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西北“剃辫子”仪式的变迁与动因
2018-03-07曹斐昊
曹斐昊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4)
一、问题的提出
在皖西北地区,有一习俗,即在男孩出生后,在男孩头顶上留一撮桃形的头发,在脑后巴子上留一撮头发辫小辫子,也就是从出生的胎毛起,头顶和脑后的一撮头发就不再剪掉。这撮小辫承载了长辈对晚辈健康成长的期望。待到男孩六岁或者十二岁时,家人就会为男孩举办一场“剃辫子”仪式。按传统,举行这个仪式都会选在农历的二月初二这一天,由于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所以这场仪式又称为“剃龙头”。
男孩留辫子,在我国已经有百年的历史,多数的文学作品中都有描述。男孩留辫子这种习俗至今还在皖北地区广泛流行。在过去的概念中,男孩有四种情况需要留辫子:一是夫妇俩结婚多年未孕,中年得子;二是夫妇连续生育女婴,喜得男婴;三是父辈以上几代单传;四是生育多胎均流产或婴儿夭折,再生男婴[1]。在这些情况下,长辈都是希望能通过男孩到六岁或者十二岁时举办的“剃辫子”仪式,来祈求淮河河神能保佑孩子一生平安,健健康康,并且祝愿男孩能有个光明的前景。
在过去,并不是所有家庭的男孩符合上述四种情况就可以留辫子,还受家庭经济条件的影响。只有那些大户人家才有能力举办“剃辫子”仪式。所以,绝大多数家庭尽管符合那几种情况,也没办法给男孩留辫子。也就是说,在过去给男孩留辫子是一种娇贵的象征,是一种富贵的表现。这一习俗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种种原因中断数十年之久。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剃辫子”仪式重新走向舞台。
随着“剃辫子”仪式重新走向舞台,越来越多的家庭能承受这种仪式的耗费,男孩留辫子在这段时间出现了增长的趋势。进入21世纪后,社会变迁速度加快,城乡发展出现两极化,城市快速发展导致男孩留辫子在城市基本绝迹。但是,在农村这种仪式并没有出现减少的趋势,反而呈现出渐渐增多的趋势[2]。
随着社会变迁的加剧,“剃辫子”仪式的功能和形式以及受众也都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也会对社会人际关系、社会结构等产生影响。本文将尝试探讨该仪式的变迁以及导致仪式变迁的原因。
二、“剃辫子”仪式的步骤
笔者于2016年10月底来到L镇进行调查,恰巧赶上李家将为其孙子举办“剃辫子”仪式,笔者记录了仪式的完整过程。
10月28日是小李6岁的生日,按照习俗,小李将于今天剃掉留了6年的辫子。笔者早上来到李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张贴对联,客厅一副、厨房一副、过道一副,在门口门框上也贴了一副,营造出了喜气洋洋的气氛。约10时左右,亲朋好友多已到齐,仪式也正式开始。首先,李家的院子中央摆上了两张八仙桌,八仙桌上面摆放了两个凳子,这两个凳子是给小李及小李的干爹在“剃辫子”时坐的,院子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唢呐班子也开始演奏快乐的乐曲。在众人的拥簇下,今天的另一位主角“剃辫子师傅”也来到了院里。
仪式第一步,取水。顾名思义,“取水”就是从河里取一些清水,存放两条用来放生的活鲤鱼。在师傅的带领下,热闹的人群首先前往村外的小河去取水。对于小河,也是有讲究的,必须是活水,而且是村外的,自己村的小河不行。在取水的路程中,帮忙的人群放了几挂鞭炮,告示家里有喜事正在举办。
第二步,请亲。男孩的父母到附近的亲朋好友家去报喜,邀请这些亲朋好友一起回家去参加仪式。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取水的人们和临近的亲朋好友回到了家中,家中的唢呐班子吹响了欢快的乐曲,这就预示着这个仪式将达到高潮。
第三步,剃辫子。首先,小李和小李的干爹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师傅位于小李后侧。在李爸邀请的一位乡贤说祝福词的同时,师傅开始给小李剃辫子。祝福词说完,师傅开始了“个人独奏”,师傅在小李身旁,伴随乐队的伴奏即兴说唱,说唱的内容都是一些恭贺吉祥的口头语。剃辫子这个步骤是很讲究的,师傅手拿剃刀,先从胎发的周边剪起,边剪边唱。在这期间,亲朋好友要向孩子和师傅送上金额不等的红包。师傅说的吉祥话越多,送的红包就越多,也就代表了对孩子更多的“祝福”。师傅说完吉祥词后,鞭炮鼓乐齐鸣,师傅用最后一刀把孩子的胎发剪掉。
第四步,系鱼。小李剃下来的胎发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留给自己做纪念,另一部分胎发分成两个小辫。由于放生的有两条鱼,每条放生的活鲤鱼背部的鳍上都系上小李的胎发,这就“系鱼”。
第五步,放生。李家和多数前来参加仪式的好友开车去往几公里外的淮河岸边,在鞭炮和乐曲的交映下,师傅一边向河神祷告,一边将系着孩子胎发的两条活鲤鱼放生到河中[3]。
“剃辫子”仪式在此已经结束,李家和亲朋好友一并返回院里,厨子这时也已准备好午宴,在鞭炮乐曲中,好友们觥筹交错,把酒言欢。
三、“剃辫子”仪式的变迁
笔者通过参与观察“剃辫子”仪式以及对相关人员的深度访谈,发现“剃辫子”仪式的变迁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主体发生变化
按照以往的习俗,男孩只有符合四种情况(上文已说明)才可以留辫子。而现今,无论符不符合该四种情况,都可以让男孩留辫子,待到时机成熟,举办“剃辫子”仪式。
(二)仪式举办时间发生变化
按照以往的习俗,在男孩12岁时举办“剃辫子”仪式,寓意给男孩举办“小成人礼”,为了体现吉祥如意,更是把举办仪式的时间定在“二月二”剃龙头这一天。而现今,举办仪式的时间不再规定,只要选择黄道吉日即可,且很少有男孩留辫子直至12岁,多数都在6岁、8岁就迫不及待地举办“剃辫子”仪式。
(三)仪式过程发生变化
按照以往的习俗,“剃辫子”仪式取水必须是取淮河水,放生也必须将鱼放生到淮河,各种步骤分繁琐杂。而现今,多数步骤简化,有的甚至一带而过,最后突出的是仪式结束后的酒席。
(四)仪式目的发生变化
按照以往的习俗,举办这场仪式就是单纯地替男孩祈福,祝愿男孩平平安安。而现今,举办仪式的功利性目的比较明显,笔者访谈中多数受访者表示现在的“剃辫子”仪式就是为了礼金。
四、“剃辫子”仪式变迁的动因
纵观“剃辫子”仪式发生的变化,其更深层次的原因无外乎与社会发展紧密相关。
第一,传统的剃辫子主体主要是围绕“得之不易”的男童,例如某些中年得子的家庭、连生女婴后再得男婴的家庭、几代单传的家庭,才会操持一场大的仪式并邀请众亲朋好友为孩子祈求好的福气。而现今的习俗却渐渐忽略了这种限制,不仅只有这些“难得”的男童有资格举办这场仪式,这一仪式已成为一种用于为男孩求福纳吉的常见形式,任何人家都可以为自己家的男童举行这样一场热闹的仪式,不止用于强调男孩的得之不易,而更加突出了对孩子祈福的美好愿望。这种仪式适用主体的普遍化看似和传统仪式有很大的差异,但实质上传统与现代之间有相同之处。传统社会中男性被普遍认为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要角色,这是父系社会生产方式给人们生活观念烙下的烙印,认为男性才能传承和延续家族财产和文明,归根到底都是一种父系氏族社会的产物。因而家家户户都盼望能够顺利获得男嗣,生产成果即家族财产才有人传承。从这个角度来看,男孩在家庭的出现具有重大意义,是家族薪火传承的象征。对于现代社会来说,尽管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落后观念逐渐被剔除,但是乡民社会中对于男性角色的重视依旧如故,对男童的珍爱程度依然是只增不减。传统仪式针对得之不易的男童开展,便主要是体现家庭对男孩到来的珍视,也是对孩子表达疼爱的一种方式。而现在社会中这种更加具有普适性的仪式仍然是在表达对男性孩童的珍惜和疼爱。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传统与现代“剃辫子”仪式针对的主体尽管发生了一些改变,但是从实质上来说,仪式仍然是围绕着对家庭而言有重要价值的男童展开的[4]。
第二,传统仪式有很大比重是祭奠先祖、纳吉求福,而现在仪式中反而可以看到酒席环节得到加强。相比之下,祭奠祖先的比重呈现出弱化趋势。而关于酒席环节更加强化的原因,笔者认为这样可以提供交流空间,巩固乡民网络关系,以及顺应时代变化,简化仪式内容。现在,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纷纷进城务工,尤其是年轻群体。这些年轻群体在成为新生代父母之后,有些选择将孩子留在农村和老人生活在一起,有能力的则直接举家搬迁到城市里生活。这部分群体数量相当可观,直接造成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长期在外而很少有时间待在农村的局面,这种现象是与传统社会截然不同。这种局面的形成,造成仪式举办时间发生变化。由于受到工作时间的限制,不能严格按照传统的固定时间即“二月二”这天举行仪式,所以很多人会选择一个自己方便的良辰吉日。生活方式虽然在发生改变,但是不变的是存在于乡民头脑中的观念,用费孝通先生的观点就是中国农村是一个乡民社会[5],至少现在这种观点依然不过时,乡民们的关系网络是一个以亲属关系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差序格局。尽管现代社会将他们的就业区域指向了城市空间,但是在观念中对亲属关系的维系仍然不可或缺。这就需要提供一个场域使长期在外生活的新生代群体与原生地关系网络发生联系,而“剃辫子”仪式就是一个极佳的机会,可以制造这样一个公共空间,便于人们情感交流。“剃辫子”仪式的发起者通常都是家里的长者,由年轻父母发起的数量只占少数。家里的长者更愿意让新生一代与祖辈亲属产生紧密的联系,所以通常主张通过操办仪式邀请各方亲朋好友集聚,这更加表明仪式越来越成为人们沟通情感的渠道。上文提到仪式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得到削弱和简化,其实很多传统仪式都面临这样的变化。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农村地区也不可避免被波及,加之越来越多的人需要返回城市继续工作,空闲时间就显得格外宝贵,所以改变仪式内容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6]。
第三,除了上面提到的仪式变迁原因,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也在推动传统仪式发生改变,就是人们举办仪式的动机越来越趋向功利。就像现在很多报道揭露的现象一样,很多地区经常借助各种名义大摆筵席,这实际上成为一种收敛钱财的手段。更有甚者,很多地方官员借各种名目,比如升学宴、老人百岁宴等层出不穷的名义操办声势浩大的筵席来实现另外一种形式的经济收益。宴会本身就具有这样一种性质,可以通过这样的形式来达到一些利己的目的。普通人家通过“剃辫子”仪式大摆宴席,不仅可以巩固亲属关系,更是收获了一定的经济利益;而对于那些有地位有权力的人家,通过这样的仪式可以彰显自己的实力和权威,同时也为某些“有求”于他们的群体提供了合理的交换人情的机会[7]。由于这些原因,人们才乐此不疲地操持浩大的宴席,这种劳心劳力的仪式也才能年复一年地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