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陀“回来”引发的思考
2018-03-07吴亮
吴 亮
李陀回来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应该开始思考。某种错误的尽头被觉察,目标已确定,一项反向的写作方案拿出来了。作为反省的抗争实践,李陀最终定义了它,否定的否定,是不是仅仅只会发生一次呢。我的态度依然是静观、沉默与逃避。文学的本性是隐秘而不是发现,我本来不想说,但是我还是说了:文学不是争论,文学是呈现,它永远不是真理的揭发。
李陀总算把他的长篇小说《无名指》端了出来,赤日炎炎的七月,翻开第一页我们就看到了雨下得稀里哗啦……
李陀你总是让我出其不意。你的敏锐和迟钝很难分清,完全的单纯,傲慢,彻底幼稚,大惊小怪。你不仅善于反省,还乐意鼓动更多的人与你一起分享你的反省。你的趣味始终是年轻的,你迷恋美剧迷恋薇拉同时还讨论,其实并不需要你再复述陀斯妥也夫斯基,可是你又故意表现出你现在十分反感卡夫卡。这正是你最富于戏剧性的地方!
李陀啊李陀,你一定记得十二年前你我在小众菜园就“何谓纯文学”以及“我们是否还能对当代文学抱有期待”有过一场网络上的讨论吧。其实这场讨论并没有结束,长篇小说《无名指》的横空出世就证明了这一点。难道不是吗?难道你不是为今天的中国当代文学不符合你所期许的理想,才决定亲手写一本具有反潮流姿态的长篇小说来现身说法,即你所谓的“反向写作”?哪怕你谦虚地说这是一次“实验”。实验!亲爱的李陀,作为曾经从八十年代过来的你我,实验这个词是多么熟悉,又多么令人怀旧啊!
出于某种我们难以确知的原因,李陀《无名指》之呈现,与李陀五年前以及最近的两次访谈所承诺的自我期许,却无法相提并论。虽然我本人没有特别觉得意外,因为李陀在理论及文学主张的表述一贯是草率的,尽管口气是坚决的。李陀具有中心在我的幻觉,可惜他缺乏说服力。他自信满满,却自相矛盾。《无名指》中的男主角据说是一位心理学家,哦哦,谁怪李陀要对卡夫卡不屑呢,在《寓言与格言》中卡夫卡讲过一句话更不屑:算了吧,心理学!
有若干朋友善意地提醒我,希望我不要用过激的言词批评李陀,毕竟他七十八岁了,还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呢……是啊,李陀老了,我吴亮也不年轻啦。一九八四年底我在作家协会西厅第一次见到李陀,我们就这么认识了,我二十九岁,他四十五岁。他从来不是我的文学领路人。李陀曾经是工人,我也是工人,但是他并非我的师傅。我与他都没有受过完备的学校教育。他写作比我早,七十年代初他就写作了。李陀的小说得奖是在一九七九年,这是个什么年头你们知道吗?七九年,我还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工人,就是李陀近年鼓吹的文学为之服务的对象,就是底层之人,我还没有开始写作。七九年啊,我的机会尚未到来,我几乎不相信我也可以写作,进而还会发表……我后来想过,李陀与我相似之处,就是野蛮人,因为都没有老师。我们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很遗憾,李陀与我有个巨大的差别:李陀由于没有老师,所以他非常渴望做老师;吴亮也没有老师,却从此不愿意任何人充当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