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低估的《西部女郎》
2018-03-06任海杰
任海杰
二○一七年夏天的音乐之旅,我去了普契尼的故乡卢卡。卢卡是一座古城,离著名的比萨斜塔不远,它有一大景观:宽阔的城墙围绕全城,城墙上甚至可以骑车和散步。城内多有罗马建筑和罗马风格的教堂,古朴安静,游客不多—不是为了普契尼,一般游客是不会来卢卡的。
参观了普契尼在卢卡的出生地故居后,又于傍晚驱车前往位于托雷的马萨丘利科湖(现称普契尼湖),湖畔有普契尼中晚期时居住的别墅(普契尼1921年移居维亚雷焦,1924年去世)。湖面开阔,心旷神怡,人烟稀少,安静闲适,确实很适合静心创作。别墅中陈列着大量普契尼的生平介绍,他的生活明显比在卢卡时富裕多了,甚至还有间独立的礼拜堂,礼拜堂的四周上方雕刻着音符。晚年的普契尼尽管功成名就,生活富足,但他却会经常回卢卡的老屋。
参观完普契尼的别墅,随即来到普契尼歌剧节的演出现场,就在普契尼别墅旁。这个依湖而建的露天剧场,约有三千四百个座位,每年的七八月份上演普契尼的多部歌剧,截至二○一七年已经是第六十三届。它既不像布雷根茨的露天歌剧节,乐队和演唱完全用电声扩音;也不像维罗纳圆形露天剧场那样,有石壁环绕天然“裹声”—普契尼歌剧节仅在露天舞台的正后面和两侧搭建音罩,“裹声”的效果自然不能与维罗纳相比,但乐队和演唱却不用电扩,完全凭真声,这样的难度实在太高了,出乎意料。
当晚观赏了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因为场地空旷,又不用扩音,欣赏聆听更需全神贯注,也是一种难得的聆听体验。晚风徐来,暑意全消,伤感凄美的爱情故事令人动容。看完演出,将近当地时间的凌晨一点。退场时次序井然,这么多观众,从世界各地来到这个偏僻的露天演出剧场,可见普契尼音乐的感人至深和独特魅力。驱车回程途中,沿街有几处酒吧饭店灯光通明,乐迷济济一堂,气氛热烈,有的还向我们招手致意,备感温馨亲切。
此番普契尼故乡之行后,我对普契尼的歌剧艺术似乎更增添了一份感同身受。一般来说,普契尼的歌剧以“性感”闻名,擅于描写男女主人公缠绵悱恻的爱情,他在创作了《曼侬·莱斯科》《波西米亚人》《托斯卡》《蝴蝶夫人》后,声望如日中天,成为歌剧界的代表人物,但此时的他清醒地意识到,危机已经悄然来临,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的,已“站在十字路口”—是继续沿着以往成功的道路走下去,还是另求突破?
当时的音乐界,勋伯格开始了无调性音乐创作,其前卫的理念成为一股难以阻挡的潮流,而且迅速波及歌剧界。就在《蝴蝶夫人》首演后的一九○五年,理查·施特劳斯在德国德累斯顿首演了让人瞠目结舌的歌剧《莎乐美》,其刺耳的不协和音、浓墨重彩的管弦乐配器、荒诞的剧情,对歌剧界震动巨大。三年后的一九○八年,理查·施特劳斯又上演了更加“野性”的《埃莱科特拉》,普契尼观后连呼“太过分了!”但他不得不承认,理查·施特劳斯的新歌剧对自己是一种挑战,而且乐评界也有人发出普契尼歌剧已显老套的议论,这与威尔第当年的情景何其相似乃尔。
除了理查·施特劳斯,还有一位大家也引起了普契尼极大的关注,他就是德彪西。为了“反抗”瓦格纳风潮,德彪西开创了印象派,并于一九○二年上演了他的歌剧代表作《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新颖的和声、精妙的配器、淡雅的情调,颇得普契尼的欣赏,为此他评价道:作品“异常和谐,配器非常清晰,所有一切确实很具有吸引力,只是总体看来色彩太过于‘灰暗,太单调—就像弗朗西斯派的化募修道士的服装。但题材引人入胜,它正确地引导着音乐的发展”。由此可见,相比理查·施特劳斯,普契尼对德彪西的新歌剧比较认可。有资料表明,普契尼甚至还考虑过也写一部以佩利亚斯为题材的歌剧,就如他当年写《玛侬·莱斯科》来与马斯奈的《玛侬》叫板。
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人们一直是将马斯奈作为普契尼的对手,虽然这两位其实有着诸多的不同,但总体风格都属“香艳”。然而进入二十世纪后,普契尼真正的对手已变成无调性浪潮,变成理查·施特劳斯、德彪西这样的新歌剧。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此时电影已经诞生,观众的欣赏趣味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九一○年,普契尼开始了他歌剧创作上的一次“西部开发”式的尝试和突破—《西部女郎》。
普契尼的创作有两大特点,一是慢工出细活,二是喜欢异域风情的题材。当时他手头有好几个可供他挑选的题材,最终他选择了美国戏剧家贝拉斯科的戏剧《西部女郎》(普契尼的《蝴蝶夫人》也是改编自他的戏剧)。这是一个描写一八四九年至一八五○年间,发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矿区淘金热年代的故事,其开拓、强悍、荒蛮、野性,也许正巧契合了普契尼想在歌剧创作上寻求突破的心思,因此特别触动普契尼的创作神经。另有一个不为常人所知的原因是,普契尼从小就对淘金者的故事和印第安人的历史有着特殊的兴趣,在他三十多岁时,曾考虑移居国外,第一个选择就是北美印第安人的居住区,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创作《西部女郎》,又圆了普契尼的一个夙愿。
于是,普契尼向贝拉斯科求得话剧的剧本,请自己的红颜知己西维尔·塞利格曼将其翻译成意大利文。关于这位西维尔·塞利格曼,必须要说几句。普契尼除了自己那位性格暴躁、喜欢吃醋的妻子外,一生不断追求女人,尤其是成名后,更是艷遇不断。一九○四年,也就是在首演《蝴蝶夫人》时,普契尼认识了女粉丝西维尔·塞利格曼。她是英国伦敦一个银行家的妻子,也是位很有天赋的业余歌手,意大利语非常娴熟。俩人一见钟情,陷入热恋。普契尼对她,与其他的女人不同,后来这种灼热的爱升华为纯粹的心灵相通,直至普契尼去世。据统计,普契尼写给西维尔·塞利格曼的书信达七百多封。
因此,将《西部女郎》翻译成意大利语,西维尔·塞利格曼无疑是普契尼心目中最佳的人选。
一切看来水到渠成。
普契尼向来对脚本非常看重,这次他又分别请了富有经验的奇维尼尼和新人赞加里尼加盟撰写脚本。当然,在编写过程中,普契尼起了主导作用,其中第三幕几乎全是普契尼的构思endprint
《西部女郎》共有三幕。它人物众多,其中有三位主角:明妮(女高音)、迪克·约翰逊(又名拉米雷斯,男高音)、杰克·兰斯(男中音)。为了便于概述剧情,次要人物的姓名基本不表。
第一幕。
美国加利福尼亚矿工区的一家名为波尔卡的酒馆。傍晚时分,警官杰克·兰斯一个人在寂寞地喝酒、玩纸牌。其实,他暗中还有个任务:寻机抓获某个盗贼集团的首领拉米雷斯。一阵喧哗声,众矿工闯进酒馆,他们喝酒、打牌、互相打斗,一片喧闹。从中可以听出,他们都在念叨着尚未回酒馆的红人女服务员明妮,其中有几位还爱着明妮。淳朴而又粗野的矿工们,既可为思乡欲归的同伴凑钱送他回家与老母团圆,也会为同伴在打牌中作弊而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就在这时,明妮赶来,鸣枪制止了这场了打斗。众矿工看到明妮,纷纷向她示好。大家回到了友好的相处中。喜欢读书的明妮拿出书本与大家分享。
不久,人们陆续离去,剩下明妮和兰斯。平时一向爱慕明妮的兰斯向她求爱,但遭明妮拒绝。在二重唱中,明妮在回忆父母的恩爱中,表示自己也一定要找个自己喜爱的男人。这时,一个男人走进酒馆,他说自己名叫迪克·约翰逊。明妮一看,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亲切地接待了他。兰斯在一旁见了感觉不是滋味,就召集矿工质问约翰逊到这里来干什么。明妮护着他,说自己认识这位约翰逊。矿工们纷纷与约翰逊握手。明妮和约翰逊拥抱着跳起了舞,大家喝彩。
一会儿,拉米雷斯盜贼集团中的一个成员被矿工抓获后押送到酒馆。他们要他招出首领在哪里。这个成员在暗中向约翰逊递了个眼色后,随便说了个谎。大家中计,走出酒馆去抓盗贼首领。
酒馆里只剩下明妮和约翰逊。明妮发现自己爱上了约翰逊,她对他谈起了自己的身世,谈起了矿工们的艰辛,说他们赚钱很不容易,酒馆里就有他们的血汗钱。约翰逊被她的讲述而感动,他也爱上了真情的明妮,赞美她有着“天使般的美丽”。明妮深为感动,请他到自己的小屋来作客。
第二幕。
明妮在小屋精心打扮自己。她终于等来了约翰逊。她激动地向约翰逊讲述自己多年来与矿工们为伍的生活,并说自己喜爱看书。约翰逊被她的讲述而感动,想要吻她。明妮在犹豫了一下后,难抑激情,与约翰逊相拥而吻。外面下起大雪,风吹开屋门。约翰逊想走,但无力离开,他们唱起了爱情二重唱。
这时外面响起人声,明妮急忙将约翰逊隐藏起来。兰斯和矿工们冲进小屋,对明妮宣布,约翰逊就是盗贼集团的首领拉米雷斯,听说他藏在这里,现在就来逮捕他。明妮闻听后大惊,但她表面平静,拼命否认约翰逊来过这里,并把众人打发走。
众人走后,悲痛万分的明妮叫出约翰逊,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欺骗她?约翰逊承认自己错了,但也是为贫困的生活所迫。他表示,自从见到明妮后,萌生了爱情,已决定痛改前非,开始追求新的生活。盛怒之下的明妮一时难以平息自己的情绪,要求他赶快离开这里。
约翰逊刚走出小屋,即被枪击倒下。明妮冲出门外,将身负重伤的约翰逊拖进小屋。她好不容易把约翰逊藏到顶楼后,兰斯走进。明妮本想隐瞒,但约翰逊的鲜血从顶楼缝隙中流下,滴在自己和兰斯的身上。在兰斯的威胁下,约翰逊只得昏昏沉沉地从顶楼爬出,并即刻昏迷过去。明妮说,我们俩赌一下纸牌吧,如果你兰斯赢了,我明妮就做你的老婆,把约翰逊抓走;如果我明妮赢了,就给我和约翰逊以自由。兰斯同意。
在赌纸牌时,兰斯眼看自己牌运大好,欣喜若狂。这时明妮说自己头晕,要兰斯取酒给她提神。明妮利用这短暂难得的机会,在纸牌上迅速作假,最后反败为胜!兰斯只得愤慨、扫兴、无奈地离去。
第三幕。
加利福尼亚的大森林。黎明时分。兰斯和矿工们在交谈如何处置约翰逊。大家合唱“死刑,吊起来”。这时,一群矿工押送约翰逊到场。人们纷纷打他,责骂他抢走了大家喜爱的明妮。约翰逊辩解道,自己虽然偷抢过东西,但从未杀过人。他说自己并不怕死,只要求临死前说句话。于是,约翰逊动情地唱起了咏叹调《我要让她相信,我已成为自由的人》。兰斯听了他的歌唱后,恼怒地殴打他。约翰逊从容而又不舍地走向吊头台。
就在这紧急关头,明妮拍马赶到。兰斯催促矿工们赶快动手。情急之下明妮冲上吊头台,朝天鸣枪,以决一死战的气势保护住约翰逊。这时人群喧嚷,有赞成处死约翰逊的,也有反对处死约翰逊的。明妮借机向大家回忆多年来彼此结下的深厚友情,希望他们宽恕约翰逊。大家逐渐被明妮的真情所感动,不顾兰斯的反对,同意宽恕约翰逊。约翰逊感恩明妮,跪下亲吻明妮的衣裙。明妮和约翰逊深情地向大家告别,唱道:“再见吧,令人怀念的加利福尼亚……”大家也合唱“该是回去的时候了……”送别明妮和约翰逊。剧终。
普契尼一生所创作的歌剧,全部加起来一共十二部,其中最热门、上演率最高的是《波西米亚人》《托斯卡》《蝴蝶夫人》《图兰朵》。但从首演的反响来说,一九一○年十二月十日在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首演的《西部女郎》(托斯卡尼尼指挥),获得了观众最为热烈的欢呼,这在普契尼的一生中也是前所未有的。但《西部女郎》随后却一直不温不火,究其主要原因,被认为是缺乏普契尼以往歌剧所固有的特色,不煽情,优美的咏叹调也不明显。我以往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最近看了几个现场DVD版本后,我改变了看法—其实,这正是普契尼的匠心,这正是他希望突破原有模式的创新。就如有人评价陶渊明,既有逍遥闲适的诗作,也有金刚怒目之作—《西部女郎》就是属于后者,它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女性形象,开拓了普契尼歌剧的新气象、新境界。
《西部女郎》有以下几个特色。
全剧除了三位主角,其他有名有姓的角色共有十四位,还有众矿工,这与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颇为相似。一部歌剧有这么多人物,非常少见,这无疑增加了上演的难度。《西部女郎》以往上演率不高,也与此有关。普契尼以前的歌剧,多愁善感,含情脉脉,他的《西部女郎》却以美国西部大开发为背景,场面开阔,气势夺人,警察、矿工、盗贼、荒野、狂风、大雪……犹如一幅色彩斑斓的粗笔油画。除了明妮,全剧都是粗犷硬性的男性,散发出一种岩石般的气息。endprint
从人物塑造上来说,第一主角明妮显然区别于普契尼以往的女主角。普契尼以擅于描写女性,但大多是善良柔弱的女性,即使托斯卡手刃斯卡皮亚,也是被逼无奈之下的“失手”;巧巧桑最终自尽,也是悲极无奈。而明妮不同,她开朗、泼辣、果断,一出场就先声夺人,以鸣枪来制止矿工们的打斗;全剧终场前,在约翰逊命悬一线的紧急关头,又是明妮拍马赶到,鸣枪震慑住行刑的矿工。而在她与约翰逊相爱、与矿工们的友谊中,又表现出女性温柔细腻的一面,可谓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刚柔并济。普契尼以前塑造的女性都是弱者,需被男性保护的,而明妮却是位强者,甚至是救赎者,她以一己之力挽救了约翰逊的性命。这就有点瓦格纳的理念了。警官兰斯的形象真实饱满,頗有《托斯卡》中斯卡皮亚的影子,我倒有点同情他在情爱上败给约翰逊,作为男人,他似乎不比后者逊色。三位主角中,约翰逊的形象最单薄,这也是这部戏的一个软肋。作为一个盗贼集团的首领,因为爱上一个女人,就改变人生,剧情提供的说服力似乎不够。明妮爱他什么呢?仅仅是一见钟情?仅仅是外表?当然,女人在爱情上的感觉有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过,描写情节向来不是歌剧的特长,我们对此要求不能过高。歌剧的特长在于音乐。
如果说,在《西部女郎》之前,普契尼在设计人物唱腔时,是先有调,然后才填词的话,那么《西部女郎》则完全是围绕唱词谱曲的,所以我们听到的首先是人物,而不是贴有普契尼标签的咏叹调。他是否借鉴了瓦格纳、理查·施特劳斯、德彪西?也许不能否认。当然,普契尼毕竟是普契尼,他的细腻、温情还是丝丝缕缕地渗透在全剧的音乐中,甚至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忘了要让观众过一把“普契尼”式的瘾,这就是约翰逊临上吊头台时唱的那段咏叹调“我要让她相信,我已成为自由的人……”整部《西部女郎》中,能独立在音乐会上演唱,或出现在咏叹调集唱片中的,大概就是这么一首。普契尼似乎在与观众调侃:不是我不会写好听的咏叹调,实在是我想变化一下。
普契尼善写异域题材,《蝴蝶夫人》糅合了日本民间音乐,在后来的《图兰朵》中更有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茉莉花》,在《西部女郎》,他同样充分使用了美国、墨西哥、印第安的旋律和节奏,在宏大的管弦乐配器中,还运用了新的不协和音以及一些新音乐的手法,这在第一幕中的表现特别突出。因此,《西部女郎》的音乐色彩斑斓,丰富饱满,极具动力感和爆发力。如果我们不仅仅是以普契尼式的抒情性、女性化,不仅仅是以普契尼式的“悦耳动听”来评价,《西部女郎》的音乐其实是值得细细品味的。当年普契尼在临近创作《西部女郎》的尾声时,曾写信给西维尔:要将《西部女郎》“写成第二部《波西米亚人》,只是更有力,更丰富”。在最终写完《西部女郎》后,普契尼又写信给西维尔:“女郎完成了。我认为这是我创作的最好的一部歌剧。”可见普契尼当年对《西部女郎》是充满自信的。时间证明,《西部女郎》确实是值得自信的,最近几年,世界乐坛各大剧院上演《西部女郎》的次数明显增多(由此也让我看到了不少新出版的DVD),证明了它独特的价值越来越得到认同。某种程度上说,《西部女郎》是普契尼整个歌剧生涯创作中,最具变革创新的一部力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