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有良知的时代记录者
———评《刘益善文集》
2018-11-13◆戴勇
◆ 戴 勇
由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刘益善文集》(2016年),计175万字,有小说、散文、诗歌三大卷,该文集的出版不仅为湖北文学库增添了重要砝码,同时亦为中国当代文学库增添了一抹亮色。出生在湖北江夏的刘益善,当过工农兵学员,1971年经组织推荐入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分配至《长江文艺》编辑部工作直至退休。在36年的编辑生涯中,刘益善发掘培养了一大批湖北本土的青年作家,为湖北的文学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刘益善曾作为湖北省作协代表,连续参加了4届(1996—2011年)全国作协代表大会。在历届的全国作协代表大会中,他多次就中国文学期刊的改革发展献言献策,取得较大反响。迄今为止,刘益善已在全国各类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计6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作品24部。刘益善是个多产的作家,其在诗歌、传记文学、小说、散文领域成就斐然。他的代表组诗《我忆念的山村》获《诗刊》优秀作品奖;传记文学《窑工虎将》获全国青年读物二等奖;中篇小说《向阳湖》获第五届湖北文学奖和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短篇小说《东天一朵云》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多篇散文曾入选中小学课本。
一、 历史描摹与时代刻录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刘益善的小说属于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类型。他的小说面对现实,沾染了浓郁的历史印迹,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从小说的题材选择来看,刘益善特别痴迷于对1960年代乡土中国及改革开放后中国城市的历史叙述。在乡土中国的叙述中,读者可以从侧面窥视出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轨迹,代表作有《向阳湖》《万斤苕》等。中篇小说《向阳湖》讲述的是1968年初湖北数十万民工在湖北咸宁向阳湖地区围垦造田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刘益善并没有过多地渲染当时历史的血雨腥风,十年动乱只不过是这个故事的隐性背景,然而刘益善在小说的附记中利用题外叙的方式,让读者对当时的时代有了一次特别的体验。即就在向阳湖围垦完成之后,五七干校在此开办,来自全国各地的六千余名文化精英汇集于此。从湖北各地赶来的数十万民工与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化精英经由向阳湖这个中介产生了特别的联系。《向阳湖》就是用这种烘托透视的叙述方式,让读者感受到了当时如火如荼的围湖造田浪潮。短篇小说《万斤苕》与《向阳湖》有异曲同工之处,该小说的叙述背景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刘益善并没有正面叙述这场工业农业“大跃进”的历史画面,而是别具匠心地选择农民张发子实验种植番薯的故事。张发子身处全民大炼钢铁的时期,当时的农民为了支持国家的工业计划,疏于生产而大炼钢铁。张发子岳父家一带的人们不去收地里的番薯,都去炼钢,让地里的番薯自行烂掉即是当时社会背景的真实写照。张发子因为听到岳父家地里亩产千斤番薯而受到启发,于是开始实验要亩产万斤番薯。当然,实验以失败而告终,张发子也落下了一个“万斤苕”的绰号。这个极具讽刺的绰号其实正投射出当时人们的疯狂与吊诡。
除了从侧面反映乡土中国的历史变迁外,刘益善还写了不少反映改革开放后城乡经济发展的故事,代表作有《国道边的人家》《包公头余从众之死》等。短篇小说《国道边的人家》叙述的背景是国家土地全面包产到户时代,此项政策的发布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农民可以自主经营所分配的土地。农民凸子带领父亲陈老大在自己所换土地上建起了饭店赚得盆满钵满,眼红的陈六指收回土地也在原址上建起了饭店却赔得精光。同样的地段同样的饭店只因为国道的改建产生了天差地别的市场效果,这个反差极大彰显出国家政策实施对城乡市场经济行为的决定影响。小说《包工头余从众之死》属于打工文学系列,小说集中叙述了农民余从众从一个普通农民发迹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包工头的故事。余从众出生在1968年,1987年当兵,1989年退伍务农,90年代初来到武汉打工,慢慢成长为包工头。在余从众的发迹过程中,刘益善重点叙述了主人公在武汉码头扛包挖土方的经历,极具社会写实色彩。
如果说刘益善是用侧面烘托的手法在小说中透视社会历史变迁的话,那么他的诗歌创作则更加直接而彻底。《刘益善文集·诗歌卷》以分年代的方式收录诗作338首,在这些诗作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窥视出时代的足迹。此卷收录刘益善发表于1970年代的诗作17首,这些诗作在题材内容选择上极大突出了政治色彩,在写法上体现出鲜明的政治抒情诗特点,代表作有《历史的公正结论》《迎接八十年代的第一束诗叶》等。《历史的公正结论》创作时间是1978年11月,此时的中国迎来了历史发展的新纪元。诗人怀着满腔的热血控诉了十年动乱给人们造成的无尽伤害,“面对茫茫大地,面对浩浩苍穹/我们曾经深重而又高声地发问/凶手和暴徒,何日才得应有下场?/人民的受诬和冤屈,何日才能澄清”。而对报纸刊载的各类平反事件,诗人的喜悦难以言表,诗人高喊:“天安门事件,是一次伟大的革命行动/历史啊,终于作出了公正的结论!”该诗语言平实,情感炽烈,诗人采用直抒胸臆的方式表达了对国家拨乱反正的坚决拥护。《迎接八十年代的第一束诗叶》可视为《历史的公正结论》的姊妹篇,该诗创作于1979年底,诗人以颂诗的方式迎接着80年代的到来。诗作中诗人一如既往对十年动乱的创伤进行揭示,如“长久地抚着伤口流泪/不如包扎好伤口向前”。诗人理性审视了过去十年间中国人民所遭遇的苦难,与其长久地抚着创伤难以自拔,不如包扎伤口义无反顾地前行。诗人的那种理性与理智令人印象深刻。与《历史的公正结论》相较,该诗无论是情感抒发,还是现实揭露,都显得更加节制和理性。
刘益善在1980年代的诗歌创作中颂诗的成分明显弱化,此阶段诗人四处参观游历,创作了大量的纪游写景诗,如《桂林山水》《煤田诗草》《神农架诗草》《大戈壁》《长江七月》《天山风情》《乌市集景》等。在这些纪游写景诗中,除了一些纯粹的对自然风光的描摹之外,有些诗作则记录了市场经济环境下祖国展现的勃勃生机。如“在遥远大西北的夜晚/乌市的灯光辉煌灿烂/我正感受着大西北的呼吸/是这般粗犷而又雄健/乌市,祖国千万城市的弟兄/此时仍在繁忙不眠/你屹立边疆西天一柱/闪烁的灯火向祖国报着平安”(《乌市之夜》)。地处大西北的新疆乌鲁木齐夜晚灯火辉煌,乌市的夜景正是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城市发展的胶片。
与大量描摹自然与城市景观不一,刘益善在1990年代后的诗歌创作中对历史重大事件的聚焦更加鲜明,代表作有《长江抗洪诗抄》(1998年)、《南水北调画册配诗》(2014年)等。《长江抗洪诗抄》描写的是1998年长江中下游地区发生的特大洪水灾害事件。该诗由三组诗构成,分别是《荆江大堤》《好兵——致一位十八岁的战士》《重建家园我们播种》。《荆江大堤》中诗人歌颂了这条由无数军民构造的防洪大提,“荆江大堤我的生命之堤/你身后的江汉平原/你身后的武汉/在歌赞你在瞩望你/在给你力量给你信念/人民不倒/钢铁不倒/高空下,广野里/笑对浊水巍巍屹立”。而在《好兵——致一位十八岁的战士》中,诗人把笔触聚焦在一位仅有十八岁的抗洪战士身上,热情歌颂了抗洪解放军战士的伟大。《重建家园我们播种》则叙述了灾区人民对于重建家园的决心及信念。这组诗从正面描摹防洪大堤的巍峨宏大,到细致刻画抗洪战士的辛劳勇敢,最后叙述重建家园的信念与计划。描写极具层次感,同时诗人对历史重大事件的刻画也极具写实意义。《南水北调画册配诗》共有七首,第一首诗歌描写了南水北调工程提出者毛主席最初构想此工程时的背景。第二、三、四首诗歌中,诗人刻画了人们热情迎接那些支持国家建设搬离家园的兄弟们。第五、六首诗中,诗人叙述了中国学者院士论证调研南水北调工程的实施方案,最后终于在2014年全面完成。第七首中,诗人歌颂了工程提出者、建造者乃至搬迁者的伟大。这组诗叙述有条不紊层层递进,让读者感受到了中国人民无穷的智慧及国家的强大。
除了用小说、诗歌记录时代历史的变迁之外,刘益善的散文同样也有此表现。共计67.1万字的《刘益善文集·散文卷》是该文集中字数最多的一本,该集中收录了刘益善的杂文随笔、序跋评论、散文纪实及日记演讲。散文纪实中对现实社会生活的描摹自不必多说,在刘益善的日记中其四次参加全国文代会的记录别具特色,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透视刘益善的这组日记,我们可以看到国家领导人对中国文学事业发展的关心,同时也可以看到中国一些知名作家学者的趣闻轶事。
二、 底层观照与乡土叙述
如前所提,刘益善的创作基本属于现实主义文学的类型范畴,他的许多作品素材都直接来自生活,尤其是来自底层的农民生活。刘益善执着于关注这群受到生活挤压的农民及农民工群体的生活精神状态。他的这种写作理念也正兑现了其所说的“提倡作家关注民生写底层人民的生活是非常必要的,这是作家良知与良心的体现”。在关注民生、关注底层人物的叙述框架中,刘益善又善于塑造处于特殊历史时期的农民性格及展现历史转型期中的农村生态。
1.动荡历史期中中国农民性格的全面展现
1976年,26岁的刘益善作为一名省委工作队队员在湖北房县农村蹲点,根据这段特殊经历,四年后他创作发表了组诗《我忆念的乡村》。这组诗由《房东》《派饭》《大妮子》构成。诗人描写了两个人物房东和大妮子及一次派饭事件,在这三首诗中,房东大妮子的形象深入人心,令人印象深刻。
在《房东》这首诗中,刘益善采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叙述了自己蹲点借住房东家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经历。在诗人的眼里,房东有着“山岩般的脸膛/刻满岩缝般的皱纹/纹沟里盛满淳朴的笑”。由于房东有几只山羊和几棵枣树,属于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对象。“我”与房东谈心交流要求他率先遵照执行,房东并未辩解,尽管“羊身上长着孩子的衣衿,枣树能结两月粮”,可是仍然连夜杀掉了自己心爱的山羊,放倒刨根了自己的枣树。作为一名底层农民,在那个特殊的历史年代,他没有辨别政策对错的能力,亦无能力进行反抗,只有默默执行。房东的隐忍无奈可见一斑。后来诗人生病高烧不退,是房东守在诗人身边几个昼夜,等诗人醒来,为他递上了一碗热腾腾的蛋汤,让诗人感动不已。其实,诗人曾割了房东所谓的资本主义尾巴,本属对立矛盾关系,但房东并未怀有任何怨恨,依然对诗人照顾有加,房东那种纯朴善良的性格使得其形象更加饱满深刻。
同样属于写人的诗作,在《大妮子》中,诗人仅用了一句“俊俏的脸上红红”来形容主人公的外在形象。诗人主要通过对大妮子日常生活的描述,如“她要早早起来/煮好早饭/洗完一家人的衣/然后含着饭出工/收工后,不顾疲惫/顺便扯一篮猪草/捡捆烧饭的树枝”,以体现出大妮子勤劳朴实的性格特征。此外,诗人还通过侧面烘托的方式,如“村人说是好妮子/谁娶去这妮子/就是谁的福气”,以彰显出大妮子的完美。然而,大妮子为了贴补家用,冒着风雪上山砍柴以换些油盐,最终滑落崖底而亡。大妮子的不幸,折射出动荡时期人们的生活的辛酸及苦难。
2. 改革开放时期中国农村生态的展示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开始实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至1992年中国进行全面深化改革开放新时期,十四年的改革为中国农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百姓的生活普遍提高的同时,亦滋生新的阵痛和动荡。创作于1985年的《没有万元户的村庄》及《乡村的忧思》(1989年)即是刘益善对改革开放时期中国农村生态描摹的力作。
与组诗《没有万元户的村庄》粗线条展现当时农村现状不同,《乡村的忧思》的主题挖掘与批判则更加深刻细致。组诗《乡村的忧思》被誉为刘益善“乡村忧愤的代表”,含《赤脚医生走了》《村长敲锣修水利》《村头有座土地庙》《人人都来打麻将》《村子里最破的房子》五首诗。这五首诗从题材内容上看,具有鲜明的写实批判色彩。五首诗从不同角度展现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生态环境。主要有农村的医疗救助问题(《赤脚医生走了》),农村的水利建设问题(《村长敲锣修水利》),农村的封建迷信问题(《村头有座土地庙》),农村的赌博成风问题(《人人都来打麻将》),基层小学校舍质量问题(《村子里最破的房子》)。这些问题集中反映了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村在迎来全面发展契机下所滋生的种种不良积习,具有极强的现实价值意义。
3. 市场环境下农民的出路
刘益善在新世纪初创作发表了不少打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集中展现了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民涌入城市打工的经历,代表作有《回家过年》《包工头余从众之死》等。中篇小说《回家过年》讲述的是以老四为代表的新洲农民工在武汉打工的故事。小说极尽笔墨刻画了农民工老四的务工经历。为了多挣一千块钱,老四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日夜奋战在建筑工地上。完工后的第二天是大年三十,老四却死在了医院的长椅上。以老四为代表的农民工其实正是无数千千万万个离家出外打工者的缩影。他们告别父母妻儿涌入城市,为中国城市的建设流尽了汗水,有的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刘益善还在《包工头余从众之死》中刻画了一个打工成功者的形象,与老四相比,余从众是成功者,因为他成为包工头,赚钱颇多。但是余从众又是一个悲剧者,因为最后他被自己的妻子杀死了。刘益善在这部小说中向读者展示了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后农民工自己心理发生的变化,他们徘徊在家庭伦理的边缘,最后在金钱的腐蚀下走向了灭亡。
三、 死亡叙述与人性拷问
死亡是文学作品常写常新的主题,此类主题常能给读者带来震撼的美学效果。《刘益善文集·小说卷》中就描写了诸多人物的死亡,不同的死亡方式产生了不同的美学效果,在种种死亡的背后,掩藏着刘益善对人性的反思及拷问。
1. 死亡叙述的类型
刘益善十分痴迷于对死亡的叙述,在其小说作品中构建了诸多的死亡方式,主要包括意外、凶杀及病亡。首先是意外之殇,主要作品有《河东河西》《向阳湖》《酒姐儿》等。《河东河西》中的吉喘叔背负着村民的希望外出寻找秧苗,在找到秧苗的当晚,吉喘叔为了赶回竹林村与“我”会合,不顾自己有夜盲症疾走夜路,结果摔下山崖而亡。《向阳湖》里的农民老矮在围湖垦田中,为了填饱肚子去抢鱼,结果被炸塘的人流活活踩死。《姐酒儿》里的机电配件厂业务员李邦邦为了要公账,与债主拼酒,结果醉亡。其次是凶杀之祸,代表作品有《金手镯》《河沙场》《远湖》《包工头余从众之死》等。《金手镯》描写的是站街女的故事。两个站街女为抢夺金手镯,竟然把受害者熊婆婆勒死。《河沙场》中,民工牛老九因撞见了自己老婆与人偷情,于是把事主扔下楼摔死。《远湖》中的劁猪佬被人合伙沉湖。《包工头余从众》的主人公余从众最后被自己的妻子亲手杀死。最后是病亡,主要作品有《回家过年》《巫山之云》。《回家过年》的主人公老四因救治不及时,死在了医院的长椅上。《巫山》中主人公严峻生的女儿甜甜身患重疾夭折。
2. 死亡叙述背后的人性拷问
从刘益善在小说中构建的死亡叙述类型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离奇特别之处。不过,深究这些死亡叙述背后的伦理关系,却寄托了刘益善对人性的反思与拷问。
注释
:①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页。
②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页。
③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页。
④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37页。
⑤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45页。
⑥刘益善:《当代文学的现状与作家的使命感》,《刘益善文集·散文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67页。
⑦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9页。
⑧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0页。
⑨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页。
⑩刘益善:《刘益善文集·诗歌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