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翻译学视域下翻译策略的选择
——以严复《原富》译本为例
2018-03-07单原
单原
(浙江树人大学基础学院,浙江杭州 310015)
严复是我国近代最早向西方国家寻求真理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同时又是将西方学术思想系统地译介给国人的极具影响的思想家和翻译家,其所译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原富》一书,是第一部译为中文的西方经济学名著。严复提出的“信、达、雅”的翻译标准,对我国的翻译工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已成为广大译者评价译文质量高低的重要准则。而严复在《原富》译本中却选择了“非正法”的翻译策略,其翻译实践与翻译理念的分歧百年来引发了无数的争议。斥责者谓严复的翻译实践背离了其推崇的翻译理念,不是道地的翻译。生态翻译学着眼于翻译生态系统的整体性,主张根据译者在翻译生态中的生存境遇和能力,对翻译的本质、过程、标准、原则和方法等翻译现象进行描述和解释,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视角。从生态翻译学的视域对《原富》译本进行综观整合性研究可以发现,严复的这种翻译方法虽“非正法”,但适应当时的翻译生态环境,是特定翻译生态下的翻译实践,对当前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翻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是亟待挖掘的宝贵财富。
1 《原富》翻译的生态环境
从1897至1901年,前后历经5个寒暑,严复殚心竭力、一字不苟地译出了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代表作《原富》,于1902年由上海南洋公学译书院正式出版。当时的中国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1894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的失败,中华民族的灾难进一步加剧。严复怀着满腔的爱国热忱,立志救亡图存,寻求“救亡之道、自强之谋”。他深刻地认识到西方的富强远非仅仅源自器物之先进,而根源于其政治、经济、法律、社会等思想学说和政治制度。他在《与梁任公论所译〈原富〉书》中说:“复自客秋以来,仰观天时,俯察人事,但觉一无可为。然终谓民智不开,则守旧维新两无一可。即使朝廷今日不行一事,抑所为皆非,但令在野之人与夫英俊洞识中西实情者日多一日,则炎黄种类未必遂至沦胥;即不幸暂被羁縻,亦将有复苏之一日也。所以屏弃万缘,唯以译书自课[1]。”严复认为“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是中国走向富强的根本所在,于是他精心挑选翻译了《天演论》《原富》等西方名著,向国人系统地介绍西方先进国家的学术思想,以消除国民的愚昧落后,激发国人的爱国心和民族情,发愤自强、变法图新。
严复所译《原富》是亚当·斯密的一部经济学巨著,它系统地阐述了关于交换、分工、价值、货币、财富等一系列经济自由主义理论和政策,探讨了如何适当地取得财富达到富足的途径严复认为亚当·斯密经邦济民的理论最适合中国社会的需要,既然英国的富强得益于斯密之《原富》,那么遵循《原富》所阐述的政治经济学原则,中国同样可以找到走向富强之路。从生态翻译学的视域看,严复的《原富》译本适应了当时的翻译生态环境,为译本出版时积贫积弱的中国社会提供了最初的经济学启蒙教材,开拓了国人的眼界,是对近代中国社会影响最大的经济学译著之一。
2 《原富》翻译策略的选择
严复翻译《原富》时,选择了使用文言意译,且多增删、改动,以及添加按语、夹译夹议等“非正法”的翻译策略。这些翻译方法虽“非正法”,但适应了译本出版时的社会环境和读者期望,是译者在特定翻译生态条件下做出的最佳的适应与选择,也是最具特效的方法。
2.1 译文文体的选择
《原富》译本全书采用文言文体。严复翻译《原富》旨在传播西学、开启民智,当时最具有话语权的社会主流是士大夫阶层及知识分子,只有为士大夫阶层接受,得到主流文化的认同,才能最终达到播文明思想于民众的目的。因此,严复选择将亚当·斯密的西方古典经济学思想用古雅的文言文体表达,一方面符合当时士大夫和知识分子读者的阅读习惯,使他们能够乐于接受西方经济理论和学说;另一方面严复古文根底深厚,用文言文翻译和写作得心应手。可以说,严复对《原富》译文文体的选择,是译者为适应当时读者的阅读习惯和自身的语言能力做出的适应性选择,虽然后世习惯使用白话文的读者感觉译文古奥难懂,但较好地适应了当时的翻译生态环境,“使近代中国人超越了本民族、本地区、本文化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新的见闻、感悟、灵智与启迪…”,实现了译者从西方经济学中寻求富民强国之方的翻译目的,无疑是一种成功的翻译策略选择。
2.2 书名的翻译
亚当·斯密一书的英文原名是《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Wealth of Nations》, 直译成中文就是《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严复最初曾拟将书名译为《计学》(经济学在当时的叫法),但最终出版时将其译为《原富》。
这里的“原”应作“论”字解,即论述、探究之意,是对原著中 “Inquiry”一词非常恰当的翻译,同时利用“原”的一字多义,又包涵了“nature”和“causes”二个英文单词的词义。在中国古籍里,用“原”字开头的文章篇名很多,如《原道》《原毁》等,在《原富》译本出版前严复也发表过《原强》《原贫》等文章。所有这些场合,“原”字都是取论述探究之意。而“富”字,按照原文的意思应为“财富”或“国民财富”。严复将书名意译为《原富》,表示的就是“论富”“论财富”或“探究财富的根本和源头”的意思,与常见的直译书名《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的文义完全切合,是对原著书名的一种极其平实的译法。而“原富”只有两个字,用字之精简,炼字之精妙,充分体现了译者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和娴熟的翻译技巧。当然,由于书名使用的是文言文,且用字过于精简,不符合现代汉语的表达习惯。因此,郭大力、王亚南二人1931年重译该书时使用了《国富论》这一较为符合现代汉语表达习惯又十分简明的中文译名,后来这一译名成为人们普遍认可的通用译名,一直沿用至今。
2.3 关于“一只看不见的手”
《原富》全书采用意译,并对原文进行了适当删节。严复在译事例言中说,凡“文多繁赘,而无关宏旨”“所言多当时琐节”的,都予以“删削”或“删置之”,或者“概括要义译之”。严复翻译《原富》时根据自己的价值取向进行了删减调整。如在叙述分工之益的第三点原因时,原文共219个单词,而在《原富》译本中与之相对应的文字仅38字,类似的删减在《原富》中屡见不鲜。严复选择“概括要义译之”的翻译策略,减少了许多篇幅,便于读者掌握其精义。而批评者认为严译本有些地方删减过分,压缩失当,伤及精彩,使读者难以窥知原著的真面目。最典型的是著名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严译本中真的看不见了。
亚当·斯密的重要经济观点 “一只看不见的手”虽然在原著中只出现过一次,但如今这句名言已成为研究市场经济的最重要理论之一。许多批评者认为,由于严复“疏于对这个重要观点加以必要的关注,亚当·斯密相当重要的‘一只看不见的手’(an invisible hand)的比喻为严复所漏译”。严复对“看不见的手”是因为疏于关注而漏译了吗?现存于上海师范大学图书馆的严复翻译《原富》时所选用的英文底本 The Wealth of Nations上面留有317处手批。从底本截图可以看到,严复在“an invisible hand to promote an end which was no part of his intention”这段文字处用红色铅笔作了明显的勾画,说明严复对这个表达并非因疏于关注造成了漏译,而是曾仔细阅读并认真思考过。对该段文字严复的译文为:“彼之舍远而事近者,求己财之不失耳。彼之务厚而不为薄者,求所赢之日多耳[2]。”严复治学严谨,常为“一名之立,旬月踌躇”。他对亚当·斯密这样一个重要隐喻既然已认真关注了,但最终在翻译时还是选择了“不译出”,应该是有自己多方面的考量的,不应视为简单的“漏译”。第一,“看不见的手”的表述,源于希腊神话中朱庇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带有一定的西方文化中的神权色彩,如果明确译出则可能会引起抵触“洋教”的清廷反感,让严复想进言的清朝皇室感到其权力受到威胁,导致进言失败。
第二,选择“不译”的翻译策略与当时中国的基本国情密切相关。严复曾在英国留学多年,深刻认识到英国的富强与推行亚当·斯密经济自由主义的主张,大力发展国际贸易有很大的关系。而中国自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重农抑商”,“士农工商”将商列于末位。基于此,严复翻译《原富》在很大程度上是试图借亚当·斯密之口说服统治者和精英阶层扭转对通商的看法,让他们看到西方国家的富国之道,接受“重商”才能“强国”的思想,以除讳利讳商之弊政,下决心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实现其“振厉图存”“寻求富强”的目的。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严复选择将“an invisible hand”这一隐喻所包含的思想融入其译文之中,而略去喻体,也就是说略去可能会引起当时统治阶级和精英阶层抵触的 “岐出之言”,使亚当·斯密的经济理论和学说更容易为他们所接受,是在特定翻译生态环境下的翻译策略选择,饱含了译者的良苦用心。
2.4 “夹译夹议”策略的采用
《原富》译本的一个重要特色是译者在译文中添加了许多“按语”,全书共有按语300多处,计6万多字,约占全书的15%左右。严复在“译事例言”中说,“不佞每临斯密之言于时事有关合者,或与己意有所枨触,辄为案论[3]。”这些按语,除了一些必要的文物诠释之外,主要是对原文的评论、补充、说明和发挥以及联系国内外实际而随机插入的阐述,适时而发的感叹或因人因事而加的评语。有的地方的按语篇幅相当长,如“论物有真值与市价异”,按语长达250多字,就供求关系与货物的价值提出了自己的深刻见解。通过这些按语,严复采用“夹译夹议”的方法,将中国与西方、历史与现实、理论与实践联系到了一起,旁征博引,融合会通中西文化,努力揭示亚当·斯密经济自由主义的思想主张与中国传统的儒道思想的内在联系,同时阐发自己的思想,提出自己的主张,以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原著。
3 结语
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谈及自己采用的翻译策略时说,“译文取明深意义,不斤斤于字比句次,故词句之间,时有所傎倒附益,而意义不倍本文”,“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取便发挥,实非正法[3]。”他将这种翻译方法自我定位为“非正法”翻译。严复提倡“信达雅”的翻译标准,而在翻译实践中却选择这种以“达旨”为目的,“译中有评,译中有释,译中有写,译中有编,译中有删削,译中有按语…引喻有更易”[4]的“非正法”翻译方法,是在当时特定的翻译生态环境下所做出的整体适应和选择,是译者为实现“开民智,强国基”的理想而采取的特殊的翻译方式,可谓用心良苦。这种翻译方式,不是简单的语言转换和文化移植,而是实现了文化的再创造。他的其他翻译作品,几乎全部采用了这种翻译策略,成功地在目的语文化语境中实现了自己的翻译目的。翻译有法,但无定法。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今天,要让世界认识真正的中国,要求我们充分考虑目的语读者的接受心理和阅读习惯,理性对待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严复在翻译实践中提出的这种“非正法”翻译方法,是一份极其宝贵的财富,对当前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翻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亟待我们整理、发掘、研究和应用。
[1]《严复集》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525.
[2]亚当·斯密.《原富》,(严复译)(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371-372.
[3]《严复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321-1574.
[4]王秉钦.20世纪中国翻译思想史[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