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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路易十四统治时期“蓝色文库”的发展
——文化的官方浸润与同化

2018-03-07王怡静

文化学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文库大众文化阶层

王怡静

(河海大学,江苏 南京 210000)

一、研究背景

17世纪,是一个规则制定的时代,是一个体系化与理论化并行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文人和艺术家们见证了一种高度集中发展的文化模式的孕育及成熟。这种文化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风土人情、行为准则到艺术创作,最终为后世建立起该时代特有的文化发展模式,即“古典主义”。而不管是长期根植于广大农村地区的乡土文化,还是在中小型城镇中盛行的市井文化,在这位“太阳王”的统治时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压制,其发展的内在关联性也因路易十四的文化政策而遭到破坏,逐渐受到了来自官方文化及其宣扬的价值观的影响。法国历史及民俗学家罗贝尔·米桑布莱德对此有非常精辟的论述:“(以平民为主要群体的)大众文化不再作为当时民众关于存在与生活等问题的文化价值体系和哲学关照。”[1]

面对十几个世纪以来口耳相传,在群众中根基雄厚的大众文化,要实现完全及彻底的民众思想改造绝非政权以单方面的暴力手段即可达成。来自统治阶层以“文化统一”为首要任务的官方文化在民众中同样需要实行文化浸润工作,与“推行新文明”“镇压巫术”等措施同时进行,旨在全国各阶层中推行一种唯一的文化价值观,即以宫廷和精英阶层为代表的统治阶级倡导的价值体系。因此,以书面文化为代表的精英文化和以口语保存的大众文化间,开展了一项以“文化适应”为目标的文化浸润过程,即“统治阶层向被统治阶层推行其文化价值观并使其在被统治阶层实习内化过程,进而成为约束被统治阶层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的有力武器”[2]。

对该类型文化浸润工作的研究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在该领域众多的历史学家中,罗贝尔·芒德鲁(Robert MANDROU)、罗贝尔·米桑布莱德(Robert MUCHEMBLED)和佛朗索瓦·勒布伦(François LEBRUN)等三位学者被视为学界先锋。

二、“蓝色文库”的出现

这种文化浸润工作以起源于法国北部特鲁瓦地区的“蓝色文库”袖珍图书的推广和销售最为典型。17世纪中期,随着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们贩卖的一种价格低廉、内容易懂、语言通俗的文学类图书的畅销,在主流官方文化与大众文化间,逐渐出现了一种官方扶植以适应大众需求的“人工大众文化”。该类图书选取部分民间通俗语言书写,并使用官方文化所谓“规范”的语法结构加以修改。换言之,此类图书的推广在适应民众的阅读水平及习惯的同时,逐步普及了官方的语言规范,达到了教化民众进而推行统治阶层意识形态,建立长治久安的社会环境的目的。

随着印刷技术的发展,在高扫盲地区,书籍数量的增加,成为了改变民众文化价值观的重要标准。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17世纪30年代,生活于特鲁瓦的尼古拉·乌多(Nicolas OUDOT)最早萌生了制作一批成本低廉的小册子图书在市井间贩售的想法[3],这就构成了“蓝色文库”袖珍图书的雏形。蓝色图书是一些造价低的平装书,仅用一根线绳简单装订。由于封面一律采用蓝色封皮,印刷采用漂白工艺粗糙、质量一般的纸张,所以人们统称其为“蓝色图书”。这类图书主要描述勒圣人故事、历书、经过简化改编的灵修和虔信书籍、小说和历史传奇等,由图书小商贩们将它们带至各个城市及偏远的乡村。低廉的价格和通俗的内容使该类图书较易被大众接受,印刷业发达的卢瓦河谷北部也成了蓝色图书流通的最主要地区。

蓝色文库图书的内容涉及文学的各个领域,其流通标志着官方文化适应工作的全面展开。罗贝尔·芒德鲁对450本蓝色图书的内容进行归纳整理发现[4]:虔信文学在众多图书中名列首位,占总数的26%;随之位列第二的是描述日常生活,向读者介绍新行为、新举止的生活技能类图书,占18%;小说占15%;上流社会的秘闻趣事及社交礼仪占11%;带有神话色彩的法国历史类图书占9%;描写爱情、死亡和犯罪类的图书占6%。除此之外,统计指出,1645-1679年间人们对蓝色文库书目进行添加修改,加入了关于文明礼仪、社交谈话规范、药典及星座等主题的42本图书。[5]

这些图书巧妙地改动那些被16世纪贵族及文人追捧的带有轻佻趣味的中世纪骑士文学,如《埃蒙家四个儿子的故事》(LesQuatreFilsAymonouHuondeBordeaux);推广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向民众传授生活技艺,如《园艺工佛朗索瓦》(leMaréchalExpertouLejardinierfrançois);用一个又一个古老的圣贤故事使世俗信徒队伍维持日常的信仰活动;推动新的行为举止的传播,促进了人们对精英模式的适应,用如《青年教育》(Instructionsdelajeunesse)等读本教导民众保有纯洁、诚实的个人情操,等等。与普通图书不同,蓝色图书通常不标注作者。事实上,这一群体来自社会精英阶层,受过中学教育,阅览过大家之作。他们对各历史时代的不同素材加以编纂和再创造,或删减,简化,只保留最具体的段落,或把大段章节化整为零,以减少大众读者的阅读障碍。由此,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就通过公众阅读在民间蔓延开来。这些图书的内容在民间被广泛地抄写、阅读、背诵,以至在不同场合口耳相传,由此,这些小文章在文字与口头语之间架起了一座沟通的桥梁。

三、“蓝色文库”的社会“镇静剂”说

关于蓝色书库的社会功能,罗贝尔·芒德鲁给出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类比,此类书籍的普及仿佛给整个社会了注射了一剂“镇静剂”,蓝色文库文学成为了向民众灌输源自书面文字界所规范的社会、宗教、道德及语言规范的有力工具,用一种并非源自民间的文化体系达到制约社会各阶层,传递精英价值观的目的。“镇静剂说”正表明了以蓝色文库为代表的小册子图书并非取材民间文化元素,而是经过权力阶层修改归纳,改头换面以一种“类大众文化”的形式向全社会推广。

据数字统计,仅特鲁瓦地区官方承认有贩售蓝色图书资格的商贩数量在一个世纪内就成倍增长,从1611年的45位发展到1712年的120位。[6]蓝色文库的销售模式也被其他地区争相模仿,在法国冈城、路昂、里昂和巴黎等城市,乌多的后继者们在此开设了众多蓝色文库的分支销售点。

一言以概之,罗贝尔·芒德鲁曾这样评价以蓝色文库为代表的官方认可下的“类大众文化”:“该类文化的构成要素取自古老社会流传至今的科学或类科学的知识、信仰等,经过精心筛选、拼凑,成为两个世纪(十七、十八世纪)以来沟通书面文字世界和普通公众的手段。”[7]

芒德鲁的这一论点准确概述了官方实行文化同化政策的实质。然而,在研究统治阶层推行该政策以巩固其政权地位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来自精英阶层的文化价值观及其行为准则对于底层社会的积极影响。通过蓝色图书的传播,一套新兴的社交文明礼仪及行为规范在平民百姓的生活中逐渐占有一席之地。此外,这也体现了书面文明的胜利,文字在一片以口语为主要传播工具的贫瘠土壤中扎下了根。

“镇静剂说”的另一个表现方面在于蓝色文库为生活于社会底层的读者们提供了喘息之地。透过神话故事和浪漫的人物传奇,蓝色图书向读者展现了一片奇景之地,那是一片使广大农民远离现实生活困苦,不再忍饥挨饿的世外桃源;更是服从日益沉重的社会道德枷锁,身受学校、法律及警察机构严密管控的市井小民之辈短暂的栖息之所。这些图书描绘了一个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充满神话色彩或和谐之音的世界,为底层平民用欢乐的想象力构建起了梦一般的避难所。然而归根结底“镇静”的效果只是一时的,在各种和谐、欢乐的表象下,此类文学无不传递着这样的观点:“那个世界同我们所处的世界毫无差别,即使一半真实一半虚幻,在那个世界生活的仙人、圣哲、巨人们都承受着和人类相似的命运。”[8]由此,引出了无数蓝色图书隐藏的政治信息:遵循社会既定规范是每个人的必修课。服从,是个人获得永久安宁的唯一途径,它使个人摆脱无尽的恐惧,使原本可怕的人与事变得滑稽可笑,生存的难题迎刃而解。从这个角度来说,通过蓝色文库教化民众,使王权政府鲜明地同教会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如同基督教会致力于在广大乡村地区开展加强民众信仰的基督教化运动一样,蓝色文库也被视为纯净信仰,巩固教会影响的有力工具。正如前文所述,该“类大众文学”通过各类题材的图书传达了统治阶层企图传递的社会准则,要求人们“严谨慎重”[9]地遵守各个社会行为规范。在教会看来,蓝色图书提倡的新文明之构成同样是教会对每个信徒的基本要求:人人安于其位,学会逆来顺受;尊重社会等级划分,因为这是神意之所向;在宗教和道德的约束下规范自身行为,成为善良诚实的孩子、忠诚的丈夫和称职的父亲;与其反抗现世命运的困苦不如以虔诚之心迎接未来的救赎。也正因如此,众多涉及社会现世的素材并未或嫌少出现在蓝色文库中,比如农民起义、疾病和饥荒肆虐、苛捐杂税的与日俱增等。

四、“类大众文学”之思考

伴随着众多学者对以蓝色文库代表的官方文化浸润工作的研究的展开,公众讨论又形成了另一个焦点,也就是该文化适应过程的本质:是对大众文化的谋杀,抑或是对其改造,即王权政府单方面凭借其政治力量输出其意识形态,还是在主流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寻求有利于统治的平衡点?

官方扶植下的文化同化政策在当时的大众文化中带来了两方面影响:一是大众文化逐步丧失其内在结构的一致性,受到来自以书面文字为代表的精英文化的浸润作用;二是教会和王权政府双管齐下,传播教会的价值观及禁忌,也传递着热衷于纯洁语言和世风的城市精英的价值观,它使原本构成大众文化精神支柱的怪力乱神之说及无理性为公众所厌恶。我们不禁要问,这是对“一种文化的谋杀”[10]吗?

事实上,这样的论断有失偏颇。与其说官方文化将现存的大众文化彻底压制,倒不如说是在官方支持下,以特鲁瓦蓝色文库为代表的小册子图书在潜移默化中向民众传递统治阶层希望传达的政治信息,通过诸多手段使民众的价值观向其靠拢。从根本上说,这种官方扶植下的文化同化作用发生的机理在于逐步将大众文化同其扎根数百年的历史传统割裂开来,使民众不再以先前的眼光看待世界,从而改造现有的大众文化,使其成为君主巩固统治地位的工具。

蓝色文库传播了一种颇有人造意味的“类大众文化”,它源自精英文化,旨在推广官方认可的整齐划一的意识形态及语言、内容规范模式。它披着取材民间的亲和外衣,逐步系统化地达成了一致的社会认同感,从而真正达成了对底层民众的文化浸润和同化工作。因此,透过对蓝色文库的探讨,我们看见了一条自上而下位于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间的文化传输纽带,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中通过文字的传播宣传精英文化,同时改造大众文化。

尽管历史学界对于以蓝色文化为代表的官方文化同化作用的评论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小册子图书在广大乡村地区的传播,读者群逐渐扩大,至路易十四统治末期,从香槟地区到洛林地区自南向北地汇聚了一大批“类大众文学”读物的民间追捧者。[11]尽管受到地理位置和交通运输等的限制,蓝色文库袖珍图书的畅销区出现在扫盲率较高的法国北部,临近其发源地特鲁瓦,但在这场文化浸润运动中,我们可以看到统治阶层为使民众接受精英文化而对其进行通俗化改造和推广普及,从而推动一种带有官方色彩、宣扬统治阶层审美取向和标准的“类大众文化”的萌芽与发展。

最后需要补充的是,蓝色文库袖珍图书的推广在普及精英文化的文化同化过程中起到了多重性作用,既有创新积极的一面,即传递符合社交礼仪的言行举止规范、降低文盲率等,成为现代文明发展不可缺少的驱动力之一;同时也有为统治阶层服务的负面影响。蓝色文库的普及,从官方角度出发,绝非单单同被统治阶层共享文字和知识的强大能量,而是透过文学艺术等手段从心理层面对民众施行牢固的思想监控。官方的文化浸润与同化作用使越来越多的底层大众甘于社会现实而放弃反抗,用毕生的虔信修行憧憬来生没有战争和饥饿的极乐世界。显然,这样的生活态度既不存在于城市也不在乡村,而是统治阶层企图维持其权力而传达的政治信息。政府干预大众文化的发展破坏了过去社会各阶层的文化统一,也进一步转移和扩大了各阶层间的裂痕。

五、结语

“蓝色文库”的出现和发展使不同社会等级的人拥有了相同的神话和古代参照,分享相似的审美品味,阅读同一作者的作品,接受同样的修辞学教育,即遵循同样的论述和论证原则、遵守同样的交谈行为准则和语言用法规范,使公众对一种标准化的文化产生了逐步的适应,这也正是对某种政治愿望的响应。以上种种都体现出以“蓝色文库”为典型代表的“类大众文学”逐步形成了一种具有国家性质的文化样式的必备条件。

与此同时,我们不难发现该时期的文化演变是辩证的,发展轨迹也并非单一的,而是以一种延绵不绝的形式为另一场文化变革做着准备。而整个路易十四统治时期,由于王权政府政治意志的绝对压制,公众对该具有标准性的国家官方文化也经历了一个长时期的适应过程。虽然太阳王璀璨的光辉在较长的一段时期里遮蔽了其他文化现象的存在,然而当光环日益褪去,其在文化历史中终将还原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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