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两首诗
2018-03-07李仪
李 仪
有两首诗,因为意象的突兀,引起我的注意,唤起我做一下比较的兴趣,并由此引发一些话题。
第一首是天津女诗人图雅的《母亲在我腹中》——
母亲已经盘踞在我的腹中
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寂静中听见母亲的笑,响彻我的喉咙
它让我恐惧,让我疼痛
我应和着她的笑在平面的镜中
滋养着她的皱纹
她的白发,被我的腹膜提拉到云的高度
以至我祈求母亲别丢下我
母亲的抱怨,此时
撑痛我脆弱的心胸
我承认我吃了她带血的奶,带血的牙印
证明我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成为她的仇人
后来我开始吃她的手和脚
吃她的眼泪和勤劳
再后来我吃她的肌肉和骨头
吃她的爱情和宽容
如今她每一寸肌肤都滑进我的腹腔
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开始疏松
我吞进多少牛奶和豆浆都弥补不了我的罪过
内视她的表情,充满讨伐和征服
我只好节节败退
用我的坚韧对抗中年,对抗衰败的年轮
母亲在我腹中已是不争的事实
我勇敢地装下她,正如多少年前她勇敢地装下我
这当然属于时下说的口语诗。其实我不太赞成这种说法。什么时候就把口语当成诗了呢?《诗经》里的“风”就是口语,李白、白居易也是口语,胡适、臧克家同样还是口语,戴望舒的《雨巷》谁又能说不是口语,只不过我们在欣赏时会感觉语言风格不一样罢了。要知道,不管什么语言,只要进入文本,都是文学语言。再说了,标榜口语的诗人们强调“我手写我口”,那么从手到口这个距离有多远,怎么看待这个距离,确实是个问题。——还是谈图雅的这首诗吧。
这首诗写得较早,当时在天涯社区一经发出就引来一片喝彩声。而我也认为这首诗写得不错,最大的特点就是“平地起意象”,首行“母亲已经盘踞在我的腹中”,非常意外,非常突兀。本来母女关系有个先来后到,但是在后现代的表现手法里,颠倒了这个关系。
因为是突如其来,这就不能不让读者目瞪口呆。好吧,既然你把自己逼到墙角,推到悬崖,那么我们就要看你怎么转身,怎么下来。实际上这就是反推这个意象的过程,处理好了也是诗意延展的过程。很显然,就作者处理来说,还是得到了很多人的点赞。
图雅的这首《母亲在我腹中》,曾被《新世纪诗典》推选为21世纪之初的“中文现代诗百优”。伊沙对这首诗有个荐语,他说“这是一首叫人过目不忘的诗,甫一诞生几成名作,属于《新诗典》最爱推的一类作品。”圈内人说它多好无可非议,但伊沙后半截说的话我觉得过了,他说:“《新诗典》开栏一个半月,我所到之处广闻热议,其中有种说法是:被《新诗典》推荐的好诗不能代表某诗人的整体水平——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相信珠峰只能长在青藏高原上。”很显然,他用这个比喻来谈诗并不合适。诗是心绪飞驰,精神舞蹈,不会写诗的人偶尔写出好诗也并不奇怪。
比较起来,还是图雅自己说得实在一些。她说:母亲以耗尽自己来养育我们,而我们对母亲的报答似乎无法挽回母亲的青春和爱情,也无法挽回她的健康和荣誉。我既不能给予母亲荣华,也不能给予母亲富贵;既不能近前侍奉,也不能远处安抚。我在晚霞中亢奋,看见了母亲从精神到肉体被我们瓜分、吞并,但是另一个事实也在悄然发生,那就是,我们开始在心里装下母亲,怀着母亲,我们和母亲不再分离。
我是今年夏天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图雅说到这首诗。许是因为伊沙们的热捧,她自己也把这首诗当作代表作。当时我一听这个题目《母亲在我腹中》,立马就想到河北女诗人青小衣的《致爱人》,那首诗原题是《我以你的女人的方式,最后做你的母亲》,因为也是反常意象,所以印象很深。当时我翻出青小衣的诗给图雅的一个朋友看,对方简单看了,淡淡地说没有图雅的深刻。好吧,我们也来看一看,这样才好比较——
门口的空鞋子落满灰尘
床上,一个热枕头,一个凉枕头
雨季来临,一场一场大雨
我的版图山高水深,草木葳蕤,虎豹出没
亲爱的,月亮又挂在了树梢
来吧,我要让我
再怀一次孕,怀上你,怀一辈子
我只怀孕,不把你生下来
我以你的女人的方式,窃居你的母亲
你要再爱我一次,略等于你爱过的
前半生。你爱过我之后
所有人看我
怎么看,我都不像一个缺爱的人
与图雅不同——图雅是从母女关系入手,青小衣是从情爱入手,而且关键意象不是一开始就提出,是在高峰时出现,符合正常逻辑关系。就语言特点来说,青小衣这首属于人们说的“意象诗歌”,隐喻化特征十分明显,词语设置也凸显诗性张力。图雅那首曾有许多人做过点评,相对热闹一些,而青小衣这首我只看过一篇河北评论家蒲素平颇有见地的评论,但整体反应略显寂寥。
这首诗的第一段设置了一个场景:空鞋子,热枕头,凉枕头。我是说既然有两个枕头,那么为什么有个凉的,而且鞋子还落满灰尘?这是诗写的技巧,叙述就是由此展开,正像蒲素平说的“欲望的思想张力悄悄张开”。第二段由场景向想象拓展,情感的鼓点敲响,在一系列的象征和隐喻背后,彰显生命中最原始的欲望。第三段就是我要强调的关键意象——“我只怀孕,不把你生下来/我以你的女人的方式,窃居你的母亲”,这是人类最原始、最真挚、最纯朴的一种感情,毕竟爱是自私的,性也是自私的,不容别人觊觎。对于用语极其考究谨慎的青小衣来说,最后一段当然不是可有可无。节奏放缓,但留下的想象空间极大。
我赞成蒲素平对这首诗的评述,他认为这首诗不仅体现了欲望和生命的交缠,还在不经意中“完成对男性中心话题的颠覆,使传统的性别歧视得以倒置,完成了女性精神上的向内转”。的确,就同样的内容来说,我感觉与伊蕾的那首《独身女人的卧室》相比,伊诗是宋词中的复式长调,青小衣这首是宋词中的小令。
图雅和青小衣的诗,都合乎我对诗的认识,也就是心绪飞驰为诗,紧紧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火花,构建有别于现有诗歌生态的建筑。写诗就是这样,它突出的是结构的巧妙、精致、完整,强调的是细节、局部、整体互为支撑,交相辉映,拒绝复制、漏洞,缺失。但是比较这两首诗,在这方面二者的表现还是不一样的:
1、就结构来说,图雅这首诗是封闭型的,她先提出一个问题,即“母亲已经盘踞在我的腹中”,那么一般规律是诗写的过程就要回答这个问题。这实际上是划了一个圆,从认识到认识,中间部分才是诗的内核,是诗意展开的地方。只有圆满了,诗意才能从整首诗中氤氲散发出来。反过来说,如果不圆满那就“跑气”了。而我们来看图诗,得到的感觉是“母亲在我心中”,这当然也是图雅所要抒写的内容,她自己也是这么表示的,她说:“我们开始在心里装下母亲,怀着母亲,我们和母亲不再分离。”诗评人李锋说:“母亲在我腹中,就是母亲在我心中的最高级的表达形式。”这话实在勉强。从逻辑上推演,语词的自洽应该也是诗人的追求之一。
青小衣这首诗是开放型的,结构形式是场景—想象—抒情,节奏呈现也是舒缓—加速—高潮—舒缓,这样诗意逐步展现并得以强化,并在最后留给人们无限遐想。蒲素平说这首诗“想象之奇特,态度之决绝,情感之热烈,意识之深邃,语境之庞杂,推进之奇妙,审美之独特”,也是得了结构之功。
2、就意象来说,两首诗属于同一类,都是属于反常意象,但在取象上是否照顾到人们的审美心理,这也考验着诗人的诗写水平。中国古典诗歌理论早就有“象其物宜”的说法,也就是“适当象征”的意思。这直接对具象的选择提出要求,否则难以“兴象”。那么我们来读图诗,在文本中看反推“母亲在我腹中”过程,文字视觉和语言感觉多少有那么点不舒服甚至“恶心”:为了回答那个“在腹中”,难道就非得要用吃掉母亲的手和脚,以及“带血的奶,带血的牙印”来形容不可吗?痕迹太重,很不自然。
相比之下,青小衣的诗显得更加成熟。一开始的场景设置就很不寻常,因为这种写法必有预示;第二段在黑夜的掩护下思想的翅膀张开了,紧接着在读者的期待中,一句“再怀一次孕,怀上你,怀一辈子”,有如石破天惊,让理性失色,情感放光;最后部分当然也不是可有可无,而是高潮之后情感的流淌,衬托了诗意绵绵与厚重。这一切,让人感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短短的13行,让女性意识借助黑夜这个意象得以展开,令人惊叹。
3、再来分析深刻的问题。我前面说过,图雅的诗是写母女关系,属于亲情题材,勉强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生命意识在内,但不明显。如果要写成角色轮回,一代一代的关系,我觉得也好。另外,我们从这首诗中还可以窥见感恩的意识。在亲情中母爱是一种复杂的高级情感,这都无可厚非,但这首诗也就到此为止,再也说不出别的。
有时我想,图雅是个优秀的诗人,有许多诗歌在深度挖掘上超过这首《母亲在我腹中》,比如《听母亲说》的社会含量就大于这首“在腹中”,为什么热度反不如“在腹中”中呢?无非是这个怪异的意象在作祟,可意象与深刻是两回事啊。
那么青小衣的诗呢?前面已经讲到蒲素平关于对男性话题中心颠覆的认识,我赞同他的说法,并强调这首诗是在黑夜中张扬女性的旗帜。我还想进一步说的是,就情感体验来说,大致有三个层次:亲情、友情是一个层次,对国家、民族的感情又是一个层次,然而对人类和人类命运的关注则是更高的具有哲学意义的层次。我们总说的生命体验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向崇高。再看青小衣这首诗,那字里行间体现出来的欲望、人性、对男权的挑战、平等的要求,无疑属于较高的层次。
比较这两首诗,还引出了我的另外一些想法:
一是我本以为青小衣这首诗一经发出,在诗坛还是能够搅动出一些新的思想浪花的,但是没有,就连蒲素平的评论也被人们遗忘。我认为,在有人还在国学外衣下鼓吹女性道德的今天,青小衣这首诗的思想价值实在是被人低估了。
二是这些年,诗歌的圈子现象和抱团意识总是起起伏伏,有增无减。圈内人评诗难免偏爱,溢美之词屡屡出现,可是对真正需要指出来的地方,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视而不见。当然这也没啥,老虎不抱团,羊群才互相取暖,这也是常识;不过这对于诗和诗人来说,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芒 角》
陈见尧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
小说描写过去一段经历,触摸那个时代的痛点,是为了让年轻人知道,那一代人是在怎样艰难的条件下建设国家、奉献人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