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当“负雅志”而为“真隐士”
——管窥中国隐逸文化史小札
2018-03-07艾
艾
时下,人们不时地惊叹世界学术“西强东弱”。何也?皆缘于此间西方学林真隐士兼新绅士精英层面积聚深厚,大家辈出,因而能够以其无可争议难以超越的卓越成就领军世界,占据了学术的“宝塔尖”,有为有位,自成优势,在世界学林占有话语权。
欲改变世界学林“西强东弱”格局,则必须培育集聚起一个生生不息的以现代学林真隐士兼新绅士为基础结构的学术精英群体,方得昌国兴邦宏猷大展。
一、杂话“隐士”
中国历史上隐逸文化中的真隐士,曾经也是一个领军学林的“负雅志于高云”群体。
“隐士”,是出自道家哲学理念的一个术语。旧指隐居隐修专注研究学问,隐士通常又别称处士、隐者、高士、逸士、园客或幽人,是备受世人钦羡而又似乎可望不可及的或以为又怪又奇“怪物”似的神秘群体。说起来,中国自古就有一种崇尚、钦羡隐士的文化情结。
凡人皆有表现欲,寻求成就感,人之初之与生俱来者也。人生的一种本能,无可厚非。刻意求之,则未免尴尬。所以,有时候,有的人声称归隐也是一种实现表现欲的迂回手段。清代蒋士铨传奇《临川梦·隐奸》一出出场诗所吟道,“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正是这般情景。根据松江古名“云间”考索,据认为,此乃讥讽明代古吴地松江(华亭)名士陈眉公(继儒,1558-1639)的。鲁迅即云,“隐士,历来算是一个美名,但有时也当作一个笑柄。最显著的,则有刺陈眉公的‘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的诗,至今也还有人提及。我以为这是一种误解。因为一方面,是‘自视太高’,于是别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从此口舌也多起来了”“非隐士的心目中的隐士,是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这种人物,世间是不会知道的。一到挂上隐士的招牌,则即使他并不‘飞去飞来’,也一定难免有些表白,张扬”(《隐士》)。通常还以为,鲁迅此篇话题在拿周作人、林语堂等人所赞赏的像“隐士”那样的“悠闲的生活情趣”说事儿。
即或是时下,仍不乏一些形形色色的“神秘人士”效仿“终南隐士”,隐居于终南山等道教名山。据踏访者考察发现,个中,有为信仰而来的僧、道、尼姑、或居士,也有为追寻清净、淡薄的生活而来的普通人,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学界人士,乃至刚刚走出校园的年轻人,还有来自日、韩、法等国的“老外”。据说,这些以“隐士”自诩长期居住在终南山的隐修者约有四五百人之众。
隐居不仕之士隐士首先是知识分子,是“士”阶层的成员之一。并不是所有居于乡野山林不入仕途之人都可称为隐士,那些向往入仕但却无机会无能力入仕之人不是隐士,那些没有文化的农夫樵子细民野老也不是隐士;只有那些能保持独立人格、追求思想自由、不委曲求全、不依附权势、具有一定才德学识、并且是真正出自内心不愿入仕的隐居者,才能被称之为隐士。《后汉书·逸民传》中分析了隐士之隐逸的种种原因后,也说:“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湖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隐士隐逸不仕的前提,首先是其具备“士”身份,处于“士”的阶层,大字不识的农夫樵子则无缘隐士者流。
中国历史上,历代遁入“隐士”之途者,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有甘认人生失败之逃避现实之为“隐士”者,有因避祸而被迫将“隐士”充作避难所者,也有以充“隐士”沽名钓誉以求闻达路径者。中国历史上也不乏因此出世的成功者。吕望72岁仍隐逸于渭水之滨的磻溪垂钓,终于“望”到了求贤若渴的周文王,受封为人称“太公望”的“太师”。诸葛孔明隐居襄阳隆中候得刘备三顾茅庐,无论如何也是以“隐士”路径求取闻达和事业成功的成功案例。
概言之,所谓“隐者”,大凡可总分三大类。一是终生于青史无闻之“被隐者”,如农夫樵子细民野老,平民百姓,占人之绝大多数。再即“主动隐者”,至少可分三种状态。其一,人生不如意,以清高自誉,消极处世,以隐遁世;或为自甘暴弃,以隐寻求解脱;其二,事业、前程坎坷不顺,乃以“出世”为名的迂回之计,卧薪尝胆,伺机“入世”重归,待价而沽,以隐求显。其三,纯正的“隐士”,矢志于人生既定目标,弃绝仕进权贵之欲,不求闻达,“超世拔俗”但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崇尚自然无为的人生态度,惟求若庄子一样专注于研究学问的生活方式,乐在其中。末一种,是真正意义上的“隐士”,其他则用此名誉而已。或言之,治学者固守沉潜功夫方为真隐士。
二、赘谈“梅妻鹤子”
“梅妻鹤子”是结胎于中国隐逸文化史的一个著名典故。
袁宏道诗云,“子鹤难为父,妻梅不用媒”(《香光林即事》),用的是由北宋著名隐逸诗家林逋引出的一个历史上颇富争议的著名典故“梅妻鹤子”。宋代诗人林逋一生酷爱诗、梅、鹤,隐居杭州孤山时,植梅养鹤,清高自适。袁宏道又谓,“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解脱集·孤山》)。于是“梅妻鹤子”成为隐士文化的一种境界,成了古来的一则流传颇广的著名隐士典故。宋以来,围绕这一名典的关键词妻与子,亦即林逋究竟有无子嗣的质疑之声,众说纷纭,几成公案。《梦溪笔谈卷十·人事二》记载,“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纵鹤。良久,逋必棹小船而归。盖尝以鹤飞为验也”。除此之外,正史与坊间多传其终生未娶无子。《宋史》载,“林逋,字君复,杭州钱塘人(一说奉化黄贤人)。少孤,力学,不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闻其名,赐粟帛,诏长吏岁时劳问。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庐,清谈终日而去。尝自为墓于其庐侧。临终为诗,有‘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之句。既卒,州为上闻,仁宗嗟悼,赐谥和靖先生,赙粟帛。……逋不娶,无子,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宥子大年,颇介洁自喜,英宗时,为侍御史,连被台移出治狱,拒不肯行,为中丞唐介所奏,降知蕲州,卒于官”。明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二亦载,“放鹤亭在孤山之北。嘉靖中,钱唐令王釴作,其巅有岁寒岩,其下有处士桥。先是,至元间,儒学提举余谦即葺处士之墓,复植梅数百本于山,构梅亭于其下。郡人陈子安以处士无家,妻梅而子鹤,不可偏举,乃持一鹤,放之孤山,构鹤亭以配之”。清吴之振辑《宋诗钞·和靖诗钞序》:“林逋,字君复,杭之钱塘人,少孤,力学,刻志不仕,结庐西湖孤山。……时人高其志识,赐谥和靖先生。逋不娶,无子,所居多植梅畜鹤。泛舟湖中,客至,则放鹤致之,因谓梅妻鹤子云。”显然,这些都是就“隐士”的一般感知或理念的结果。
杨慎认为,“《宋史》谓其不娶,非也。林洪著《家山清话》,其中言先人和靖(林逋谥号)先生云云,即先生之子也,盖丧偶后,遂不娶尔”(《词品》)。清人沈雄认为,“林逋《草词”》条中亦云,‘有子林洪,著《家山清话》’”(《词话》卷上)。究其实,林逋是否娶过妻,是否曾丧偶,有子嗣与否,皆无关乎此典成立与否。假若是其一种比喻,也未尝不可。世人之所以一再较真儿,纠缠不休,无非与事事都追求完美的世俗观念有关。可以说,无论如何,均无损于“梅妻鹤子”所涵载的隐逸境界与高洁韵味。
三、隐士高洁未必恪守“安贫乐道”
或以为,唯有“安贫乐道,就是隐士高洁人格的最重要的特征”,乃其本色。特别是,一谈到隐士的高洁人格,就以为真隐士一定要安贫乐道,就一定是苦行僧似得穷酸相,就一定“破帽遮颜过闹市”。大谬也。真隐士不乏此类境况,但绝非应当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若非其个人落魄自暴自弃无可救药,便是社会出了问题。世人崇敬“扬州八怪”,不只是对其隐逸群体的嘉许,更在于对造成这一近乎集体穷困落魄的特别群体现象的当时社会的谴责。
学者之于“真隐士”。“隐”之先决条件。是能够生存。隐士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别有精神依托的生活方式。全然摒弃物质生活之“隐”,非但鬼也不信,而且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此亦即鲁迅《隐士》这篇文章道破了的,“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屦,又那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陶渊明先生是我们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一名‘田园诗人’,自然,他并不办期刊,也赶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正是生财器具。所以虽是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
“隐”者最大的问题在于克服、遏制物质欲望,是永远在克制乃至消解浮躁的修炼路上的“苦行僧”。极具传奇色彩的民国两位著名高僧,弘一法师李叔同)和苏曼殊苏子谷,皆一时智者才俊。何以都甘愿隐为“苦行僧”呢,其深埋于心底的隐秘心曲苦衷,恐怕永远是个留让后世费尽心思猜解而又难以还原真实的文化之谜。“难以还原真实”,在于无从求证。他们真的“无欲”么?非也。当是欲求难解而以此了结的万般无奈之举,以“隐”之高洁作为理想的自我解脱,一种精神自慰罢了。换言之,尽管世人赞美之,亦不过出自于各自的精神视阈的解读,或可谓之“一种集体的精神自慰”而已。反言之,身为社会一份子,社会责任何在?大家都去寻求绝尘遁世式的“解脱”,都去充当“高洁隐士”,恐怕就无所谓什么“隐士”了,但是,社会还是要永恒存续下去的,不会以“隐士”之有无所影响。我理解,鲁迅之批判隐士,讥讽倡导“隐士文化”者,恰恰在于嗔之忽略了社会责任。不过,鲁迅并没有要求灭绝隐士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隐士文化”是一种另类的生活方式,文化的另类解读与表述,也可谓一种另类的精神自娱,无可厚非。苏曼殊也是鲁迅相识的一位友人。鲁迅的日本友人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中谈到,苏曼殊曾参与鲁迅在东京筹办《新生》杂志,鲁迅认为苏曼殊“与其说他是虚无主义者,倒应说是颓废派”,或为切近肯綮的精辟之论。
四、学者当是“负雅志”肯奉献的“真隐士”
说来道去,铺垫许多,本文最终意在归结到学者之“负雅志”而为真“隐士”这个话题上来。
那么,以专注于研究学问为志趣的学者真隐士来讲,则无论“大隐”“小隐”,其隐逸之所,理当在图书馆、资料室的“冷板凳”上“坐拥书城”,在实验室,在田野作业之荒村野岭或市衢。隐逸则必须耐得住远离尘嚣,远离灯红酒绿,忍耐得离群索居那种非常人世俗生活的枯燥寂寞,专注于向往的学术志趣心无旁骛。或即所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甚至,终生默默无闻,或一无所获,亦无恨无悔,仍感乐在其中。如此境界,方才是真隐士的真正品格与本色。时下,世人皆感叹世无“大家”,谴责这个,指责那样。世无真隐士,谈何有大家!学问大家,要出自真隐士也。世事浮躁,难觅真隐士,谈何有大家?何况,要多少位真隐士才出得几许大家!
品读鲁迅先生《隐士》文,不由联想起他那首著名的《自嘲》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不妨暂且脱离其原诗本意及历来的各种解读,仅借其《隐士》文章题旨和本文的话题,做一番“别解”,想是亦未尝不可,未必大不敬也。“运交华盖欲何求”,身为学者的真隐士,别无他求,惟求有机会为社会奉献才智。“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七情六欲人皆有之,真隐士皆可放弃不顾。“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真隐士嫉恨的敌人,是世俗的平庸和伪科学,尤其不甘、不屑于给官样文章站台充当花瓶,横眉冷对伪科学,何惧千夫指;追求真理,为真理献身,奉献社会,俯首甘为孺子牛。在探寻真理的崎岖小径,不畏艰难险阻攀登中,谈何生前身后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心甘情愿做个“负雅志于高云”的真隐士。如此别解,想无“亵渎”原诗之嫌吧。
本质上全无公平、平等内涵可谈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只罢为谋取小群体目的而欺世愚众的空洞口号而已。正常的大多数情况下,社会理所当然地满足“负雅志于高云”的真隐士们基本的、正常的物质生活需求,乃至更优厚一些。,因为,他们无怨无悔地在为社会奉献常人所不具备的知识与智慧。歌星不张扬不成其为歌星,难以流行;商品不做广告难以流通,这是商业运营规则。“负雅志于高云”属于真隐士们隐于内心的精神追求,心态平和,以此为自得。他们不需要也厌烦歌星般的张杨广告,不在意褒奖,却更应在不打扰、不违背其意愿的前提下,通过多种方式给予肯定和嘉许。这是一个文明健康的社会所应在制度上、时尚导向上,予以保证的事情。真隐士可谓真隐士追求真理,矢志于为科学献身所应具有的品格和境界,但绝不应转换为缺乏社会嘉许和剥夺其理应享受更丰厚的物质生活的需求与欲望。此乃公理,否则将之视为平庸的劳动者待遇,则为社会不公。对如此全身心奉献于社会的大智慧群体层面的不公,也是对平民的不公,是对精神扭曲的社会的讽刺与挖苦。
大隐陶渊明《闲情赋》吟道,“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真隐士“负雅志于高云”,亦理应成为真名士,而且还要把真隐士视为社会文明新时代的新绅士。这个真名士的新绅士群体,是社会的文化精英。集聚起这样一个以真隐士为基础结构的真隐士兼新绅士群体精英层面,世人期盼的“大家”必然辈出而不穷,宏猷渊塞,薪火相传,在世界学林占据学术的“宝塔尖”,有为有位。
戊戌四月二十于邨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