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评舒衡哲的《中国启蒙运动》
2018-03-07韦黄丹
韦黄丹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一、“五四”运动·启蒙·知识分子
美国舒衡哲于20世纪80年代撰写的《中国启蒙运动》是一部研究“五四运动史”的汉学著作。“五四”“启蒙”“知识分子”是贯穿全书最重要的三个关键词,作者在序言中也提道,此书研究的问题是“五四”运动在文化启蒙上的意义,知识分子是沟通二者的桥梁。此书选取“文化革命”的研究视野,突破了以往常见的“政治性的爱国主义”与“文学改革”视域,呈现“五四”的另一面。
康德认为:“启蒙,是指人类从自我导致的不成熟状态中觉醒。这种不成熟状态是指在缺乏指导下无力运用自我理性的状态。造成它的原因非人们缺乏理性,而是在无人指导之下缺乏决心和勇气来运用理性。因此,启蒙的口号是‘勇于智慧’,即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性!”[1]启蒙强调通过人的理性实现自我觉醒与警醒大众,崇尚科学、民主与自由,批判文化与政治上的传统桎梏,解放个性。舒衡哲认为,中国的启蒙运动开始于“五四”时期,于1925年至1927年受到帝国主义与国内政治暴力的双重冲击受到压制,于1928年至1938年迈向“新启蒙”,反封建与救国并进,但效果甚微,最终被抗日救亡运动压倒。但是,经过数代不间断地纪念、回忆“五四”,启蒙精神逐渐清晰,尤其是新时期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重振“五四”启蒙精神的重要性与必要性。所以,中国的启蒙运动虽然起起落落,未来也将遭遇重重挑战,但是,只要思想自由与言论自主没有实现,启蒙运动便将持续下去。舒衡哲还总结了中国启蒙运动异于欧洲的特质:一是“救亡”与“启蒙”交错,二是与知识分子同命运,三是没能去除掉旧文化的根基。
此书的另一个重要课题是运用“代际”的研究方法探讨“五四”启蒙运动与知识分子之间的关系。舒衡哲着重分析了两代知识分子对“五四”的影响:“五四新一代”[2],主要是“新潮社”成员,如罗家伦、傅斯年、朱自清等。还有“五四老一代”,如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等。而对“新潮社”历史价值的重新挖掘,具有启示意义。书中写道,两代知识分子虽然启蒙的方式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彼此合作,力图通过反对传统的封建礼教与向西方学习新知来实现自我启蒙,并通过出版刊物、街头演讲、开办校夜、社会调查等多种方式来启蒙大众。然而,舒衡哲忽视了一个重要的现象,“五四”知识分子除了鲁迅等极少数人外,大多没能实现自我启蒙,这是造成中国启蒙运动数次中断的根源,而非单纯的“救亡压倒启蒙”。
舒衡哲论述了“五四”运动与启蒙、知识分子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阐释“五四”运动的发生、变化与意义,彰显20世纪初期两代知识分子为启蒙大众殚精竭虑的精神。作者不断强调的是,“五四”启蒙任务没有完成,“中国尚未从过去的封建束缚中解放出来”[3],因此,记忆“五四”,记住“五四”知识分子,是为了更好地继续启蒙。
二、中西对照·代际·人物
舒衡哲把“五四”运动类比于欧洲的启蒙运动,因此,中西对照是她研究思维的基础。在第三章《“五四”启蒙运动》中,作者依据法国启蒙运动的因素,依次论证了“五四”知识分子与科学、自由、民主与个性解放等时代精神的关系。作者认为,“新潮社”的年轻一代是“五四”运动的主力,“科学哲学和形式逻辑就成为了新潮社那些人所寻求的新世界观的两个领域”[4]。“学生们虽然比老师们更强调科学的方法论和认识论,但他们也要求高于一切的思想自由。”[5]此外,“他们从未忽视思想自由最基本的障碍,即中国缺乏‘民主’”[6]。另外,作者还在中西比较中挖掘中国启蒙运动的特殊性。从环境而言,欧洲启蒙的最大阻力是封建神权(内忧),而中国除了传统宗法礼教的内忧外,还要解决帝国主义入侵的外患,因而,中国的启蒙运动兼具文化与政治的双重使命,更加复杂。由此产生不同的启蒙的目的,欧洲的启蒙等同于“求知”,是一个长期追求真理的过程;而中国的启蒙更侧重“实用”,急切地希望通过启蒙解决中国的内忧外患,建立起独立自主的现代国家。因此,与欧洲相比,中国的启蒙还不够成熟,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推进社会的现代化过程中不应忽视启蒙。
舒衡哲在分析知识分子与“五四”关系时运用了代际的研究方法,较具突破性。马利亚斯在《代际:一种历史学方法》中提道:“我们在此谈及的,并非人们的相似之处,而是人们生存的世界……他们和世界的关系而产生的问题……共同的问题会有不同的反应;这些问题分别影响着青年、成年和老年人。”[7]舒衡哲通过成长境遇、教育背景、言论等角度来分析不同世代知识分子的差异与合作,重塑“五四”年轻人在启蒙运动中的“建设者”身份。与师辈比起来,“五四”一代“更具政治性和更乐观”[8],因而介入现实的愿望更加强烈。而年轻一代的成长也离不开代际的传承。在北大,青年从师辈身上学到新知,由此生发自我觉醒、批判传统与启蒙大众的意识。他们跟随老师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文章,傅斯年写《中国狗和中国人》抨击国民性,罗家伦翻译易卜生戏剧促进妇女解放运动。此外,还自己创立《新潮》杂志,试图将新知带给更年轻的中学生。新文学运动,白话文的推行等现代性革命,也是在两代知识分子的合作下完成的。通过代际研究,舒衡哲发现虽然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有不同的选择,但是,他们对启蒙的渴望与追求则是一致的。
舒衡哲还擅长以“人物论”的方式重构历史,为“五四”启蒙运动发生的背景以及走向提供了比较细致的说明。在第一章《1919年5月4日:新一代的产生》里,专门介绍了“新潮社”的重要成员,从家庭教育环境分析了他们在“五四”运动中的不同表现及影响。家庭教育比较传统的朱自清等人,没有参与“五四”游行活动,而且在日后的事件中表现得比较无所适从。而西学背景深厚的罗家伦等人,则比较激进,不仅领导了“五四”游行,还在日后的启蒙运动中充当重要的角色。这体现了“知人论事”的重要性,不了解人物的生活状态,便很难理解他在一系列历史事件中的选择及影响。
三、《中国启蒙运动》的学术价值与局限性
汉学家舒衡哲重新挖掘长期受主流论述忽视的“新潮社”成员在“五四”运动中的重要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五四”运动的研究领域。以往,论及“五四”必把陈独秀、胡适、鲁迅等老一辈的学者推为旗手,突显他们在“五四”历史中的重要影响。而在舒衡哲看来,“五四”运动最直接的功臣应当是以罗家伦、傅斯年为首的“五四”青年,他们对传统的批判比师辈们更加理性,对西方知识的吸收与运用更加独到,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启蒙有更加自觉的追求。其次,舒衡哲运用代际理论研究中国不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在启蒙运动中的表现与作用,对研究当前知识分子新启蒙、再启蒙的问题起到较为可行的借鉴意义。最后,舒衡哲能不囿于思想论战,能清醒地认识到论战“常常被政治的洪流所淹没”[9],故尔更关注处于“沉默”时期的知识分子的心声,因为,“最大的事变——那不是我们最喧吵的,而是我们最沉默的时刻”[10]。作者留意到知识分子在1925年五卅运动、1926年三·一八惨案、1927年清党运动等几次残暴的历史事件中遭受极大的身心重创,知识分子被愤怒、恐惧与新绝望笼罩,启蒙自此裂变。
舒衡哲为我们提供了不少理解“五四”运动的新角度,然而也有不少需要商榷之处。其一,舒衡哲的研究具有比较典型的“西方中心观”,其立论的前提是欧洲的启蒙运动是进步的范本,以此来评价“五四”运动的走向与得失,“不可避免地忽略某些关键方面而造成误解”[11]。其二,在代际论述中过分强调彼此的差异性而对个别人物的理解有偏差。在舒衡哲看来,新一代更加关注政治,老一辈则有不谈政治的倾向,并以《吾人最后之觉悟》等文为例,说明陈独秀是“那些不再专心致力于政治救亡活动的人”[12]。相较之下,李泽厚对陈独秀的理解更为准确,实际上,“陈独秀是一直关注政治的,只是这政治是国民政治,而不是‘政党政治’,即是唤醒人民参与政治,而不是当时当数人把握控制的国会中的党派政治。”[13]所以说,海外汉学家对中国知识分子心理多少有些隔膜,难以领悟到微妙的弦外之音。其三,在论述“新启蒙”与“后政治启蒙”等问题时存在“史多论少”的缺陷,呈现许多“历史的迷惑”,却未能很好地承担起解谜的使命。
四、结论
舒衡哲突破了“五四”研究的国界,把“五四”运动纳入整个人类的现代化文明的历史进程之中,探讨它的文化启蒙意义。书中运用代际理论研究知识分子与“五四”运动之间的关系,挖掘到长期被主流历史忽视的“新潮社”成员的历史功绩,作者还试图运用涵盖中西的史料还原“五四”的历史细节与重要人物的文化心理结构,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但是,因其受到“西方中心观”的框限,对“五四”运动的认识与检讨仍存在不少有待商榷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