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教葵麦泣春风
———试论瞿兑之《燕都览古诗话》题诗之时空想象
2018-03-07陈炜舜
◆ 陈炜舜
一、 引言
瞿兑之(1894—1973),本名宣颖,字锐之,后改兑之,以字行,一名益锴,号蜕庵、蜕园,又别署楚金、向平、杶庐、渠弥、铢庵、观我生、鹿无虞等。湖南善化人,清末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瞿鸿禨幼子。早年受文辞之学于王闿运,学画于尹和白。后入北京译学馆主修英文,并习德、法、俄诸文,负笈上海圣约翰大学、复旦大学,曾赴北京参与五四运动。北洋时代历任顾维钧内阁国务院秘书长,俨然代行总理职权,世称“黑头宰相”。历任编译馆馆长、国史编纂处处长、印铸局局长、河北省政府秘书长、河北省通志馆馆长等职,且执教于南开、燕京、辅仁等大学。在南开时开方志学课程,是为创举。抗战军兴,留居北平,后出任日伪北京大学代理总监督、华北政务委员会秘书厅厅长、华北编译馆馆长等职,改名“瞿益锴”。编辑出版《国立华北编译馆馆刊》、“现代知识丛书”和“大学丛书”,又与周作人等创办艺文社,出版《古今》半月刊、《中和》月刊。中共建政后,寓居上海,以著述谋生,并替香港《文汇报》写稿。至1955年,经彻底审查,公安部门对其“历史问题”作“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裁定。后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上海古籍出版社前身)聘为特约编辑,并当选上海市政协委员。“文革”时,其按月津贴无形中取消,香港稿费汇款也常被扣,生活拮据。1968年卷入中华上编的“六人反革命集团案”,遭判有期徒刑十年。钱伯城称,此案全是“逼供”出来的,堪称造反派制造冤案的杰作。瞿氏后因病保外就医,可惜未满刑期即于1973年病逝狱中。“文革”后,其子瞿强立为亡父申诉,几经努力,方于1983年获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判无罪。
瞿兑之学贯中西,精研文史,于职官、方志之学研究湛深,尤精掌故之学,于旧诗文亦造诣极高。近人周劭(黎庵)将之与陈寅恪并称:“本世纪20年代到70年代的半个世纪中,中国学术界自王海宁、梁新会之后,够称得上‘大师’的,陈(寅恪)、瞿(兑之)两先生可谓当之无愧。但陈先生‘史学’称号久已著称,瞿先生则尚未有人这样称呼过,其实两位是一时瑜亮、铢两悉称的。”王茂生则云:“瞿兑之祖籍长沙,但其父瞿鸿禨为清末军机大臣,兑之长期居京,后又作顾维钧秘书长,出入于宫廷政府与黎民百姓之间,并参与北平市政建设,故于北平掌故尤为精熟。”而贾运生指出,瞿氏著作如《杶庐所闻录》《人物风俗制度丛谈》等,均为民国时影响巨大的著作。杨焄则称其在1949年后撰写的文史普及读物,“尽管目的在于谋稻粱,态度却相当严谨细致,毫不敷衍塞责”,所言甚是。
瞿兑之生于簪缨之家,青少年时曾居北京。其《观我生诗二十首》之三云:
宣武坊南路,潘园尚岿然。官联坊局里,栋宇道咸前。湖石堆墙角,藤萝接屋櫋。甫能离保抱,竹马戏三年。
二、《燕都览古诗话》内容概述
《燕都览古诗话》主题部类
三、 《燕都览古诗话》题诗的时间想象
(一) 北朝隋唐:记忆源头的寻绎
《燕都览古诗话》提到最早的时代为北魏孝文帝之世。题弘业寺诗云:
隋家宏业魏光林,遗构迷离岁月深。留得十三层宝塔,好风吹动万铃音。
附文曰:
《续高僧传》:仁寿下敕召送舍利于本州岛弘业寺,即元魏孝文之所造,旧号“光林”。《弘明集》云:仁寿二年正月,分布舍利五十一州,建立灵塔。幽州表:三月二十六日于弘业寺安置舍利石函。《帝京景物略》云:塔高十三〔寻〕(层),四周缀铎万计,风定风作,音无定时。(页18)
该寺现名天宁寺,在今西城区广安门外护城河西岸,为北平最古老的寺院之一。北魏孝文帝延兴年间(471—476年)始建时名光林寺,隋文帝时改名弘业寺,其后历代皆有重修、易名。然瞿诗所言十三层宝塔,则非隋文帝所建——文帝所建舍利塔为木质结构,其后毁坏,至辽代天祚帝时方于寺内重建八角十三层的密檐式舍利砖塔,造型取《华严经》经义。此后寺庙几经废兴,而砖塔岿然独存,明、清皆有修补。至1991—1992年大修时,在塔顶拆出建塔碑,进一步印证此塔建于辽代,亦即《帝京景物略》所言者。瞿诗未言及辽代重建砖塔之事,故“留得”二字语意较含糊,结合首联,似乎意味着塔乃隋代所留,不无“误导”。然无可否认,瞿氏正想借此塔连接当今与隋代,泯灭消逝着的与延续着的内在表象之界限,为北平的历史记忆理出源头。
至于题闵忠寺诗:
至德年中宝塔颂,思明初纳范阳时。去天一握闵忠寺,河朔英灵此孑遗。
附文云:
《日下旧闻》引《蓟门纪乱》云:史思明建元顺天,国号大燕,六月于开元寺造塔,改寺名为顺天。又《塞北事实》云:闵忠寺廊下东西有两砖塔,云是安禄山、史思明所建。按史以范阳建国,事虽不成,而河朔人心应之如响,卒以亡唐,而后人因其遗业宅中奠都者,千年于兹,亦一世之奇也。又按苏灵芝书宝塔颂,建于思明初归附之时,《金石文字记》云:此碑前行“大唐光天大圣文武孝感皇帝”,及中间“唐”字、“史思明”字,类磨去重刻者,石皆凹。而首行“闵忠寺”上原只二字,今改“范阳郡”三字,盖思明复叛之后磨去之。及思明诛后,此地归唐,后人重刻者也。《日下旧闻》则云:文中凡“唐”字其初必为“燕”字也;安庆绪袭,赐思明姓名为安荣国,“史思明”三字,其初必“安荣国”也;“大唐”一行其初必禄山父子伪号,而其余陷文皆谀伪逆之辞而改刻者也。此说尤近似,盖安、史建国,遗文之仅存者矣。(页20—21)
(二) 辽金:历史正统的措置
自后晋石敬瑭于天福三年(938年)割燕云十六州于辽,至明太祖洪武元年(1368年)灭元,北平不受汉人王朝管辖有四百余年。换言之,北平历史与赵宋几无交集。故《燕都览古诗话》的赵宋史料有限,且皆与辽金相关。如前目所言闵忠寺,另有题诗云:
石郎登殿潞王哀,亲预尊荣两代来。老去和龙箕帚妾,一抔犹恋范阳灰。
附文曰:
晋高祖后即唐明宗女,以开福(运)四年随出帝迁于契丹,至汉干佑三年在建州病,无医药,谓出帝曰:吾死焚其骨,送范阳佛寺,无使吾为边地鬼也。按出帝北迁至幽州,倾城士女迎看于路,疑当时即暂居闵忠寺,故李后知有范阳寺也。事均见《五代史》。(页95)
潞王为后唐末帝李从珂即位前的封号。石敬瑭助他即位,功高震主,遂以契丹为援,举兵叛变。末帝战败自焚,石敬瑭建立后晋,认契丹皇帝为父,自称儿皇帝,割让燕云十六州。石卒后,其侄重贵继位,史称出帝。出帝不肯向辽称臣,辽率兵攻晋,占领开封,出帝降后被安置于黄龙府,后迁建州,李太后(高祖后)随之。出帝纵有骨气,但能力平庸,又无可用之才,终成阶下囚。石敬瑭皇后李氏为五代明君后唐明宗李嗣源之女、末帝姊妹,故瞿诗对李后始荣终辱的经历颇存怜悯。相比之下,他对靖康之难笔调轻淡。如题延寿寺诗云:
靖康收复等儿嬉,又到燕山驻辇时。此地销魂更南望,依稀延寿寺前碑。
附文曰:
《析津日记》云:京师延寿寺凡五六所,大约皆为祝厘而建,惟琉璃厂东北一区,明正统六年开渠得断碑,上有“金大延寿寺”可辨。太原僧湛然因为重建,而翰林检讨四明汪奉为之记,此当是辽金旧址也。寺在辽、金时称巨刹,辽主尝临其地。金人以栖道君,汴京所获车辇,悉置于寺。意今之厂地,皆昔寺之基,而今之寺特其一隅焉尔。(页19—20)
北宋与金订海上之盟,协议联合灭辽后,燕云十六州归宋。其后金兵攻破辽中京(燕京),而宋军大败。金斥宋没攻下燕京,当以钱物赎回。宋从之以后,始知当地沦为空城。此役暴露了宋军的虚弱,预示了靖康之难。瞿诗指出北宋收复燕云未几即为金所亡,徽宗也被俘北迁,暂厝于延寿寺,事况一如儿嬉。瞿氏虽斥徽宗昏愦,但对他“销魂南望”不无同情。再如题兔儿山诗:
辇向輣冲碎作尘,北来犹算劫余身。兔儿山畔池台没,又与人间镇宅神。
附文曰:
《阅微草堂笔记》云:京师兔儿山石皆艮岳故物,余幼时尚见之。余虎坊桥宅为岳威信公故第,厅事东偏一石,高七八尺,云是雍正中造宅所赐,亦移自兔儿山者。按兔儿山今讹作图样山。又按靖康之变,艮岳石已多碎作炮丸,具见宋人记载。(页101)
(三) 元明:华夏文化的传承
瞿兑之崇辽金而抑两宋,但其强调者实不在政权,而是文化。他对元代的论述亦复若是。如题红姑娘及誓俭草诗中,瞿氏对忽必烈予以肯定。诗云:
殿前野植红姑娘,子如丹珠垂绛囊。此亦先人誓俭草,盈盈移作上林芳。
附文曰:
《故宫遗录》云:金殿前有野果名红姑娘,外垂绛囊,中空,有桃子如丹珠,味甜酸可食,盈盈绕砌,与翠草同芳。《草木子》云:元世祖思创业艰难,取所居之地青草,植于大内丹墀之前,谓之誓俭草。(页8)
明初萧洵的《故宫遗录》乃洪武初年拆毁元故宫时的纪录。《草木子》则明初叶子奇所作。二书分别记元宫中的红姑娘、誓俭草,而瞿氏拼接二者,可谓匠心独运。顺帝遁后,元宫已毁,二草不存。瞿诗称忽必烈作“先人”,亦见强调历史传承的用心。有趣的是,尽管瞿氏称许忽必烈的“誓俭”,却又尝赞叹他督建之大都宫殿华丽,其诗云:
玉珰衔璧缀螭头,香溢沉檀五色球。帘是水晶阶白石,碧琉璃瓦接天流。
附文曰:
元《掖庭记》云:元(祖)肇建内殿,制度精巧。题头刻螭形,以檀香为之。螭头向外,口中衔珠,下垂珠皆五色,用彩金丝贯串。瓦滑琉璃,与天一色。朱砂涂壁,务穷一时之丽。殿上设水精帘,阶琢龟文,绕以曲槛,槛与阶皆白玉石为之。按今燕都宫殿皆元遗制,而永乐承之,盖非南宋所及也。(页6—7)
明太祖毁元宫仅数十年,成祖便迁都北平,仿元制重建紫禁城,沿用至清末。瞿氏于附文强调元宫“非南宋所及”,其意与前文同。
明代盛世与德政,瞿氏颇有称颂,如题聚奎堂诗云:
闲搜故事聚奎堂,宝善亭中坐一床。馆课虚传前辈礼,巢痕回首失雕梁。
附文曰:
《雪桥诗话》云:明仁、宣两朝宰辅称三杨。宣德丁未亲策士,临朐马愉拜修撰,天台杜宁、龙溪谢琏拜编修。故事:第一甲三人既就职得官,必相与设宴。时翰林公署未成,适杨文[敬](敏)构屋长安东门之南,为燕休之所,江陵杨公请于其居成礼。庐陵杨公遂名其堂曰聚奎,众皆赋诗纪之,后两科亦宴于斯堂。宣德七年,以故鸿胪寺为之,建于壬子,成于甲寅,所以此三科均于聚奎堂贺,明年即入馆矣。(页178)
庐陵杨士奇、建安杨荣、石首杨溥合称“三杨”,为仁宣之际贤相。杨荣新宅的聚奎堂因缘际会,成新科翰林成礼之所,乃一时美谈。
再如题晚明大珰魏忠贤墓诗:
碧云银榜碧霄悬,白玉双狮鬼手镌。异代山陵遗恨在,频教宝地辱腥膻。
附文曰:
《泠然志》云:碧云寺后有魏忠贤墓,本于经墓道。《长安可游记》云:寺门有石狮二,雕镂绝工。按石狮雕于宝坊上,修躯丰首,不似中土之制,今犹完好。(页72)
(四) 清代:故国乔木的眷恋
躤柳威仪夜祀天,何关花蕊祭张仙。遗闻旧俗传讹甚,松漠艰难创业年。
附文曰:
近人笔记多云清宫每日清晨自东华门近一豕,以祀万历妈妈,谓明神宗朝李太后尝主释清太祖。太祖于围燕京之役被俘,故祀以报也,其说太无稽。金梁《清帝外纪》云:《本纪》:古勒城主阿太为明总兵李成梁所攻,阿太,王杲之子,景祖长子礼敦之女夫也。景祖挈子若孙往视,有尼堪外兰者,诱阿太开城,明兵入歼之,景、显二祖皆及于难,太祖及弟舒尔哈齐没于兵。闻成梁妻奇其貌,阴纵之归。始得脱。众称成梁妻曰歪李妈妈,误为万历妈妈。又以堂子岁祀佛,立佛多鄂锡漠玛玛之神,遂讹传为祀万历妈妈矣。(页49)
十载金縢掌握中,南城车骑又匆匆。诸天狮象俱沈寂,何况龙韬辟历弓。
附文曰:
《癸巳存稿》:睿亲王旧府,据《恩福堂日记》在东安门内之南,明时南城,今吗哈噶喇庙。……国初睿忠亲王曾作府邸,吴梅村诗所谓“十载金縢归掌握,百僚车马会南城”也。(页135—136)
吴伟业以“十载金縢”将多尔衮喻作摄政的周公,而瞿氏仍之,则见其立场。瞿诗亦有涉及鸦片战争,题正气阁诗云:
就义联翩炳日星,合祠长得牡丹青。沧波一决成何世,文武衣冠气共零。
附文引梅曾亮之文曰:
梅伯言《正气阁记》云:道光二十年,英夷入定海,旋扰吴淞江。总兵葛公云飞、典史杨君庆恩先后死节,其郡人宗御史稷辰义而哀之,为祠于宣武门外,曰正气阁,祀明季郡人死节倪文贞以下十一人,而以二公同祀。(页122)
所谓“就义联翩”殆不仅指葛、杨二人,也包括明末倪元璐等,可见他对明清英烈皆一体称誉。此外,他也指责战后,文武百官能死节者稀少。瞿氏之感叹,甚或隐含他对自身屈于日伪的自责。
复观题珍妃井诗云:
金井银床事不同,景阳兵到水波红。哀蝉曲写人间遍,何止香花拜六宫。
附文曰:
庚子西巡之役,太后临发赐珍妃死于顺贞门井中。回銮以后,恐其为厉,以香烛祀为明神,其遗迹至今犹在。湘乡曾广钧、李希圣、中江王乃征等为《庚子落叶词》以伤之,天下传诵。其诗有云:景阳楼下胭脂水,神岳秋豪事不同。(页14)
四、 《燕都览古诗话》题诗的空间想象
(一) 植物:政治空间的见证
《燕都览古诗话》多言及植物。这些植或在宫殿朝堂,或在官署宅第,或在园林寺庙。不少植物的寿命远较人类为长,故常被视为岁月的见证者。而植物自身的象征意味,又为其所在的空间赋予更丰富的内涵。瞿氏题诗对政治空间的书写,往往系于植物。
历朝宫阙之下,种植的草木各有不同。瞿兑之题诗云:
不教花柳植天街,但长清阴夹道槐。却笑松棚棚下立,未妨风露袭襟怀。
附文曰:
《旧闻考》引《笔诠》云:唐人入朝多侈言花柳之盛,至宋犹然。自金、元以来,始不复种花柳于阙下。明于午门左右采松叶为棚,使百官免立风露之下,其制虽善,要不若植花柳之为愈也。又云:午门外松棚,本朝悉裁去。按花柳非正朝所植,今朝门以内皆植槐,亦古意也。(页13)
同时,贡院亦有文昌古槐。瞿氏诗云:
文运门开凤盖临,槐龙夭矫覆檐深。自从矮屋添修后,草合垣颓又见今。
附文曰:
《天咫偶闻》云:贡院在城东南隅,明因元礼部基为之。门外树绰楔三,中曰“天开文运”。光绪间因就试人多,号舍不敷用,乃大加展拓。文昌槐在明远楼前,始自前明,发根于东龙字号,横过甬道,覆及西号舍,夭矫如龙。《宸垣识略》云:乾隆九年皇上幸贡院,御制七言律,勒石至公堂中。(页137)
与文昌槐相比,瞿氏笔下的国子监丁香或更有见证者的意味。其题诗曰:
国学丁香旧一株,旌阳种后几荣枯。玲珑紫雪霏成阵,掌故花兼岁月符。
附文曰:
《郎潜纪闻二笔》云:国学东厢旧有丁香一株,明嘉靖二十一年司成龙石许公赋诗寄兴,张水南、王前峰诸公和韵镌石,传为掌故。国朝康熙五十七年,司业昆明谢公补栽数本,与司成花西坡、李南屏、登宣之诸公,并赋古诗,以继前轨。道光二十二年,松岑尚书花沙纳方官祭酒,复补植紫白二株,赋诗追和,并属翁玉泉孝浚图以纪之。许公初植时,岁在壬寅四月,相距三百年,岁月适符,亦一奇事。(页173—174)
明代许成名(龙石)等人于嘉靖廿一年(1542年)种植丁香,和韵镌石,传为佳话,清人亦仿效之。尽管许氏所植未必存活到清代,但毕竟开一传统,故瞿氏称丁香为“掌故花”。此外,都察院的柏树、礼部的寿草、吏部的藤花、工艺局的枣树等,皆有象征性,限于篇幅,不详述。
(二) 书籍:文教空间的见证
《燕都览古诗话》对文教空间的叙述,包括学校、雅集、藏书、书法、碑碣等方面。兹以藏书为例。如瞿氏题靖康难后北宋藏书云:
玉宸殿与太清楼,汴宋缣缃辇万牛。更溯会同移国日,幽州文物胜中州。
附文曰:
高似孙《史略》云:自龙图阁、太清楼、玉宸殿、宣和殿以及崇文三馆,所储尽归于燕。(页22)
瞿氏以为,金灭北宋,却是其文化的继承者,北宋内府藏书悉为金所取,是为“幽州文物胜中州”。可以说,靖康之变虽是宋朝的灭顶之灾,却也使北平的文化地位跃升,底蕴日益丰厚。再如题清代文渊阁道:
碧瓦青阑水阁周,远摹天一自明州。写成三万六千帙,终免铜仙陨泪不。
附文曰:
《旧闻考》云:“文渊阁仿范氏天一阁之制,制凡三重,上下各六楹,层阶两折而上,瓦用青绿色。阁前甃方池,跨石梁一,引御河水注之。”《四库》书三万六千册,癸酉辇以南迁矣。(页11—12)
“九一八”事变后,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将文渊阁《四库全书》运往上海,其后辗转迁往重庆、南京等地,最终运至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谓“癸酉辇以南迁”,即指此事。瞿氏引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为喻,加上末句一问,似乎仍寄盼文物重返北平。故宫博物院的决定,固是为保护国宝,但瞿氏身处日伪统治下,苦闷不堪,这期待既是站在北平文化传承的立场,亦殆亦有“思君清泪如铅水”的故国之思乎?
除了内府,题诗又道及私人藏书。如题刘宽夫、黄国瑾的藏书曰:
君子馆砖仍葺馆,孙公园后又名园。春明编录人何处,宋椠元钞涉想存。
附文曰:
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云:刘宽夫先生名位坦,大兴人,藏弆极富。贵筑黄子寿师,其女夫也。余客岁馆子寿师次君再同前辈京邸,见宋刊《婚礼备要月老新书》、《紫云增修校正礼部韵略》,皆先生旧藏。再同云:先生迭书龛在城中广济寺,因得河间献王君子馆砖,名其居曰“君子馆砖馆,孙公园后园”。今其孙尚守旧宅,而旧书星散矣。按黄再同先生京邸藏书,辇归湘中,辛亥后再辇入都求售,为纨绔某豪夺以去,今更不可问。(页100)
万卷牛腰捆载归,金溪书贾有传衣。长安卿士矜风雅,折节还应访老韦。
附文曰:
李南涧《琉璃厂书肆记》云:书肆中之晓事者,惟五柳之陶、文粹之谢及韦也。韦湖州人,陶、谢皆苏州人。其余不着何许人者,皆江西金溪人也。周书昌尝见吴才老《韵补》为他人买去,怏怏不快。老韦云邵子湘《韵略》已尽采之,书昌取视之,果然。老韦又尝劝书昌读魏鹤山《古今考》,以为宋人深于经学,无过鹤山,惜其罕行于世,世多不知采用。书昌亦心折其言。韦年七十余矣,面瘦如柴,竟日奔走朝绅之门。(页50)
文化的内涵至宽至广,而书籍及其庋藏、聚散是文化的典型符码。聚书之乐、散书之苦、藏书楼的兴废,尤能牵引文化关注者的情绪,北平文化空间的脉动正在其中。
(三) 佛像:信仰空间的见证
《燕都览古诗话》涉及大量寺庙。它们或为官修、或为私修,或为原建、或为改用,其知名或因建造者、或因历史事件、或因景观,不一而足。兹以寺庙中的佛像为例,以见其如何借题诗展现对信仰空间的想象。瞿氏题淤泥寺诗云:
旃檀瑞相白豪光,重碧轻金七宝装。成住坏空元一瞬,两千年事太荒唐。
附文曰:
《春明梦余录》云:唐淤泥寺,即今鹫峰寺,在内城西隅,中有旃檀瑞相。元学士程巨夫记其说荒唐不可信,然佛之体制衣纹踽踽欲动,非近代人所能办。(页2)
查程巨夫有《瑞像殿记》一文,记鹫峰寺佛像的来历,语涉不经,故《春明梦余录》以为不可信,然仍认为此像形制古老,非近代所造。瞿诗末句“两千年事太荒唐”,既是遵循《春明梦余录》之说,又言以此佛像之眼观之,千年来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之事,沧海桑田,难以胜记,可谓一语双关,举重若轻。
对已经不存的寺庙佛像,瞿兑之也每有题诗。如题圆明园佛像云:
万亿莲花现佛身,万方衢祝奉金轮。兴亡象教关天意,舍卫城中历几尘。
附文曰:
王湘绮《圆明园词》自注云:园中舍卫城旧供千佛,自康熙以来,凡进佛祝寿及皇太后上寿,造佛像九九皆送其中。董监云:几十万尊皆为民人所毁也。至同治九年,犹有得之井中,寄库一夜,又为胥吏盗换之。(页91)
火烧圆明园后,千佛多为小民所毁,又有为小吏盗换者。可见圆明园虽被视为国耻,但无知吏民不思保存,更肆意毁坏。一句“兴亡象教关天意”固然道出万物生灭随缘的佛理,但见出对华夏民智未开的感慨。类似者还有题西黄寺诗:
雾阁云窗晚照中,蟠龙柱拆凤楼空。禅栖仿自乌斯藏,八十一间曲曲通。
附文曰:
《天咫偶闻》云:西黄寺在京城正北,东寺建于顺治初,西寺建于雍正初。东名普静,系为活佛恼木汗所建。西寺名达赖庙,系为班禅额尔德尼所建,皆剌麻庙也。西寺有楼,仿乌斯藏式为之。凡八十一间,云窗雾阁,屈曲相通。相传班禅将入朝,诏仿西藏布达剌式建此。既至,日居于上,饮食湢浴,不在平地。楼上正中为其卧室,锦荐厚半尺许。陈设眩目,杂七宝为之。楼有御座,蒙以龙袱,金银佛像若干躯,富丽为诸寺冠。庚申之乱,掠劫一空。据楼上为巢窟,凡两月。(页79)
(四) 戏曲:休闲空间的见证
看戏、听曲是清代北京休闲空间的主要活动,上至天潢贵胄、卿士大夫,下至贩夫走卒、仆役奴婢,皆乐此不疲。然历来士大夫视戏曲为小道,加上与植物、书籍、佛像相比,戏曲属非物质性,每次表演都独特而不可复制,故相关数据纵见载籍,也颇为零碎。《燕都览古诗话》辑录了不少素材,加以咏叹,如据翁同龢日记吟咏宫中戏曲表演情状:
内官传唱奉仙宸,制曲曾烦侍从臣。旧梦真成天上绝,新来四喜与同春。
附文云:
《翁文恭乙未日记》云:本朝不设教坊杂伎,其领于内务府者曰升平署,皆中人也。乾隆时所制法曲,词臣等撰进,如张得天辈曾秉笔焉。嘉庆时有苏、扬人投身入内者,往往得厚赏。至道光时,一概屏绝,升平署遂封禁矣。咸丰季年,中官习戏者颇多,亦尝传民间戏班在内供应。同治时稍稍开禁,至光绪十七八年而大盛,闾巷歌讴,村舍谐笑,亦编入曲,而各戏班排日承应,其教曲者支月粮、赏顶戴,户部有籍可稽者数十人。其始廷臣听戏,无外班,近年则专用外班,内官所演不过数出,典重吉祥旧花样而已。即如此,二日一四喜一同春,皆外班也。识此以见风气推移之速。又《壬辰日记》云:旧例宫内戏皆用高腔、昆腔。高腔者,尾声曳长,众人皆和,有古意。其法曲则在高腔、昆腔间,别有一调。曲文则张得天等所拟,大率神仙之事居多,真雅音也。咸丰六七年,始有杂剧。同治年间一用法曲,近年稍参杂剧,今年则有二黄,亦颇有民间优伶应差,如所谓石头庄儿者,两日皆见。二黄语多犹杂不伦,盖三十年来所无也。(页58)
乾隆、嘉庆时的法曲为词臣秉笔,多说神仙之事,曲调在高腔、昆腔间,被翁同龢誉为雅音。道光尚质朴,废升平署。至咸丰后则多为以二黄而主的民间杂剧,翁氏对此颇不以为然。然瞿诗“旧梦真成天上绝”感叹今不如昔,所指似乎不仅是干嘉的唱曲盛况,盖谓同光时演出二黄的景况也不可复得,只因辛亥后清帝逊位,无以为继。
瞿氏又尝搜集、纪录和考证戏曲的演出场地。如其因戴璐《藤阴杂记》而作诗云:
广和题榜旧查楼,士女分棚鹄立俦。小按红牙争得此,嘈嘈弦索沸秦讴。
附文云:
《藤阴杂记》云:京师戏馆惟太平、四宜园最久,其次则查家楼、月明楼。查楼木榜尚存,改名广和,余皆改名。大约在前门左右,庆乐、中和,似其故址。自乾隆庚子回禄后,旧园重整,又添茶园三处,而秦腔盛行。余按日本人嘉庆中所刊《唐土名胜图》,荟有《查楼》一图,其戏台与今制不殊,惟观客皆露立,妇女始居席棚,其旁市肆喧阗,亦无异今状。有牌楼署“广和查楼”四字,方知所谓改名广和者,以之冠于查楼之上。(页42)
瞿氏依嘉庆间日人《唐土名胜图》中《查楼》一图,点出异于后世的“观客皆露立,妇女始居戏棚”的看戏情状,且指出查楼之“改名广和”非全然易名,而是将“广和”冠前而已。考证甚细。事实上,这些戏台除了戏曲外,还会表演其他节目。瞿诗云:
聊将银字说升平,渐有歌场满内城。赤棒花骢栏不得,家有临汝与安成。
附文云:
《天咫偶闻》云:京师内城旧亦有戏园,嘉庆初以言官之请,奉旨停止。如隆福寺之景泰园、四牌楼之泰华轩皆是,东安门外金鱼胡同、北城府学胡同皆有戏园。余髫年时,如泰华轩、景泰轩,地安门之乐春芳,皆有杂爨,京师俗称杂耍。其剧多鱼龙曼衍,吐火吞刀,及平话、嘌唱之类。内城士夫皆喜观览,其优人亦间通文墨,吐属近雅,有宋明遗风,今已成广陵散矣。诸园亦废。(页40—41)
五、 结语
时间与空间的关系难以致诘,本文尝试探析瞿兑之如何以北平之时间与空间为基础,展开其文化与身份认同之想象。在时空方面,笔者以传统朝代划分,以见瞿氏如何从北朝隋唐寻绎记忆源头,从辽金来措置历史正统,从元明以观华夏文化的传承,从清代以抒故国乔木的眷恋。空间方面,则从植物、书籍、佛像、戏曲四者切入,考察其如何见证政治、文教、信仰、休闲四种空间。
早在抗战以前,瞿氏已有几种关于北平掌故的著作,即《杶庐所闻录》《故都闻见录》《养和室随笔》《同光间燕都掌故辑略》等。如《同光间燕都掌故辑略》于1936年出版,仅为史料汇编,然未尝不可视作《燕都览古诗话》的基础。又如1932至1935年间发表于《申报月刊》的《杶庐所闻录》及《故都闻见录》,亦用上大量史料,与《燕都览古诗话》有互见者,然文体则以夹叙夹议为主,议论文字篇幅不多,却颇有点睛之笔。至于《燕都览古诗话》非止是罗列史料,还系有题诗;因此全书不仅如《同光间燕都掌故辑略》般停留于“让史料说话”的层面,也不似《杶庐所闻录》等有简短鲜明的议论,而是透过七绝曲折地排遣无奈之情。
再观《杶庐所闻录》虽时有涉及清室之条目,然亦有不算正面之材料,与《燕都览古诗话》未尽相似。如《杶庐所闻录》之“诗片”一则云:
注释
:笔者按:本文初稿宣读于韩国东国大学中文系主办“文学、文化、地域与创新国际研讨会”(2016年5月26日至29日),发表后获得多位师友之指正。经修订后,由凌颂荣先生编辑压缩至二万字篇幅,以配合刊行要求。
①瞿兑之外孙女金章和言:“外祖父虽然出身于官宦家庭,却是个充满激情又不安于现状的年轻人。他早年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因当堂指出教国学的老先生用错了典故,又以打油诗挖苦对方,不得不转入复旦大学中文专业。”金章和:《外祖父瞿兑之的人生轨迹》,《人物》2012年第4期,第73页。
②金章和云:“他的入狱,是因一名共事的昔日学生揭发,说他在若干文章中指责吕后、武则天及慈禧太后,实为影射江青。判决书上说他攻击江青的目的是把矛头指向毛主席。新账老账一齐算,他获刑10 年。对于这种判词,我所有的亲戚都不相信,因为外祖父在解放以后一直谨言慎行,绝不会也不敢得罪江青,更何况他没必要这么做。” 金章和:《外祖父瞿兑之的人生轨迹》,《人物》2012年第4期。
③廖太燕:《“不见仍能通梦寐”:吴宓与瞿宣颖》,《书屋》2014年第7期。
④周劭:《闲话皇帝》,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113页。
⑤瞿兑之:《杶庐所闻录·故都闻见录》,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15页。
⑥瞿兑之:《杶庐所闻录·故都闻见录》,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4页。
⑦杨焄:《瞿蜕园“谋稻粱”》,《东方早报》2016年3月18日。
⑧张军:《瞿宣颖诗稿及怀超社考》,http://www.quzefang.cn/2009/quty_shi.htm。
⑨周劭:《瞿兑之与陈寅恪》,《闲话皇帝》,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114页。
⑩瞿蜕园、周紫宜:《学诗浅说》,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