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三》到《边城》看沈从文叙事视野的展开
2018-03-07王雪静
王雪静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3)
沈从文的湘西写作已经被研究过许多次了,他小说中的湘西少女形象也一直活跃在人们的视野中,成为读者大众认可的沈从文的某种风向标。但把其湘西写作中两种表面相似的湘西少女形象放在一起比较的文章较少,当这些看似相似的湘西少女被放在一起时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我们从这种比较中能发现沈从文在创作过程中的哪种不经意的变化?笔者以《三三》与《边城》这两部大家比较熟悉的作品为例来研究,或许能得出一些新的东西。在这两部作品中都有一个相似的主人公——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这两个主人公“三三”和“翠翠”人物角色设定具有相似性,人生经历也具有某种相似性,但在这些相似性中不可忽视其中的差异性以及这些差异背后的深层意义。
1 “梦”的超现实维度
“梦”是沈从文在《三三》与《边城》两部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字眼。在《三三》这部短篇小说中,表现为豆蔻少女“三三”在懵懵懂懂时所做的有关“城里人”以及城中景象的梦。
三三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父亲早年去世,她跟着妈妈同父亲留下的碾坊一起生活。由于碾坊带来的收入没有变化,二人的生活似乎也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1]12三三的生活非常简单,围绕着她的只有妈妈、碾坊和河里的鱼,还有来此碾谷子的人。碾盘一天天转,她也一天天长大。碾坊上游有一个潭,小溪里的鱼很多,三三把那里的鱼当做自家的财产,常常去“视察”。“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1]14时间在她身上如丝绸一般轻轻滑过。
文中总共出现了三次梦境。第一次是三三因年纪小没有拿灯笼走夜路的机会,所以她常常梦到有一个人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边走,这个梦只有三三和水里的鱼儿知道。这个梦境里的那个人面貌却是模糊的,连性别都无从得知。“红纸灯笼”给人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是少女三三心事的隐现和铺垫。而“溪边”则让人自然地联想到有关“水”的意象,那扑朔迷离的水面更与三三离奇的梦境契合。这些事情她并不与母亲说,她开始有自己的心事了。
文章的第二个梦境是有关“城里人”的梦境。那天三三因有事回家,黄昏中模糊看到了两个人想要钓鱼,便要上前阻止。走近时才发现一个是堡子里的管事先生,另一个是不认识的青年男人,而且那个男人手里拿的是拐杖,不是什么鱼竿。当管事先生向那个青年男人即“城里人”提出为他俩牵线时,三三的动作表现(用手指塞耳朵)是排斥的、生气的,同时又是害羞的,“脸上发着烧”。但她不知道的是,与“城里人”说亲的事在脑中悄悄酝酿起来。在这之后她梦到了那个“城里人”坐在溪边钓鱼,但细看却发现那个鱼竿原来只是一个烟杆,还冒着烟呢。还是那两个人,站在石墩子上声音极轻的在商量着一件事,原来是“一件不利于自己”的事,即为“城里人”和三三牵线搭桥的事。接着管事先生佯装买鸡蛋向三三询问,城里人也把手一扬说道“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这里,“城里人”第一次和金钱发生了直接的关系。文章中的“城里人”不仅代表着一个未知的世界,也代表着金钱和欲望,这些都通过三三的梦境间接地表现出来了。这时,三三心里又气又恼,很想有一只狗冲过来咬他们,结果真地冲过来一只狗咬他们,把他们赶到水里去了。文中还描述了他俩落水的景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跟上。”[1]23这样的情景在三三的梦里或许是有趣的、滑稽的,但读起来却渗透着一丝恐怖的气息,尤其是“长长的头发”“缠着”“贴近”这样的字眼,营造出了一种荒诞、诡异的氛围。这样的诡异形象与现实生活中城里人“白衣白面”的形象有一定的关联,侧面反映出城里人的病态。这些既是梦与现实连接,也是三三微妙心理活动的折射。
第三个梦境是母女二人对城市生活景象的“梦境”,出现在“城里人”来看碾坊、看三三母女俩之后。他的到来不仅让这座碾坊变得不一样了,母女二人对城里人和城市的想象开始悄悄滋长。在这个梦境中,有成天穿花绸衣服的女人,有很多车马,有洋人,有大衙门,有卖各种奇怪东西的商铺,有许多庙……是偏理想化的、美好的想象,这种想象展现了乡下人对“城市”不切实际的幻想。由于她们与城市距离的遥远,所发出一种美好的想象。“她们在自己习惯的生活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1]30但自始至终“城里人”并没有表现出想要与三三结婚的意愿,甚至连爱慕都算不上,只是别人的几句玩笑话让母女两人发出了一系列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幻想随着白面人的死亡宣告结束。
在她们俩去看“城里人”的路上,母亲突然说“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看世界了”[1]36,这句话传达出了母亲的遗憾。同时,她又觉得三三将来一定会到城里——那个在她们看来如天堂般的美好世界去。然而“城里人”突然就死了,没有缘由地从她们的世界彻底消失了。她们本先还想打探一下细节,但什么都没问到,讪讪地回到了碾坊。“城里人”的死亡把她们俩想要进城的愿望带走了,他们又恢复了简单平淡的生活。他们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东西,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也许就像做了一个美梦般,“城里人”死了,梦也醒了,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在整部作品里,那淡淡的语气和叙事的节奏也轻盈地如少女的梦。梦中的景象是轻盈的,三三的生活也是简单快乐的。在这个梦中,三三又做“梦中梦”——想要体验城市美好生活的梦。但随着“城里人”的死亡,一切都没有了,母女二人也从“梦中梦”里醒来了。这场梦来得很快,很轻,当它走时也是轻轻的,甚至是很突然的。虽然在各人心上留下了那么一点痕迹, 但这个痕迹也许很快就会在重复的生活里忘掉。
在《边城》中,翠翠所做的梦也是有关爱欲萌动的梦。所不同的是她的梦是因真实的事情,即她和傩送彼此的爱慕生发的。小说开篇就介绍了一个名为“茶峒”的小山城,那里有一条小溪,小溪边有一位摆渡的老人,和他的孙女相依为命。虽然他们生活拮据,但过得倒也平静。这个渡船老人的孙女长到了十几岁,皮肤黑黑的,眼睛像豹子一样亮,如小兽一般。这个女孩身世可怜,她的妈妈年轻时与一位年轻军官相恋,因军人重情并且惜誉,两人最终双双殉情,留下了这个孩子与祖父相伴。
在热闹的端午节上,女主角翠翠首次和当地船总的二儿子傩送相遇了,那次相遇在“翠翠”的心中留下了一点东西。两年后的端午,两个人又相遇了,二人都对彼此产生了感情。但这时傩送的哥哥天保也爱上了翠翠,并想要与她成亲。这时,弟弟也知道了哥哥的心思,便提出要和哥哥来一场公平的竞赛——两人一起到山头上为“翠翠”唱歌,让她自己选择。大哥明白自己的歌声不如弟弟,所以在第一次唱歌时要弟弟先来。
也就是在傩送唱歌的那个夜晚,翠翠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的灵魂随着歌声浮起来,飘到各处,并且摘了一大把的虎耳草。歌声把她带到了梦里,在那里她是快乐的,自由的。但这时的翠翠毕竟不谙世事,对自己的心思还不能完全把握。所以在后来爷爷问翠翠对兄弟二人的想法时,翠翠一直没有明确的回答。
在这两位少女的不同梦境里,我们看到了青春期少女的悸动,她们对未来的渴望、对自身所处环境的依赖与反叛。这也充分体现了弗洛伊德的观点——“性欲的刺激也可因梦而得到满足。”[2]作者运用超现实的写作手法表现了这两种梦境。《三三》通过三三对“城里人”及城市景象的超现实想象表现出来,《边城》则通过傩送唱歌对翠翠产生的心理动荡来展现她梦境的轻盈与飘逸,两种梦境将这两个女孩都带到了一个“世外桃源”,那里栖息着她们的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待。
2 “同”与“不同”的少女成长故事
《三三》与《边城》,这两部发表时间相差三年的作品,除了文字数量的差别,更多的是作者厚重的人生阅历带来的对生命的思考。前者是短篇小说,后者是中篇小说。前者的描写虽很细腻,但故事显然比后者要简单。
三三和翠翠的相同点是她们都对自己的母亲或祖父非常依赖。在《三三》中,三三始终都是小女孩的心态,在母亲的庇护下幸福的成长。文中提到三三去看那潺潺的溪水,她暗暗地想什么时候她也跟着这溪水流到城里去,再也不回来了。可如果真的要去,她却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去,她想要碾坊、鱼儿、鸭子、花猫一起随她过去,当然还有她的母亲。三三对外面的世界是怀有期待的,同时作为一个十几年来一直在乡下生活的小女孩,她对这里的一切,尤其是自己的母亲,怀有深深的依恋。她关于进城的愿望是并不是直接的、强烈的,“城里的生活”只是一种幻想并随着“城里人”的到来被放大了。在《边城》中也出现了几次类似的场景,翠翠问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不会走?”[3]128包括后来在溪边看到爷爷渡船,一直喊爷爷回来但爷爷未归,翠翠伤心的哭了等都表现出翠翠对与爷爷分离的紧张和恐惧。爷爷老了,终有一天要走,而且那天不远了,可翠翠永远也不想那天到来。
二者的相同点还表现在都是以一个乡下少女的爱情故事作为叙事脉络。但就像《三三》中的“城里人”一直是模模糊糊的存在一样,《三三》这部作品选取了三三成长的一个横截面,通过“白日梦”的方式表现其在这一小段时间的爱欲萌动,城里人的突然死亡击碎了这个梦,三三觉得怅然若失。而篇幅的增加使《边城》承载了更多的东西。它是在几年的时间里展现翠翠由“懵懂”到“自觉”的过程。通过几个端午节的描写,将翠翠与身边人的关系一一展现出来,在这个过程中种种的暧昧不明都源于其对自身意识的不清晰,她只是在潜意识中对傩送眷念。
两个故事还都写了“死亡”。在《三三》中父亲的死亡并未对三三的生活产生太大的影响,直到城里人死亡的时候她才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这种怅然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她们母女二人的生活还会像以前那样一天天的过下去。而在《边城》中,翠翠的父母死去了,她在爷爷的照顾下好好地成长着,生活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期间天保意外死亡,对她的影响也不大。直到一直依赖着的爷爷突然死去时,杨马兵对她讲述了所有的故事时,她才明白了其中原委。身边人的离开使“翠翠”瞬间获得成长,由天真懵懂的状态进入生命自觉的状态。
归根到底,《三三》与《边城》是两种不同意蕴的成长故事。三三因为“城里人”死亡所产生的怅惘情绪并没有带给其大彻大悟式的成长,她的日子还如往常一样过下去。可以猜想,如果下一个城里人再来到这里,她可能还会对城里人及城市生活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和那个“城里人”有过正面的交涉,她的成长是片段式的、微小的成长。相比之下,翠翠的成长就丰富得多了。首先是生活环境的不同,翠翠与爷爷相伴而生,生活上不如三三富足;同样的,在情感上也不如一直有母亲陪伴的三三那么丰富。而她所经历的事情——傩送的离去、爷爷的死亡等对她的打击程度远大于“城里人”的离开。所以说,三三的成长是小女孩式的、尚未脱离象牙塔的成长;而翠翠的成长则完全是由“懵懂”到被迫“自觉”地进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在《三三》的最后,三三没有去城里,继续和母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在《边城》的最后,爷爷死了,白塔倒了,翠翠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也倒了。但她坚强地站了起来,不再是那个一直守着爷爷、爱哭鼻子的翠翠了。爷爷的死亡是结束也是开始,它是翠翠精神上高度依赖别人的结束,也是她独立生活的开始。毫无疑问,爷爷以及他的死亡在全文占有举重若轻的地位,他们一直在隐隐地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变化。
在天保明确向爷爷说明他对翠翠的心思之后,弟弟傩送终于也大胆地向爷爷表明自己的心意。在爷爷这方,作为一个尚不明白孙女心意的老人,他小心翼翼地寻求翠翠的想法。可不知道是他问得太委婉了,还是翠翠太羞于表达自己,两个人都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在一系列的误解中,天保由于意外死去,傩送得不到老人直接的说明,又想到哥哥的事,便把事情曲解了。由于被逼着娶团总女儿又得不到翠翠的回应他赌气下了桃源。而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爷爷也由于身体孱弱未能抵抗住风雨去世了。翠翠醒来时发现白塔倒塌了,爷爷也永远地沉睡不起,她大哭起来。翠翠在作品里哭了很多次,大部分都是因为想到了与爷爷的分离而哭泣,那是一种非常无助的状态。文章中有一处翠翠坐在溪边,因自己的幻想而害怕起来,不停地喊着正在渡船的爷爷回来。因为爷爷没有及时赶来,她觉得很悲伤,默默地哭了很久。“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3]120这是祖父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翠翠的期望。文章的最后杨马兵等人把爷爷埋葬了,把一切都告诉了翠翠,包括她那可怜的身世。翠翠也拒绝了顺顺接她去他家的邀请,她守着爷爷的渡船做起了摆渡人,但傩送还未回来。
文章的最后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3]152但他回不回来都没有那么重要了,因为翠翠在这个过程中——从开头与傩送相遇,到明白天保、傩送的心意、恋上傩送、傩送离开,再到最后爷爷去世,她已经完成了个人的成长。她不再是那个迷茫的、只会哭泣的小女孩了,她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该怎样生活,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独立。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当翠翠说她怕时,爷爷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3]145最后爷爷死了,具有精神象征的白塔也倒塌了,她的生活彻底改变。翠翠最终选择独自一人生活下去,带着对爷爷的回忆,对傩送的思念坚强地活着。“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3]152这未尝不是一种生命的自然循环,扎扎实实地活下去。白塔在那个冬天被修好了,而活下来的人也要好好的活着,守着一种希望,一种期待,勇敢地撑起属于自己生命的船只。
3 从《三三》到《边城》看沈从文叙事视野的展开
《三三》的描写是横截面式的,它截取了生活的一小面,围绕着三三及“城里人”的故事展开和结束。它篇幅短小,所涵盖的内容也是小范围的,它的叙事视野被限制在三三的小世界里。正如有论者指出的,沈从文的“很多作品都是他面对一派清波做的白日梦”[4],“沈从文的‘诗学的梦想’,这是一种我们无法回避的现实存在”。《三三》是一个梦,淡淡的语气、缓缓的叙述节奏将我们带进那个梦中。《三三》的整个描写可以说是偏心理层面的,如她初次看到“城里人”时对他身份的猜测——看他的白裤白袜好像是城里人,他的脸那样白,莫非是戏子?其中所描述的杨家坊和堡子里的社会结构并不清晰,三三和“城里人”的关系也始终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和展开,作者将大量的笔墨都放在了三三的心理描写上,写她的梦境以及梦境破碎后的心理变化。
而到《边城》时,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叙事视野的延展。其所涵盖的内容更广阔,作者表达的欲望也更强烈。他想要通过湘西写作描写一个失落的文明,他不遗余力地表现湘西的风土人情、地势风貌,甚至不惜用三节笔墨呈现这种美。将茶峒这个湘西小镇的社会结构、风俗人情、生活方式以精笔画的方式细细地描摹出来——人人仗义爽快,真诚友善,爱利但也仗义,敏捷而各司其职,敢爱敢恨。地势的关系,这里并不太受外在社会形势的影响,像是一个脱离大环境的美丽乌托邦。但这里真地如世外桃源般美好吗?不,这里的人们同样面临离别,面临生存和死亡的窘迫。可这些在那些勇敢的人们看来是与世间万物一样长久存在的东西,他们也早已把这些看成生命中的一部分,去经历、磨难,直至完成自己的生命历程,没有丝毫的怨言。
沈从文小说里的人物及其思考方式、行为习惯莫不受这个地方的影响和约制,所以才会出现翠翠父母双双殉情的凄惨故事,所以才会有天保死后,傩送一人远走,翠翠孤独地守着渡船的结局。这些都建立在人们对礼、义、信的坚守和遵循,同时又透露出某种凄凉的宿命感。从《边城》这部小说可以看出,作者是怎样把一个看似描写爱情的凄美故事架构在这个自然环境中,表现人的成长、生存、生命轮回的大命题的。就像文中爷爷说的,人要坚强才配活在这片土地上,以自己的隐忍、坚毅和不绝的生命力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三三》重点表现了三三的心理变化和城乡之间的矛盾,《边城》则表现了湘西的社会结构,人与人之间关系以及人内心深处所坚守的东西。如果把前者比作沙滩上的一粒贝壳可供人细细赏玩,那后者就是承载着这些贝壳的海洋,他的深、他的广,将茶峒这个湘西边境的美丽与忧愁展现出来。这样的文本差异除了表现作者写作的成熟外,也体现出作者对人生、对世事的思考。作者将翠翠这一行人的命运安排在茶峒这个民风淳朴、极具特色的地方,以这些人悲凉又合乎自然的命运与茶峒这个上百年来合乎自然生长的规律联系起来,展现了人在自然中经历了曲折和磨难,最后又不免落到实处的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