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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解复数的“后殖民理论”*

2022-03-01罗如春苗智越

关键词:后殖民殖民主义殖民

罗如春,苗智越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本文(1)本文是建立在拙著《后殖民身份认同话语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基础之上的,对于该书已经详细涉及的内容,本稿不再重复。首先重新说明了在中国研究“后殖民理论”的意义,审理了“后殖民”的歧义和多元性,提出了“复数的后殖民主义”概念,主张不能将主题纷繁、方法多样、立场多元、特色各异的诸多后殖民理论定于一尊,而是充分尊重不同后殖民理论的话语谱系,实质构成一个本雅明式的“星丛关系”,以呈现不同的后殖民理论谱系表征的差异和矛盾。

一、再审“后殖民理论”的意义

时至今日,仍然有学者质疑后殖民理论在中国的适用性,进而怀疑其价值与意义。但是怀疑论者忽略的是:中国在历史上虽然从来没有成为完全的殖民地,但也曾经是“半殖民地”,就此而言,后殖民理论不可谓与中国了无干系;就现实而言,当代后殖民理论的独特价值正在于,“它提醒我们,那些自以为与殖民无关的第三世界事实上正处于西方的文化操控之中”[1]135。

后殖民思潮曾经主导着西方人文学界近二十年来的研究范式,其强调“去中心”“反线性”的逻辑,尤其在“区域研究”中很受西方学者的热衷。特别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后殖民氛围无处不在,斯皮瓦克早就申明:“全世界都是后殖民的。”[2]94实际上,支配性的后殖民状况并未成为历史,当今时代国际秩序仍然充满了宰制、不公,新殖民主义、新帝国主义仍然是世界普遍化的现象。(2)参见[马来西亚]卓莫·夸梅·桑达拉姆《帝国主义存活无恙,但依然在进化中:“9·11”之后的全球化与东亚》,载贺照田、 高士明主编,《人间思想06:万隆·第三世界六十年》,人间出版社(台湾),2017年,第70—87页;又载陈光兴、张颁仁、高士明主编《后/殖民知识状况——亚洲当代思想读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近些年,随着中国的强势崛起,中国民众的近代史的民族悲情有了极大的纾解,文化自信心也得到了空前加强,公众的后殖民焦虑也随之获得了较大缓解。似乎后殖民状况在中国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在中国谈论后殖民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但事实上中国当代文化创造仍然整体上受制于西方文化的强势制约,处于后者支配性的影响之下,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文化主体性地位仍然没有得到彰显。中国艺术界富有影响的“第三届广州三年展”的策划主题明确为“与后殖民说再见”,表面上似乎是要告别后殖民批评,后殖民状况进入到终结状态。 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是要与作为霸权和绝对论的后殖民,而不是与批判性和解构性的后殖民告别。正如参展的印度后殖民思想家萨拉·马哈拉吉所认为的,所谓“与后殖民说再见”,并非也不可能彻底告别后殖民,不过是为了使“后殖民”这个概念增加一种弹性,以使其能与更多的现实发生关系:“‘与后殖民说再见’并不是对于后殖民主义的简单否定。一方面,作为一种现实处境,后殖民远未终结;另一方面,作为艺术策展与批评领域的主导性话语,后殖民主义已经高度意识形态化与政治化,不但渐渐丧失其批判性,而且已经成为一种新的体制,阻碍了艺术创作新现实与新界面的呈现。所以‘与后殖民说再见’,不但是从后殖民‘出走’,而且是‘重新界定’和‘再出发’。”[3]195

看来,并非后殖民状态和后殖民研究成了过去,而是后殖民批评话语本身面临着再出发的问题,脱离其僵化性和意识形态化(比如西方文化政治意义上的“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

更广义地说,后殖民理论主要处理的是文化领域的支配与反抗的问题以及“内部殖民”的问题,学界一直对于中国后殖民理论淮橘成枳、由对于西方霸权内部批判性的话语转为保守的中国性国族建构并为现实背书的话语而深为诟病,由此,恢复后殖民理论的内部批判的维度,对中国不能说不具有他山之石的功效。

再有,后殖民理论的论题并非限于一隅,而是可以加以适当普适化的。它表征了人类甚至整个世界压制与不平等的普遍化的存在境况。因之,后殖民理论的反抗话语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适性方法论意义。

也许作为一种思潮的后殖民主义已经式微,但它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4]后殖民主义的论述已经习焉不察地渗透到了众多的人文社会学科之中,而且全球化后殖民状况、帝国主义存在在今日世界仍然有增无减,(3)参见马来西亚追求全球均衡发展的经济思想家桑达拉姆的文章:卓莫·夸梅·桑达拉姆《帝国主义存活无恙,但依然在进化中:“9·11”之后的全球化与东亚》,李佳琳译、蒋亦凡校,载陈光兴等人主编《后 / 殖民知识状况——亚洲当代思想读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0月版),第237—260页。后殖民的问题对于今天的世界和中国仍然很有意义。因此,重审后殖民理论问题既具有理论也具有实践上的重要价值。

二、歧义纷呈的“后殖民”

由此,我们仍然需要明确何为“后殖民理论”,简而言之,“后殖民理论”就是关于“后殖民”状态的“理论”,这里的关键词有两个:“后殖民”与“理论”。先澄清何为“理论”。“理论”与常见的“批评”和“话语”(discourse)概念有区别也有联系,“理论”强调以概念范畴为起点,遵循论证逻辑的系统性和一贯性;而“批评”则强调的是“理论”用于作品的具体化的评论实践,“话语”则可说包含了“理论”与“批评”两种形态。

英国著名后殖民理论家巴特·穆尔—吉尔伯特(简称吉尔伯特)就曾对“后殖民理论”与“后殖民批评”进行了区分,在《后殖民理论》(1997)一书中他认为后殖民研究实际上存在着泾渭分明且相互对抗的“后殖民理论”(Postcolonial Theory)和“后殖民批评”(Postcolonial Criticism)两大阵营,前者仅仅指深受法国“高端理论”影响的后殖民批评“三剑客”赛义德、斯皮瓦克和巴巴等人,也就是属于戴安娜·布莱登所谓的后殖民研究的当代“主流批评家”[5]33,他们主要将欧洲“高端理论”(high theory)用于后殖民研究领域。“后殖民批评”则是对于“后殖民理论”的批判,“我所称的狭义后殖民批评的统一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植根于大家对所谓的后殖民理论反动政治的敌视”(4)参见Bart Moore-Gilbert,Postcolonial Theory: Contexts, Practices, Politics.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7年版,第17页。在另外一处,这个“后殖民批评”谱系则包括:“率先从反霸权的政治视角”对“后殖民理论”进行批评的詹穆罕默德(《摩尼教寓言系统》,1986),接着,卡特拉克、斯利蒙、麦克林托克和德里克等学者皆踵其后。而阿赫默德的《在理论中》则被吉尔伯特认为“或许”是“从大致同一话语领域内部对后殖民理论提出攻击的最有名例子”(Moore-Gilbert,Postcolonial Theory,pp.17-18.)。他们包括了大量的批评家,以阿契贝(Chinua Achebe)、索因卡(Wole Soyinka )和哈里斯(Wilson Harris)等为代表[5]188。揆诸吉尔伯特的分析,二者的差别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在话语形态上,前者是“理论化”的,后者强调具体的文学批评和话语分析;从话语来源上,后者反对前者引入欧洲特别是法国理论,认为欧洲“高端理论”对于后殖民研究而言并不适用,已经过时;在具体主张上,前者注重用后结构主义的方法,反对二元对立,解构殖民话语,后者则强调用二元论真正揭示殖民话语对于受殖者的对立式的宰制和受殖者的抵抗;后者的话语较为具体明晰,容易为读者接受,因此常常批评前者抽象晦涩,难以理解,也发挥不出应有的政治效应。(5)Cf.Bart Moore-Gilbert,Postcolonial Theory,especial “Preface” “Chapter 1”.参见Bart Moore-Gilbert.Postcolonial Theory: Contexts, Practices, Politics[M].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7.尤其是“前言”“第一章”。

吉尔伯特的这种划分虽有一定道理——明晰了“理论”与“批评实践”之别,但还是显得浮在表层,有些就事论事落入皮毛之论,比如仅仅将“后殖民理论”阵营限定在赛义德、斯皮瓦克和巴巴三人,尽管《后殖民理论》出书有些早(1997),但其时首次命名后殖民研究的《白色神话》(1990)已出版,作者罗伯特·扬自然也是应该被纳入“后殖民理论”阵营的。

吉尔伯特实际上是将后殖民三大家的“典型后殖民理论”纳入“后殖民理论”,除此之外的反对者则归属于“后殖民批评”(当然要除开那些非后殖民领域的反对者:如东方学学者麦肯齐等),这样的分类自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吉尔伯特没有说清楚何以前者要命名为“理论”,后者则是“批评”,因为三剑客也有大量批评性(甚至主要是批评性)的文本,而“后殖民批评家”也有大量的“理论性”文本,比如圭亚那小说家,后殖民批评家哈里斯的写作风格就常常抽象化、理论化,有着浓厚的形而上意味[6]。吉尔伯特后来也承认二者之间并不能严格分界,理论批评化和批评理论化的情况比比皆是;而且,从逻辑上说,对于“(后殖民)理论”的批判在形态上也并不可能仅仅只是“(后殖民)批评”形态的,也有可能是以“理论”形态批判“理论”,比如阿赫默德和德里克。仅仅从三剑客受到了法国“高端理论”的深刻影响就将其命名为“(后殖民)理论”看来是缺乏充分依据的。更重要的是,该分类缺乏内在理路的区分,比如如果从二元论和非二元论的关键性角度,那么像威尔逊·哈里斯这样的拒绝殖民状态和后殖民状态的任何二元论模式的批评家,与所谓的“后殖民理论家”旨趣颇为相投,加上其高度理论化的写作风格,与三剑客颇为相似。由此可见,这样的命名归类有些随意,比如像早期罗伯特·扬、斯图亚特·霍尔这样的近似于“圣三一体”的后殖民学者将无法归于任何类别。 循名责实,却显得名不副实,这也许只是吉尔伯特的一个临时性的命名或者方便说法而已,但,这样的说法已经干扰了人们对于后殖民话语的清晰认识。因此对于这一严重缺乏内在逻辑自洽性的分类,我们应该加以放弃再另寻出路。

我们其实应该就思想内涵的深层展开分类——譬如就理论批评的思想原则与方法论作出区分(后结构范式与马克思主义范式),打破按人头划界的机械和武断,譬如,斯皮瓦克、赛义德在后期反思并放弃了福柯的路数,罗伯特·扬在后期也更倾向于马克思主义等。

吉尔伯特自己则在这两大阵营之间持一种“中庸”立场,他虽试图“调和”二者的立场将其融汇起来[5]17,但在他看来,二者其实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后殖民理论”也有着自己的批评形态,而“后殖民批评”也在将自己“理论化”。“后殖民批评”“虽不能说在其假设与议程上带有幼稚的实证主义和纯粹的经验主义倾向”,但还是用较易理解的语言表达出来,而不像“后殖民理论” 那样让人难懂。尽管如此,“后殖民批评”通常也是“或明或暗高度理论化的”,这在“后殖民批评”中的马克思主义者(Marxist)以及倾向马克思主义(Marxisant inflections) 的学者那里尤其如此。[5]2

如此说来,吉尔伯特一方面提出了“后殖民理论”与“后殖民批评”分野,然后又解构了这二者之间的对立。这说明了一个道理,在“理论”与“批评”之间截然划界,是没有多少道理的,至多只能说存在着更多的“理论”或更多的“批评”之别。从福柯式的话语理论上说,后殖民“话语”不仅应该包括概念化、体系化的后殖民理论,而且应该包括理论运用于实践的后殖民批评,以及文本化的后殖民作品;更宽泛的甚至还可包括后殖民政治、经济、文化等非语言文本化实践。

澄清了复杂的“理论”内涵,我们再来看看同样在学界夹缠不清的“后殖民”概念,这在拙著《后殖民身份认同话语研究》一书中已有较为全面深入的讨论了,但在此处要特别强调的是采取较为宽泛的界定,它类似于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家族相似”概念。

后殖民话语驳杂多方,对象领域涉及范围广泛,常常使人有歧路亡羊之感,正如德里克所说:“现在我们所谈论的后殖民所涉及的领域如此之广,而且又显得那样的内在不一致,因而连那些赋予它以理论地位的学者们也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理论究竟是何种模样,于是他们对这个术语阐述完毕后就随即对它敬而远之。从事一种批评而将其贴上后殖民的标签,实际上是在从事一种没有确证的综合,它也许在一些人看来是适用的标签,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却与之大相径庭;对那些人来说,这一标签在知识上、理论上和政治方向上均涉及很不相同的方面。因而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对后殖民主义的任何严肃(并且公正的)批判都不仅应当满足于只涉及可以与后殖民主题相认同的一般性主题,同时也应当探讨与后殖民相关的作家之间的具体差别。”因此,“在进行深入的批判性研究之前所迫切需要的是追踪后殖民概念的演变历史,尤其是后殖民批评内部的构图”。[7]19

就是对于“后殖民”这个词,也是争议多多。甚至在“后”“殖民”之间加不加连字符(-)号上都不乏争议,(6)一般来说,带有连字符的post-colonial更强调时间上的分期——前殖民地独立后的阶段。一些批判者(主要是马克思主义后殖民理论家)认为不加连字符的后殖民理论家更加强调了他们的线性时间的进步观念,凸显他们忽视了殖民主义的延续,宣告了殖民与帝国主义的终结,从而反对“后殖民”(包括“后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m)术语目前盛行的这种理解。(7)麦克林托克特别提出,“后殖民研究的新兴学科方向及其伴随的理论和课程的变化,围绕一个单一的术语,由时间的双轴而非权力构成,在过早庆祝殖民主义的终结时,有可能掩盖殖民和帝国势力的连续性和断裂”(p.88),参见 Anne McClintock, 'The Angel of Progress: Pitfalls of the Term ''Post-Colonialism,''' Social Text 31/32(1992), 84-98.同样质疑“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m)术语的,还请参见 Ella Shohat, 'Notes on the Post-Colonial,' Social Text 31/32(1992), 99-113; Ruth Frankenberg and Lata Mani, 'Crosscurrents, Crosstalk: Race, "Postcoloniality" and the Politics of Location,' Cultural Studies 7:2(1993), 292-310; Laura Chrisman, 'Inventing Post-colonial Theory: Polemical Observations,' Pretexts 5:12(1995), 205-12; Stuart Hall, 'When Was the "Postcolonial"? Thinking at the Limit,' The Post-Colonial Question: Divided Skies, Common Horizons, ed.lain Chambers and Linda Curti(New York: Routledge, 1996), 242-60.因此使用“后—殖民”概念,拒绝了没有连字符的“后殖民”概念,因为后者作为术语的一般用法总体上偏于忽略殖民主义及其持续后果的意味,当然,也有一些批评家,比如在艾勒克·博埃默《殖民与后殖民文学》那里,没有连字符的“后殖民”(“postcolonial”)也敏锐地暗示了历史的断裂。[8]89就“后殖民”与殖民的关系而言,可以说后殖民主义既源于反殖民主义,又是对反殖民主义实践经验的进一步延伸和批判性的反省。

而斯皮瓦克对于与“后殖民”密切关联的“后殖民性”的看法主要是着眼于其殖民(帝国)之后的影响情境:“后殖民性——存在于全球其余(rest)地区的帝国主义遗产——是一个解构性的案例,其情况如下:我们这些来自前殖民地国家的人既能够彼此进行交流,也能够与宗主国进行交流,互相交换并建立交往关系和跨民族关系。因为我们一直有途径进入帝国主义文化。那么,我们是否会赋予那种文化几分伦理哲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所说‘道德运气’(moral luck)呢?我想,毫无疑问答案是‘不’。对于自己完全生活在其中,却又给予批评的社会结构用这个令人讨厌的‘不’字,便是解构的哲学立场:而眼下‘后殖民性’的日常现实就是一个例子。再者,在已非殖民化的地区,那些最迫切的政治要求,诸如,国家地位,合宪法性,公民权利和义务,民主,社会主义,甚至文化主义,无一不被默认是帝国主义遗产本身所固有的,因此它们被改造为,其实就是被认为是一些概念隐喻,它们所指涉的合适对象,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是不会产生于后殖民地区的。”[9]66[10]255斯皮瓦克在此说明了“后殖民性”的两个内涵,在前宗主国里的第三世界知识分子的文化生活状况;在非殖民化的地区,自由民主、公民权利和民族国家的建构等积极的文化政治因素,都是帝国主义的遗产,而不会产生于后殖民地区。

鉴于“后殖民”概念如此歧义纷呈的状况,笔者同意穆尔—吉尔伯特的“文化差异”原则,采用开放和宽松的态度来看待后殖民状态及其话语的多元化现实,“通过这一复杂的辩论后,我痛苦地意识到我有可能写出这样一种文本的危险:提议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或是综合,这二者一方面是这些后殖民文化身份和定位的不同范式,以及它们在各自领域内不同构成方式之间关系的诸多概念;另一方面是文化动员的其他形式(other forms of cultural mobilization),或许会被讽刺地描述为……地方官员文本(District Officer's text)的内容。”[5]202就是说,一种话语主体偏于受殖者,而另一种话语更多指向殖民者。穆尔—吉尔伯特反省道,不能由着一己(比如自己是一位白人中产阶级男性、曾经是坦桑尼亚殖民地出生的孩子的英国人)的立场来决定何为合适的后殖民身份和定位,而且“在任何情况下,对我来说,如果人们从一种历史的、差异的视角去看待‘后殖民’的异质性(heterogeneity of 'the postcolonial')问题,那么在主导范式之间作出选择或是想要对于它们进行综合可能是同样不必要的”。[5]202-203这就提醒了人们,后殖民社会及其文化构成与文化运动是以不同形式不同时间出现在全球不同地点的。因为殖民主义具有多种形式并有着多样的历史,内部也存在着过多的相互矛盾的话语,由此,非殖民化也存在着多种复杂的形式,“其话语可能既互不通约(incommensurable),也可能相互补充(complementary)”[5]203。就是说,后殖民构成状态复杂多样,后殖民话语也不能定于一尊,同样要遵照“文化差异”(cultural difference)的原则加以看待,“因为后殖民历史及其现在是如此变化多样,没有一种‘后殖民’定义能排斥其他定义而宣称正确,结果是关于身份、定位(positionality)和文化/批评实践的许多内在联系的模式是同样可能且必要的。”[5]203

其实,毫不奇怪,“后殖民”学术场域有着如此歧义纷呈的话语分野,它固然来自话语主体不同的身份地位,阶级立场,思想旨趣而形成的场域“惯习”,不可讳言,其间还夹杂着话语权力的再生产,对于学术思想符号的这种象征权力的争夺,同样渗透到“后殖民”话语装置的内在性之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后者生产性的动力机制,并型构了后殖民话语场域及其真理效应。(8)篇幅所限,此不赘,相关内容可参见笔者拙文《论后殖民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文化研究》,第33辑,2018年第2期。

三、复数的后殖民理论

如今,“后殖民主义”不再是一个“严格的历史标记”(marker),不再绝对意指某一个时期,大多数评论家不再认同“后殖民主义”只有一种意义或指称的说法,而是同时将其既指涉一定的“历史、社会和经济物质条件”(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同时又指“历史语境下的想象产品和实践(马克思的“上层建筑”)”和“美学实践:表象、话语和价值”。[11]254这实际上是一种“复数的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ms或post-colonialisms)概念了。

笔者采取对于“后殖民理论”较为宽泛的定义,其所指基本上是时间维度上的殖民之后,而且是对于殖民话语、殖民效应(尤其是其文化效应)的理论化的再分析与再评价,其旨趣在于去殖民化和消除后殖民的诸种负面效应,使得后殖民族群及其社会真正获得主体性的解放,达致自由独立。也可以说后殖民理论“包括关于各种经历的讨论:迁徙,奴役,压迫,抵抗,表现,差异,种族,性别,地方,以及对诸如历史,哲学,语言学等欧洲帝国的颇有影响的主流话语的反应,还包括所有这些东西可赖以产生的说话和写作的基本经历。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从本质上来说是后殖民的,但它们结合在一起便形成了这个领域的复杂结构”。[12]5

“复数的后殖民理论”所涉及的内涵众多,谱系复杂。就理论主体上说,包括来自亚非、拉美(加勒比)和欧美等地的诸多理论家;就理论所处理的后殖民地域而言,可分为前殖民地、后殖民地区、定居殖民地(settler colony)等;就方法论而言,主要又分为后结构主义后殖民理论、马克思主义后殖民理论(9)马克思主义后殖民理论大致与唯物主义后殖民理论相当,彼此细微区别,此处不赘。和精神分析的后殖民理论等;就理论立场上而言,有肯定型和否定型的区分(10)“后殖民理论”在性质上有着对于“后殖民”状态(如所谓“文化杂交”)赞同或批判的区别,但实际上,因为不管何种类型的“后殖民理论”本身就是以对“后殖民”批评的姿态登上话语舞台的,即使有所谓的赞同态度,也是隐晦曲折的,大体上“后殖民理论”都是以批判性见长的,只不过确实还是存在着以批判还是以肯定为偏向的分野。等等。笔者一如既往,按照《后殖民身份认同话语研究》一书的分法,将后殖民理论区分为以后结构主义版本的后殖民理论作为主流、典型和正统的后殖民理论,而将对其持批判意见的马克思主义后殖民理论作为非典型的后殖民理论,笔者主要是在这样二元对立的理论谱系之中展开的。这当然不是笔者一厢情愿的设想,将互相矛盾的对立事物一锅烩,而是反映了理论发展的实际情况(11)对于学界关注较少的马克思主义后殖民理论,笔者将另文详述。。并且,相当多的后殖民理论家也看到了后殖民理论内在驳杂、矛盾和相互批判和对立的情况,就是在同一个理论家那里,也存在着系统性的矛盾冲突,“尊重差异与强调联系和共同事业之间的两难处境,反映在后殖民研究中,就存在两种明显不相容的文化认同和政治定位模式的存在,这导致了冲突和矛盾,这一点在笔者讨论的三位后殖民理论家(指赛义德、巴巴和斯皮瓦克——引者注)的工作中都是明显的,同样引人注目的是,在他们的一些批评者中也是如此。”[5]190,190-193

自20世纪后半叶出现以来,后殖民研究就一直具有很大程度的自我批判精神,“后殖民研究史”就是一种“自我批评”“‘后殖民’概念本身的价值不断受到质疑,其方法论偏见被发掘出来,其理论的潜在适用性受到考验”。[13]230

著名文化研究学者西蒙·杜林(Simon During,简称杜林)在讨论“后殖民主义”和“全球化”等概念在当代话语中的有效性时就首先区分了两种后殖民主义。他将那些以“混杂”(hybridity)、“拟仿”(mimicry)为话语基调的理论主张称为“和解的后殖民主义(reconciliatory postcolonialism)”,它们要吸纳西方现代性,因为强调殖民双方经验的复杂融合,等于间接承认了现代性施加于殖民地传统社会的各种后果已然无法抹煞,所以还不如努力加以调和。而另一类则是“批判的后殖民主义”(critical postcolonialism),他们不放弃在后殖民情境中的反殖民命题,坚持后殖民主体的自决、自治与差异政治的立场,认为去殖民的历史多少验证了现代性理性主义的挫败,应该与殖民现代性保持距离。尽管杜林主张以“全球化”替代“后殖民”范畴,但他也希望吸纳批判的后殖民主义立场,利用全球化时代西方势力的虚弱,进而重建所有在殖民时期遭到边缘化的历史。而和解的后殖民主义由于无法动摇西方势力,杜林则认为绝不可取。(12)Simon During, Postcolonialism and Globalization: Towards a Historicization of Their Inter-Relation.Cultural Studies 14.3/4(2000).参见陈春燕,《时间与他者:后殖民全球化的“当下”》,《英美文学评论》(台湾),第13辑,2008年,第123页。而德里克提出要区分“批判的后殖民主义”与“意识形态意义的后殖民主义”(或一种为意识形态目的挪用的后殖民主义)[7]22。实际上,在笔者看来,前者就是德里克所主张的马克思主义的后殖民主义,后者则是典型后殖民理论,后者的理论谱系包括了从赛义德《东方主义》“起始”,经过斯皮瓦克(有时也包括斯图亚特·霍尔以及文化研究)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最后到巴巴那里达到了“极致”。[7]21这个后殖民理论谱系“它很少向我们展示这些思想家以及他们在不同的结构情形下探讨不同的结构论题时做出的成果之间的差别,这些至少也和将其统一起来的那些主题一样重要”。[7]21德里克即是在说,典型后殖民理论主张的建构论和批判性反思等理论方法主要运用于后殖民现实与其他话语,而没有将这些理论的锋刃对准自身,缺乏使自身问题化,并进而运用历史化、结构化的视野将后殖民理论本身的内在差异、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加以自反性揭示。阿贾兹·艾哈迈德也曾经提出了应该区分“当代后殖民观念”与“历史后殖民观念”。[7]23较早的“历史后殖民观念”是二战后从殖民主义中解放出来的一个直接后果,那时的后殖民理论(应该是以法农、卡布拉尔为代表)是建立在第三世界民族解放、民族文化重建以及向着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目标前进的蓬勃革命之上;而当代后殖民理论产生于资本和文化全球化的迅猛推进(这明显与先前的国际联盟的全球性形式不同)中,它既是后民族的又是后革命的;而且鉴于稳定的社会已经不再,它将自身定位在流散漂泊不定的状态中。

吉尔伯特也指出了既不能将“后殖民理论”也不能将“后殖民批评”视为铁板一块。实际上后殖民理论“神圣三剑客”对于“高雅”理论的看法不尽一致:在20世纪80年代,赛义德和斯皮瓦克对于评价福柯与德里达的态度迥异;而斯皮瓦克和巴巴对于如何将拉康、马克思与克里斯特娃运用于后殖民问题的看法也大相径庭。他们在思想关注点、理论假设和方法论程序上多有差异。 同样,在后殖民批评方面,就法农反对黑人性(négritude)的问题,尼日利亚后殖民评论家索因卡与钦韦祖(Chinweizu)、昂乌切克瓦·杰米(Onwuchekwa Jemie)和依海朱克乌· 马都布依克(Ihechukwu Madubuike)等“三剑客”( 'troika')[16]进行了争辩。还有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与布拉特维特(E.K.Brathwaite)就“民族语言”(nation language)的重要性也进行了论争。[5]189[17]244

实际上,吉尔伯特的最后立场是坚持后殖民状况及其理论的多元主义,他们之间不能相互取代,亦不能强制化约或融合为一,这不是后殖民研究的“分崩离析”,而是“百花齐放”:“后殖民历史与现实是如此多样,没有一种‘后殖民’的定义能排斥所有其他的定义而被称作是正确的,结果有许多关于身份、定位和文化/批评实践的内部互为联系的模式是可能而且是有必要的。”[5]203[17]262这也是笔者所采取的理论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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