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何以匿名?文学何以中产?
2018-03-07狄青
狄 青
不少搞文学的人都愿意回溯上世纪80年代,相形之下,90年代却好像成为了“无人认领”的一个文学年代。事实上,90年代的文学也还是可以大书特书一番的,余华、莫言、苏童、王安忆等人的一些大部头作品大多产生于90年代。或许就像李敬泽所说的,“无人认领是因为90年代的文学远没有结束。”这话说得是有道理的。发轫于上世纪80年代前中期的先锋文学,进入90年代开始便走向没落,实际上是集体转型;而这一转型的过程,在我看来截止到今天依然还没有结束。其实,何止是文学呢?我们今天周遭所面临所要应对的一切,事实上哪一样不可以从90年代找寻到源头、辨析出端倪呢?“春天的故事”“一切向前(钱)看”“下海经商”“全球化”“互联网”“知识改变命运”“《我爱我家》”“文人触电”“新概念作文”等等,这些标签式且能令人耳熟能详的词语,皆与90年代有关;而伴随着这些带有动感的词语,0年代所洋溢在人们心中乃至行动上的理想主义,也在90年代走入了充满物质性和功利性的现实主义之中,且时至今日仍无法自拔。
众多艺术家包括作家,无疑就是从90年代开始嗅到了金钱的味道。当时,不少作家的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一些原本被文学界看好的纯文学作家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转行,他们成为了书商、编剧、通俗文学写作者甚至众多下海经商的老板中的一员。“作家明星化”其实也始于90年代。对于作家而言,在90年代,最好的状况自然是“名利双收”,即使退而求其次,为了多快好省地赚到钞票,舍去一些虚名显然也是一些文人的必选项。90年代有许多文人下海,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貌似并没有离开写作这一行当,只是变成了所谓的“匿名作家”。像用“雪米莉”之名捞到大钱的四川达州师专同班同学田雁宁与谭力二人,最初,他们二人的小说写得都还不错,在国内文学期刊上也没少发,但所得嘛,按田雁宁的话说,一年的稿费才不过几千块钱。1986年的冬天,田雁宁到北京开“青创会”,在北京郊区的一家宾馆遇到从陕西来的贾平凹。贾平凹给田雁宁看相说:“雁宁,你儿子屁股上有块烫伤,你四十岁上下能靠写书发财。”田雁宁听罢大骇,骇的是前半句居然被初次见面的贾平凹给说准了,至于后半句嘛,田雁宁想都没有想过,难道靠写书还能发财吗?结果却真就发了财,只不过他从此成为了一位“匿名作家”。因为“(香港)雪米莉”这个名字不能算是他与谭力二人以及后来被他们拉入伙的那些人的共同笔名,而只能说是一个带有商标抑或品牌性质的称谓,而他们则是这一称谓背后的匿名写作者。
在上世纪90年代,匿名写作的现象实际上比较普遍。给官员、明星抑或款爷写书,点灯熬油写出来之后,署名却是人家的;没有作者姓名,却打着“报告文学”的旗号,弄出来的也都是涂脂抹粉连匿名作者自己都完全不相信的“软文”……文人甘做刀笔吏,甚至自我降格为“匿名写作者”,映衬出90年代人们包括文人追逐金钱的不遗余力。当中国文学这辆老爷车咣当咣当行进的车轮辗入2018年的时候,一个被称作“匿名作家”的写作计划横空出世,就令我一点儿都没有感到陌生感。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一“匿名作家计划”所要做的事情与90年代的匿名写作者所在做的事情,看上去大相径庭,但细究之下却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附着的时代烙印。
“匿名作家计划”的发起宗旨,参照一些媒体上的说法是“逆着真人真事的潮流,回归文学作品的初心”。具体来说,它是由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的主持人梁文道、作家张悦然,以及以张悦然所主编的《鲤》文学系列读本为主要平台,联合了腾讯网《大家》频道等媒介,所举办的一场被称为 “最富悬疑感的文学竞赛”。参赛者据说是由中国顶级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共同组成。没有题材的限制,不设年龄的门槛,参赛者只有一个必要条件——完全匿名。参赛者被刊登出的小说均隐去作者的姓名,仅以收到稿件的次序编号,被冠以001、002、003的代码呈现在读者面前,交给他们去评判。按主办者的初衷,著名作家过往的名气、草根作者弱势的地位在“匿名作家计划”操作中均不会存在,匿名作家计划”只留下文字本身。大赛被分为初评和终评两个部分。初评的评委应该就是读者,而终评评委则由作家苏童、格非、毕飞宇来担纲。
梁文道说,他认为当下的读者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渴望真人真事。之前的小说作品被发表的时候是看“人”,推荐人、作家等等,而“匿名作家计划”在梁文道看来,它却是隔着一块黑色的幕布去倾听音乐,也是对当下强调真人真事的极端倾向的一种逆反。
对梁文道的说法我基本上还是认同的,对这一“匿名作家计划”也感到十分有必要。作家的名望似乎天然地是与对其作品的评价捆绑在一起的,2016年年初,用笔名“加尔布雷斯”投稿的英国作家J.K.罗琳被出版社果断退稿,并被建议其先“参加写作课”后再进行写作。还有当年已经享誉全球的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有出版商搞了一次“模仿格雷厄姆·格林小说大赛”,格林自己也参加了,结果在评委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只获得了第九名。国外的文学圈如此,当下的中国文坛更不用说了,作家的名气几乎是作品被承认与否以及受到重视程度高低的唯一圭臬,这一现象甚至已成为某种无法改变的“固态”。然而,大家同时也普遍认同这样一句话,那就是作家应该拿自己的作品本身去说话,而非仰仗多年累积的盛名和出版商及媒体狂轰乱炸式的宣传立身。从这样一种角度来解读,“匿名作家计划”是有其特殊意义的,如果一切按照主办方和主办者的初衷顺利实施,那么,对中国当下文学现状应该是积极且有正面效果的。
然而,在讨论“匿名作家计划”将会产生的文学方面的效果之前,我还是想先来谈一谈这一写作计划的创意。
首先,这个创意让我想到的是它动态的画面感而非静态的文学性,究其原因,是它更像是一次视频文艺娱乐节目的创意,而不太像是一次传统意义上小说作品评比的文学性操作。而且从其规则的制定上来讲,也令人感到与某些电视文艺娱乐节目似曾相识。在我看来,“匿名作家计划”创意的源头应该就是韩国的音乐选秀节目《蒙面歌王》,只不过是将韩国人原先所倡导的“音乐的信念”置换成了“文学的魔法”,二者甚至相像到人家有“踢馆歌手”,而“匿名作家计划”也安排了所谓的“踢馆作家”。所以我说,与90年代那些匿名写作者相比,“匿名作家计划”的不同与相同都是显而易见的,那便是都有着时代深深烙印的标识。
《蒙面歌王》是韩国MBC电视台打造的一档音乐真人秀节目。参赛者上台都要带上特殊的假面以隐藏身份,不管参赛者年龄、性别、职业、资历,只凭歌声来一决胜负。节目甫一推出便引发关注,因为观众在听歌的同时还要猜测歌手为谁,是不识庐山真面目的著名歌手呢?还是来自民间的优秀草根歌手呢?这一环节成为了节目的最大特色和亮点。节目的初评是由现场观众来决定的,而终评的评委里则包括了金九拉、白智英、洪恩希、金亨锡等等韩国流行音乐界的大咖。
这档节目曾被江苏卫视引进,播出时节目的名字叫做《蒙面唱将猜猜猜》。但很快这档节目便停播,停播的原因据说是与韩方电视台在版权方面出现了纠纷。事实上在国内的综艺界,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从曾经红透中国的《超级女声》,到后来的非诚勿扰》《挑战麦克风》《中国好声音》等多档节目,都曾先后被卷入这样那样的版权侵权“口水战”,其中《中国好声音》中的导师背向参赛歌手、选择摁铃转身的评选方式,实际上与“蒙面”抑或“隐去姓名”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按照“匿名作家计划”主办方的说法,所谓踢馆作家的小说作品是对大众投稿进行的择优发布,会选择某一个时间点来和已发布的作品进行共同竞选。如果踢馆小说的最终排名在前两位,则显示出挑战成功,其作者会晋级下一轮的比赛。而对于参赛的著名作家而言,“匿名作家计划”也是一次机遇,因为著名作家要想不让读者轻易“认出”他们,一定需要下很大的力气去转变自己,去摆脱那些附着在他们身上的“某某文学”“某某风格”的固有标签。由此可见,这种写作方式似乎本身就充满了刺激与挑战。
所以我认为,即使是借鉴了其他综艺类节目的创意,“匿名作家计划”的想法无疑也是不错的。只是,我对这一写作计划最终将产生的效果却并不十分乐观。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具体操作的过程中,“匿名作家计划”要想获得更多的关注度以及点击率,“适当”且“有意无意”的“安排”恐怕是无法避免的。比如对某些著名作家参赛的选择和邀约,对踢馆作家的选择抑或可能的“安排”“授意”,对读者的“设计”“引导”等等……至于说到只要是参赛作家自己不希望,主办方便会永远对其姓名进行保密的“承诺”,在“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当下中国文坛,怕也是难以受到严格约束的某种“一厢情愿”。
还有一个问题在于,“匿名作家计划”所依托的作者群,就我目前所了解到的,很可能相当一部分都是来自国内各大学里的“创意写作专业”的本科生或研究生,而他们当中许多人的导师往往就是目前国内一线的著名作家、著名文学评论家以及一些文学期刊的资深编辑,因而这些人的写作很难说不会带有某种“识别度”。因为我们国内目前的创意写作课程,基本上是复制了某种源自西方创意写作模式的“技术流”倾向,嫁接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实例解析。而创意写作,实际上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脱离了传统写作倾向的一种写作方式,技术化与中产化是其安身立命的重要特征。虽然创意写作界的大腕、《小说写作:叙事技巧指南》的作者、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得者珍妮特·伯罗薇自己也认为,小说的过分技术化有可能会损害创意写作的本身,但对技术化的迷恋,依然是目前许多接受创意写作教育者的“捷径”。
在西方,创意写作是被当做“中产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存在的。创意写作出现前后的最大区别在于,从前的许多作家写小说往往是不自觉的,是误打误撞的,是被生活所驱使逼迫的,是对生活和内心的真实描摹与倾诉;而学习创意写作的人则不然,他们是带有当作家的强烈目的性的,是刻意的,是把玩的,是有的放矢的,是用娴熟的技术和技巧来截取生活场景为我所用的。后者无疑更贴近中产的某些固有习惯和趣味,同时也更贴近于目前国内文学期刊选稿的习惯和趣味。所以说,其最终对稿件的评判我以为可能会是个问题。读者,到底是哪一个群体占比例更大?其普适性体现在哪里?评委,到底有没有一个事先预设的标准?尤其会不会是以创意写作的标准作为评判标准?
一段时间里,作家阎连科在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班毕业典礼上的演讲《别走我们这条路》被不少媒体转载。这篇文字我读了不止一遍,觉得他讲的话是诚恳的。比如阎连科讲,就其大学教学而言,“我们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的更为不同之处,也恰恰是我们这儿的老师即学生,学生亦老师;彼此增补,共同尊重;课堂上没有权力、权威和必然,而只有文学的信任、感悟和怀疑。”这话的确说得不假,作家这个行当,原本讲究的就是五湖四海。我喜欢的是“课堂上没有权力、权威和必然,而只有文学的信任、感悟和怀疑”这一段话。文学在当下或许尚有权力与权威,却早已没有必然。可是我们又的确在文学创作的实践中会不断遭遇到“必然”这道鸿沟的阻隔,甚至就连某些专家所说的话、所认定的事儿,也成了文坛不能逾越的必然。
阎连科说:“女作家要做能为自己 ‘买起衣服、首饰和化妆品’的人,做能为男友和丈夫买漂亮衣服和围巾的人。男作家一定要立志买车和买房。这不是什么世俗和庸常,这是一个人的常念或正念。好好活着,过好日子,这是一个作家的必须,就像我们提笔写作时,需要钢笔和墨水一样。”
阎连科又说:“芝麻开门的山洞大门很快就会关上的。那些算好妻子、儿女和日子需要多少金币就拿多少的人,会恰好在关门之前跑出来;而那些抢、捡、背、拿过多的人,会在山洞关门之后留在山洞里。”
对于前面的一段话,不由让我意识到,文学的中产以及部分文人的中产化或许早已不是一种随意的言说,而是一部分作家的日常抑或是正在进行时?而后面一段话,如果我没有理解错,阎连科的意思应该是让作家们应懂得节制,不要贪得无厌。赚够了钱、拿够自己所需就行了,否则就会成为被关在山洞里的人。这话当然没错,甚至苦口婆心。可问题是,观照我们的周遭,又有几个作家有权利抑或有资格进行这种二选一的抉择啊!
阎连科还说:“不要忘记托尔斯泰曾经的富有,如果他没有那样富有和贵族气,我们将很难理解托尔斯泰如何去写作;不要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天到晚进出赌场的脚步声;不要忘记巴尔扎克身上的那颗于连心。”“在二十世纪几乎所有有成就的作家,都是最终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即使卡夫卡作为一个小职员,也是吃不愁、穿不忧的人。要求作家孤独、清贫是对写作的不解和偏见,更何况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是如此的喧嚣和丰富。”
这些话,我觉得还是有一点儿问题在的。固然没有人要求作家孤独和清贫,但是也没有人明确要求作家就一定要有车有房继而成为一名中产者。而我以为托尔斯泰是不好拿来在这件事情上做横向比较的,因为他与我们当下一些写作者的情怀和理想截然不同,他是一个与神离得很近的作家,他还是一个让神也钦佩的伟大的思想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癫痫与强迫性神经官能症,他去赌场实际上难说就没有强迫症的驱使,而且去的次数也不是很多;巴尔扎克是另一类作家的代表,他体魄有点儿像大仲马,他想向上爬所选择的方式却远没有我们当下一些人更“精致”,他很笨拙,有点儿像这方面的低能儿。至于说到卡夫卡嘛,他即使不当小职员,靠他的父母也该是也吃喝不愁。然而,他们是不是算得上“日子过得不错”的呢?我说不好,因为我从来没有从这一角度去考虑过问题,至少,我不敢像阎连科先生如此这般肯定。
我没有读懂的是阎连科最后说的一段话:“还当然,有一天你们成为伟大作家了,因为什么意外飞黄腾达了,也请记住,一定要让你的老师和同学的名字,都永远留在你们手机中的通讯录里边。”这很像是某个商业培训班上的场景,比如长江学院抑或某某大学的领导干部MBA学习班。阎连科说的很可能没有太多不正常,但我不太喜欢。因为它令人怀疑,今后出自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作家们,是否就像当年出身于黄埔系以及保定军校系的军人们,与其他那些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土包子”形成落差,甚至被区别对待;还是像某些官场中不断扩大的圈子一样,某个官员每走出去“培训”一回,人脉就会扩充一定数量,最重要的是,这些人脉的构成往往都是与其在“同一层面”里的人物,大家因此互有资源,互相帮衬。
尽管阎连科的初衷很可能不是我所理解的这样,但他的一些话的确让我觉得,文学圈中根深蒂固的“势利”是不无缘由的。所以,对于一篇文学作品而言,隐去作者姓名,不失为一种矫正的方法。而且作者匿名的好处还在于,读者唯一需要信赖的就是他自己的感受,其他的一切都不用过多考量;但坏处也是有的,因为我们需要全面了解一个作家,所以知道哪一篇作品是这个作家写的比较重要。而且说实话,我也不认为一个作家就一定得掌握多少种笔法才好,同时也不认为某位作家具有多种创作风格是一种文学成就上的必须。
早在21世纪初,就有人断言,中国当代中产文学正在崛起。快20年过去了,支撑所谓中产文学的创作,依然是在缺少宏大主题的前提下,不断讴歌着生活的细节和对细节丰盈的描写,后来又加入了在创意写作技术框架下的“多角度叙事”。这回按照阎连科先生的说法,我们首先需要的还是能够率先进入中产的作家。
如今我们的文学评奖越来越多,各种形式的文学活动也层出不穷。匿名写作显然是个好想法,但说好的匿名不要只是为了配合宣传的某种噱头;中产文学同样是个好提法,但并不意味着写作者一定先要成为一个有中产身家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