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论饮莫论诗”
2018-03-07高为
高 为
王闿运(湘绮,1833—1916)是大学问家,有《湘绮楼全集》行世,《王闿运全集》在编。他还是一位大教育家,桃李满天下,较著名的弟子有杨度杨均兄弟、夏寿田、廖平、齐白石、张晃、杨庄,以及“戊戌六君子”中的杨锐、刘光第等。近代目录学家、国学大师汪国垣(辟疆,1887—1966)的《光宣诗坛点将录》,把王湘绮比为“托塔天王晁盖”,可见王湘绮在诗坛乃执牛耳者。其善滑稽,“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嵌入“民国总统不是东西”以讽刺袁世凯。
湘绮老人的名句“纵使有花兼有月,与君论饮莫论诗”,初次读到就十分喜欢。鲜花与明月是激发灵感吟诗作文的最佳媒介,老人竟然能舍形而上却逐形而下,不谈诗歌与文章,而论饮酒,这是何等的潇洒!现在再看这两句,除了洒脱,我还读出了明智。
在饭桌上,你不谈论吃喝,却炫耀你的学问、诗情和文才,是很煞风景的事情。按照湘绮老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交友圈子,与其同桌的也肯定不是庸常之辈,一言不合,举座不欢,没法谈也没法喝了。以周氏兄弟为例,作人落水前,与乃兄树人同为名教授、翻译家、文体家,各有特色。作人文阴柔,千回百转,看似平常实繁复,师承兰姆的“家常体”;树人文刚劲、犀利,一招致命,一剑封喉,更像尼采的格言体。 蒙田(1533—1592)、培根(1561—1626)虽同以《随笔集》(Essais/Essays)名世,然树人似培根,作人像蒙田。当然,兄弟俩都得到了家乡“绍兴师爷”的真传。论文谈诗,各有所爱,各有所成,如果非要决出高下,分出伯仲,岂不尴尬艰难?不如扯淡饮酒为好。
写出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李清照,其词岂能以婉约派视之?对豪放派的代表诗人苏东坡,李易安颇不以为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她认为“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对以诗为词的苏轼是如此评价,对以文入词的老乡辛弃疾,易安的评价可能更低。倘若三人坐到一起论诗谈词,很可能会各持己见,热闹非凡,无尽无休。那还不如美酒配佳肴,一醉方休。易安曾经也是“浓睡不消残酒”的女汉子。
叔本华(1788—1860)和黑格尔(1770—1831)同为柏林大学教师。黑格尔这位百科全书般的大哲学家在叔本华眼里只不过是“只有哗啦哗啦的词语,但没有丁点儿思想的江湖骗子”(叔本华《人生的智慧·附录》)。假设这两位大师坐到餐桌旁还谈论哲学,难道想让他们从讲堂吵到饭堂吗?把酒言欢,你好我好大家好,岂不更好?
近代文学家、翻译家林纾(琴南,1852—1924)对自己“诗文双绝”并不满意。“石遗已到京……遂同往便宜坊食鸭,畅谈至三小时。石遗言吾诗将与吾文并肩,吾又不服,痛争一小时。石遗门外汉,安知文之奥妙!……六百年中,震川(即归有光)外无一人敢当吾者;持吾诗相较,特狗吠驴鸣。”(转引自钱钟书《林纾的翻译》)陈衍(石遗,1856—1937)与林纾同为诗坛大佬,林为“地明星铁笛仙马麟”,陈为 “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见汪国垣 《光宣诗坛点将录》)。陈衍以诗、诗评名世,林纾以翻译、古文擅场,影响不相上下。1932年除夕,陈衍“谈甚欢”,知人论世,品艺衡文,钱钟书归而记录,是为流传之《石语》。“驳斥别人的看法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想要使一个人放弃他的看法,那么,我们就算有玛士撒拉(《圣经》中的老祖宗)的寿命(969岁),也不会完成任务。”(叔本华《人生的智慧》)林琴南仅仅是要证明自己的文比自己的诗高妙,就“痛争”了一小时,那要证明自己的古文六百年来第一,需要几千年?!等不及啦,别谈诗论文了,还是老老实实喝酒吃鸭子吧。
时光过了几十年,又一位天才破茧而出。与林琴南不同的是,此人是来认领白话文冠军的。“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看看人家,冠军、亚军、季军,全包圆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作文写诗,哪来的第一?
“梅输雪花三分白,雪逊梅花一段香。”婉约豪放,各有所长,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没有人能够字字好,篇篇精,也没有人可以自称巅峰,除非他想成为笑柄,除非他真的发了癫,犯了病。
一个人,倘若思想观念不正确,为反人道、反人性、反人伦、反人类张目辩护,那他做人就是人渣,为文即为文妖。抒情无异矫情,写景堆砌辞藻,叙事近似造谣,议论无非是非颠倒、黑白混淆。这一类人越是勤奋,其危害就越大,著作越多,流毒就越广。用网友的话说就是“曾是斗士,终为小×”,不提也罢。
2018年9月7日,我回母校参加“七八级英专入学40周年纪念”活动。两天后,在返程去机场的车上,两位同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一位是土博导,高徒遍神州,另一位是洋博士,实业跨三洲(亚美欧)。他们的专业是同一领域,讨论的是同一问题,观点却南辕北辙,针锋相对。如果辩论不是在车中,而是在饭桌上,岂不大倒胃口大为扫兴?那样的话,情还能叙得酣畅吗?酒还能饮得痛快吗?
王湘绮曾任咸丰死后顾命八大臣之首的肃顺家教读,但“不久后辞去”;也曾为曾国藩的幕僚,“所议多不合,不久离去”。由此可见,王湘绮虽有帝王策,但缺乏纵横家的韧性和耐心及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实践。他自题挽联:“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述诗礼;纵横计不就,空余高咏满江山。”极其自负而又十分不甘。其实怨不得别人,还是没活明白。如果“纵使有花兼有月,与君论饮莫论诗”真是王湘绮的名句,那肯定也是他四处碰壁纵横捭阖失败后的经验之谈。“说难”,“说难”,说服别人不仅是天大的难事,恐怕也是地大的蠢事。“与君论饮莫论诗”,皆大欢喜,谁说不宜?高,实在是高!
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后者为俗,前者为雅。在相当长的困难时期,前者只能作为无实用的奢侈品,后者则是生活必需品。但必需品和奢侈品的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尤其是酒和茶,现在既是必需品,也是奢侈品。一雅一俗,亦俗亦雅。“茶韵醉人何须酒,书香伴我无须花。”“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
一千两百多年前,诗仙李白早就活明白了,听听他在《将进酒》中是怎么说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