算是名副其实的“暴力腰片”。烫断生,在干碟子里裹一裹,像嘴巴里丢进一颗炸弹,炸得整个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非常过瘾。来自四座山头的干辣椒在不同程度的香辣上各司其职,加上焙熟的芝麻和花生碎带来的口感,可谓肆虐口腔的一场暴力美学。
“葱香酥肉”肥瘦五五开,裹了葱和花椒,恰好的火候炸出来会膨得像一朵云。趁滚烫的时候直接吃,牙齿像在跋山涉水穿越山野,撕咬到瘦肉的时候经络分明,如入草地,而吃到肥肉部分时,牙齿却像陷入松软沼泽。
当重庆所有的火锅店都推崇麻辣牛肉时,老刘已经开始用生鲜鲜的指天椒和美人椒腌起牛肉,出锅蘸起麻油蒜泥入口,你会发出“咦”的一声。
海椒的生鲜之味渗入牛肉肌理,但这股烈烈的生辣之气却没有被一锅红汤侵略和压迫。也全仰仗这口锅底。四桌炒料用的是牛油、动物油、菜籽油三者混合,白酒醪糟一进去,麻辣之余,泛出温和的回甜,涮煮食材如同大雪压海棠,却不夺海棠一丝一毫的美。
老刘是个舒爽干净的人,经常就在坡坎下垒锅炒料。他整理好衣衫,系好颈上第一颗盘扣,手掌像熨斗一样爽爽利利地拍打双袖和下摆,再走到锅面前。隔壁麻将馆的人陆续出来,看见老刘还躬身在那口大锅面前如打咏春,于是这打过一圈早麻将的人,再打一圈喷嚏。
炒完料老刘又上阁楼打瞌睡了,轮到服务员大姐开始忙碌。砖砌老灶台,双耳老铁锅,几大坨橘红的土牛油陷在满坑满谷的汉源花椒和小米辣里,一壶老鹰茶兜头淋下,猛火一蹿,锅里台塌油融。
这是重庆人的码头,重庆人的江湖,各路神仙百鬼路过这个山头,恐怕都要加个油碟,坐下来整几筷子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