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语境下《耻》的《圣经》结构原型
2018-03-08刘姗姗
刘姗姗
(福建商学院 外语系,福建 福州 350012)
J.M库切是南非当代著名作家,他凭借《耻》这部精品力作斩获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并因此史无前例地二度摘取英国最高文学奖“布克奖”的桂冠。诺奖评奖委员会盛赞该作“结构精致,对话隽永,思想深邃”。这一评语揭示了《耻》的获奖奥秘:精巧的结构、经典的语言和深邃的思想,正是驾驭这部作品登高折桂的“三驾马车”。本文通过分析《耻》的《圣经》结构原型,探讨后殖民语境中库切如何借助宗教叙事与救赎思想,塑造“受难者”群像,吟唱“殖民主义哀歌”,抚慰南非种族隔离历史的创伤记忆,思索“后种族隔离综合症”的疗救之策,以此揭示该结构原型对于成就作品宏大叙事的丰富意蕴与独特作用。
一、《圣经》的U型结构
《圣经》载,上帝创造了人类,并让其在“伊甸园”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人类因为贪婪无法抵御撒旦的诱惑,被放逐从此坠入苦难的深渊。为了回归幸福生活的“乐园”,人类开始踏上了漫长而艰难的赎罪之路。
弗莱认为《圣经》是由创业、堕落、放逐、赎罪和新生五幕组成的一部传世佳作,在文学形式上表现为一种大致呈U型的叙事结构:乐园-犯罪-惩罚-忏悔-得救。这种U型叙事结构,从形式上看,由高到低,再由低到高,一波三折,变化莫测;从内容上说,蕴含着丰富的“宗教”隐喻,比如乐园、堕落、惩罚、放逐、赎罪、呼告、忏悔、得救、新生等等。这种U型叙事结构,其状吻合了受难者”之“盘旋下降式的命运”及“获得新生的力量”这一曲折艰难的赎罪路径,从而强化了宗教叙事的神秘色彩与启示力量。这种古老的宗教叙事技巧也可借其服务于“当下言说”。但U型叙事结构所具有的丰富意蕴,还只是一座潜在的富矿,只有通过“隐喻”“置换”等各种现代手段才能发掘出来,并对当代文学叙事产生实际的意义。当然,当代文学一旦借助了这种U型叙事结构,也便吸纳了其中的宗教隐喻,使“现实表达”与“宗教叙事”无缝对接,从而拓展了作品的“意象空间”,增强了主旨的“言说力量”。
应当指出,《圣经》在西方文化史上举足轻重、影响深远。弗莱断言:《圣经》被“视为西方国家文学经验整体的一种缩影。”[1]亚当斯也认为,对于《圣经》,必须“把它视为一个大的文学象征世界的微观缩影,整个西方文化中所有的文本都建立在它的上面。”[2]正是因为《圣经》本身所具备的文学价值,使它成为西方文学艺术创作上的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此外,它还为西方文学的类型、形式以及叙事方式等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典范和丰富的素材,几乎所有西方杰出的文学作品都有《圣经》的影子,库切的作品也不例外,包括他的代表作之一《耻》。
二、《耻》中的《圣经》结构原型
《耻》具有极为典型的叙事结构与独到的言说策略。在这里,不仅可以清晰看到“受难者”群像,还能依稀辨认出“受难者”曲折艰难的救赎历程。当小说中“受难者”白人教授卢里个人的耻辱遭遇被投放在南非后种族隔离的历史背景下,我们便可从卢里由堕落到救赎的悲怆人生篇章中看到 “乐园-犯罪-惩罚-忏悔-得救”这一典型的“圣经式”U型叙事结构。
其一,这里有虚幻的“乐园”。
耶和华神在创造世界时也为人建造了伊甸园。园子里撒满金子、珍珠、红玛瑙,长满各种树木,开满各种奇花异卉,美丽异常。园中有生命树和善恶树,还有河水在淙淙流淌,滋润大地。
《耻》中也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伊甸园”,即露茜的农场:“池边水面上一群鸭子在游水;走过一个个蜂箱;穿过园子:园子一列列花床,还种着冬季蔬菜,花椰菜、土豆、甜菜、君迭菜、大蒜等等。”[2]这个农场和伊甸园一样的美丽富饶。伊甸园是人类的栖身之处,也是人类的避难之所。在《耻》中,露茜的农场犹如《圣经》中的伊甸园,既是卢里和露茜栖居的乐园,更是“受难者”卢里们在身败名裂、无处可去时的避难所,库切在作品中就很直白地把这个农场称之为避难所:“要是我们不把它称为久住呢?要是我们把它称为避难所呢?”[2]
其实,小说中的“乐园”意象并未局限于露茜的农场,后殖民时代的南非大地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乐园”。遭难前的白人教授卢里便似乎身处“乐园”之中:他外表英俊、地位高尚、衣食无忧、志得意满,即使步入老年,依然风光无限。不过,应当看到,这种“乐园”意象是虚幻的、短暂的,变幻莫测、稍纵即逝,就像电影“蒙太奇”,伴随卢里们的种种劫难,不断地从“栖居乐园”切换为“避难之所”。这不仅是“受难者”个体生命的悲哀,更是后殖民时代整个南非国家命运的困惑所在。
其二,这里有怵目的“犯罪”。
创世之后,上帝让亚当和夏娃在乐园中幸福地生活着。但我们的始祖没有听从上帝的禁令,偷吃了“禁果”,犯下了罪行:“那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实好作果实,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3]
饱读诗书的卢里同样也无法逃脱撒旦的诱惑。他和妓女索拉娅每周在温莎公寓九十分钟的幽会让他感到幸福和满足。但一次偶遇让这种关系产生了变故。在索拉娅想要结束这种关系时,卢里却不依不饶。最后虽然勉强结束了与索拉娅的关系,却又开启了另一段罪行,迷上了他的学生梅拉妮。虽然梅拉妮在第一次就拒绝了卢里,但他却采取卑劣手段,强制和她发生了关系。为了维系这段不正当的关系,卢里还滥用职权,擅自改动了梅拉妮的缺席记录及考试成绩。在这个过程中,卢里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还是个孩子啊……还是个孩子啊!我这是在干什么?”[2]然而还是无法抵制禁果的诱惑,仍然一意孤行。既已决绝步入险途,前程也便可想而知。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后殖民时代的南非,犯罪不仅发生在开普敦,也发生在露茜的农场;犯罪的不仅有白人与黑人,也分不清是“受难者”还是“救赎者”。这人人犯罪、处处犯罪,不是为了渲染犯罪的行径,而是提醒人们探索罪恶的渊薮。
其三,这里有残酷的“惩罚”。
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受到了严惩。“耶和华神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3]又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地必为你的缘故受诅咒。你必终生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你也要吃田间的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3]从此,亚当和夏娃远离乐土,开始了艰难的赎罪历程。
卢里偷食“禁果”也付出惨重的代价。丑闻东窗事发,让他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他只能选择离开,去投靠住在萨萊姆镇的女儿露茜。露茜过着卢里原本所不希望过的生活,但这原本为他所不齿的地方却成了他此时无可选择的避难所。可惜惩罚却远远还没结束。露茜的农场被抢劫并遭强暴,卢里也被暴打,虽然尚未致命,但对他肉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却永远不能磨灭:“这一天终于来了,考验的一天。没有预兆,没有声响,说来就来,一下就把他抛进了漩涡的中心。胸腔里,心脏在激烈地跳动,虽然它与外界并没有直接的接触,它一定也明白了这一点。他和他的心脏,这两个将如何挺身而起,接受这样的考验呢?”[2]
从天而降的劫难,祸不单行的惩罚,不仅在考验受难者的心脏,也在拷问殖民者的灵魂。因为,漫长的南非殖民历史,既为被殖民者带来深重的苦难,也为殖民者本身留下无穷的后患。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耻》以感天动地的苦难与惩罚,成功吟唱了“一曲殖民主义的哀歌。”
其四,这里有虔诚的“忏悔”。
人类触犯禁令,被收回永生的恩泽。亚当和夏娃诚心祷告,忏悔声达天庭,令上帝顿生恻隐之心,虽未收回成命却派遣天使米迦勒,拯救人类于世界末日,让人类获得新生。忏悔是得到上帝宽恕并重返天堂的唯一途径。库切也在《耻》中为卢里的获取新生,设计了一条忏悔与赎罪的路径。
农场遭劫后,卢里的思想被彻底颠覆,开始对自己的过往进行了忏悔。他到开普敦梅拉妮家里道歉,并试图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并不是玩弄女性,而是产生了真正的感情:“她在我心里点起了一团火……一团火:这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呢?一团火灭了,就擦根火柴再点一团……可过去的人崇拜火。他们不愿意让火焰熄灭—不愿意让火神死去。你女儿在我心里点起的就是这样的一团火。虽不足以把我烧成灰烬,但却是真的:真正的火。”[2]
卢里的忏悔还表现在他对动物态度的转变。卢里不仅不愿意和动物在一起,连动物热爱者也不愿意结交。但强奸事件发生后,卢里却变成了“一个护狗员:狗的护理员,狗的来世灵魂管理者,一个贱民。”[2]卢里每天在菜地里干活,一有空余时间就到动物福利诊所去帮忙喂食、清洗、拖地。他每周都要帮贝芙共同杀掉一些狗,但内心开始越来越不安,对这些狗的死去感到极度的悲痛:“有一个星期天晚上,他开着露茜的小货车回家,还真不得不在路边歇一下,等缓过气才能继续上路。他止不住顺着面颊淌下的眼泪,他的手不住地颤抖。”[2]卢里亲自将狗的尸体运到焚化厂,并将尸体一只只投入到熊熊的火焰中焚化,为了能让这些看似卑贱的生命在死后得到应有的尊重。这些举动表明他已经完全接受了从一个骄傲的大学教授到一位“低贱”的狗的护理员的变身,也折射出他忏悔与赎罪的内心情结。
当然,“受难者”卢里的“身份转型”是被动的,但“救赎者”卢里的“心理转型”却带有一些主动的意义。因为,转型意味着改变,改变的目的却在于“突围”。不过,一剂宗教“救赎”的药方未必就能包治百病,疗治“后种族隔离综合症”还寄望于与时俱进的思维转变与制度创新。这正是彷徨的库切向世人提出的一个重大课题。
其五,这里有终极的“得救”。
告别伊甸园,人类饱受折磨、历尽艰辛,但诚心悔过、虔诚赎罪终于感天动地、带来希望,并最终得到救赎、赢得新生。
卢里的忏悔与赎罪能否为其带来希望、获得新生?卢里去梅拉妮家忏悔似乎并未得到谅解,梅拉妮的父亲依然认为他现在的处境罪有应得。卢里回到开普敦后发现自己的公寓被人洗劫一空。因为被单位除名,没有了经济收入,原先的同事也不愿意再和他打交道,所以也无法在原来的公寓继续居住下去……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卢里的生活似乎依旧一片混乱,毫无希望,在经历了忏悔后并没有得到救赎。但是,尽管作品始终在凸显忏悔与磨难,天空中那厚重的乌云之后,却也依稀透露出丝丝抚慰人心的温暖阳光。小说的结尾,露茜怀孕,新生命的孕育意味着新生活即将展开,暗示了卢里即将结束目前像“狗一样”的日子,开始新的生活。小说的最后让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和煦的太阳,静谧的午后,在花丛中忙碌的蜂群;而在这幅画面的中央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刚刚怀孕,戴着顶草帽。这景致为萨金特或伯纳尔这样的画家提供了绝好的素材。像他这样的城里人。可即使是城里人也能领略其中的美,也会在这美景前惊叹得大气不出。”[2]这幅美丽的画面似乎隐约透露着受难者未来希望的曙光。只是,赎罪的主题过于沉重,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劳永逸。因此,作者只能给受难的卢里们一点“慰藉”和一些“暗示”。不过,正是这一点“暗示”与一丝“慰藉”,却蕴含着库切的“终极关怀”。他执拗地开出宗教“救赎”的药方,便是坚信人类劫后必有余生,终极定将“得救”。这既是作者的局限性,也正是作品的“闪光点”。
三、《耻》中《圣经》结构原型的意蕴与作用
特里·伊格尔顿在谈论文学叙事时曾说:“也许把叙事当做一种策略更便于理解。和所有策略一样,它也需要动用某些资源,使用某些技巧,以便完成具体的目标。”[4]库切借用《圣经》结构原型,正是一种叙事策略。因为U型叙事结构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不同的侧面与区段都有着不同的蕴含,且对作品叙事产生不同的意义。下面的篇章将从四个侧面加以分析,以阐释宗教隐喻与当代叙事之间的联系。
一是借助“乐园”之意蕴,寻找“精神的家园”。库切曾流散欧美多年,在剥离殖民话语的同时依然疑虑重重、无所归依,苦苦追寻“精神的家园”。库切又从小接受基督教育,《圣经》早已成为他溶于血中的文化基因。在他看来,人生来就是罪人,一切奋斗皆是“救赎”,只为回归“乐园”。正因此,他便理所当然地借助宗教叙事中“乐园”的隐喻,既为自己也为“受难者”卢里们苦苦寻觅“精神的家园”。不过,库切回归精神家园的历程,让人看到更多的是背负精神枷锁的沉重,而不是奔向自由的喜悦。
二是借助“呼告”之意蕴,强化“思想的号召”。特里·伊格尔顿认为:“文学活动从来就是意识形态性质的,人们总是鲜明或隐蔽地用文学来表达对社会的批判、关怀和期待。”[4]库切因长期生活在南非而对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白人与黑人、文明与野蛮有着切身的体会。他言说的策略便是借助宗教叙事中“呼告”的意蕴,来唤醒“受难者”群体。在小说中,库切将黑人农场隐喻为风雨飘摇的“乐园”,把亚当和夏娃替换为当代南非的白人与黑人。这一“置换”,不仅让置换对象成了后殖民时代白人与黑人关系的“代言人”,也让库切自己义无反顾地担负起“呼告者”与“代言人”的重要角色。
三是借助“救赎”之意蕴,成就“人物的塑造”。库切小说表达了“对殖民主义在南非对殖民地人民和殖民者本人及其后代所造成的后果的深切的忧思和相当的无奈,”[5]不仅对南非的后殖民现状进行历史与现实的批判,而且延伸至对人类命运的人文关怀,表现出人性的救赎思想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库切正是借助宗教叙事中的“救赎”思想,成功塑造了“受难者”群像,以成就作品的宏大叙事。库切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与U型叙事结构一波三折、山重水复的意象极为吻合,这反映了他试图以基督教的救赎思想来为西方现代人浅薄的道德感寻求出路,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宗主国与殖民地国家的二元对立。
四是借助“启示”之意蕴,凸显“主题的表达”。《耻》被喻为“一曲殖民主义的哀歌”。因为小说既“控诉着殖民主义所造成的种族仇恨、社会动乱、道德败坏、人格扭曲之类的种种恶果,又在引导人们去痛思这些恶果的根源以及后殖民主义时代南非人前途堪忧的命运。”[6]“启示”本来就是一个宗教命题。一部《圣经》就是一部“启示录”。由于借助了完整的U型结构,实现了宏大叙事,表达了深邃的思想,使库切的小说同样具有振聋发聩的“启示”力量。正如戈迪默在《关于J.M.库切的批评视野》一书的序言中所言,库切小说贯通了对欧洲文学和哲学传统的继承,他运用精心构造的寓言所描绘的严峻的社会问题,实际上都是从流血的严酷事实中提炼出来的。正因此,库切的小说虽然大多以南非的社会背景作为隐喻,但是他所表达的对生命个体社会生存状况的思考与批判,以及对弱势群体、边缘人群的苦痛与挣扎的同情,已经超越了南非这个国家的地理范畴,具有普世的意义。
四、结语
库切小说《耻》,精彩的不仅是“圣经式”的语言,成功处还在于“圣经式”的结构。他借助《圣经》的结构原型,将《圣经》“创业、堕落、放逐、赎罪和新生”五幕神话大剧,演化成一出后殖民语境的“乐园-犯罪-惩罚-忏悔-得救”的人间活剧。小说的叙述策略虽然继承了《圣经》原型的基本含义,却并非简单的套用与模仿。他一方面借助《圣经》这一经典话语来增强“言说的力量”,另一方面却又通过置换社会语境来表达“自己的话语”。其创作语境始终与南非大地紧密结合,或是直接将故事背景设置为后殖民时代南非动荡的社会现实,或是运用多层次的隐喻手法指向南非的现实语境。库切将后殖民的历史主题与后现代的自由言说精神有机结合起来,以“置换”与“隐喻”的策略手法,成就了作品的宏大叙事,谱写了“一曲殖民主义的哀歌”,刻画了南非漫长种族隔离历史的创伤记忆,并对疗治“后种族隔离综合症”作了严肃的思考。作品以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宣示了超越时空的普世价值,斩获殊荣,实至名归。
[1]弗莱.批评之路[M].王逢振,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8.
[2]库切.耻[M].张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183,24,30,111,192-193,169,166,251-252.
[3]圣经[M].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2,3.
[4]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20,124.
[5]张冲,郭整风.越界的代价:解读库切的布克奖小说《耻》[J].外国文学,2001(5):86.
[6]王丽丽.一曲殖民主义的哀歌:评1999年布克奖获奖小说《耻》[J].当代外国文学,2000(3):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