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携带“私货”的詹姆斯·伍德

2018-03-06嵇心

书城 2018年2期
关键词:伍德威尔逊藏书

嵇心

批评的力量除了在于挞伐丑恶,也必须体现对陈词滥调的放逐,以及对美好事物诗意又清晰的致敬—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从容地做到了这一切。他的批评文集成了半年来我常看的书。《私货》(The Fun Stuff)是最近读过的一本。

《私货》的结构有趣而又富有深意:二十三篇文章(大多数是小说评论),被一头一尾两篇特殊的随笔包裹着。这两篇随笔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批评,而是深深浸润于伍德的个人生活经验,对某种经历的回忆与沉思之作。

首篇是詹姆斯·伍德向青春期时摇滚音乐偶像的致敬。在他热烈华丽且富深情的行文中,一个少年对鼓手的崇拜之情喷涌而出。像所有人谈起令自己心潮澎湃的事物一样,伍德也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基斯·穆恩,这个无所顾忌的鼓手,击起鼓来似乎毫无章法,却带来最强烈的效果。按伍德的说法,“穆恩同时做到了节奏滴水不漏和大规模即兴”。因个性以及演奏风格,穆恩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令接受传统音乐教育且长期在教堂唱诗班练习的伍德向往不已。穆恩仿佛成了叛逆的代名词,即使在摇滚乐里也显得很疯狂另类。他从不满足于只做乐队的节拍器,而是在节奏里尽情地展现不可复制的自我,“将尽可能多的私货塞进每个小节”。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意义非凡,上升为偶像,往往是对方做到了自己“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事。对伍德而言,穆恩是某种理想:他的演奏“是一段长长的激流,形式上有所掌控而又狂欢的凌乱,滚滚向前推动也能随性分心旁逸,盛装出席却顶着一头乱发,小心周到同时无法无天,青红是非混为一谈”,总而言之是伍德向往却未必能如意做到的。穆恩对伍德更多地意味着一种风格,一种他即便无法在音乐里效仿,却可以在其他领域里深受其鼓舞和启发的风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且变化万千地表达。这么多年过去了,穆恩还长留在伍德心中,令其心折,除了缅怀自己早已随穆恩一道逝去的短暂青春,更怀念他后继无人已成绝响的风格。一切终究再也不会回返。

《私货》的最后一篇文章《给岳父的图书馆打包》会引起许多藏书者的共鸣。伍德的岳父弗朗索瓦-米歇尔·马苏德是法国犹太人,与德里达曾是高中同窗。但两人的命运却极不相同,德里达进入巴黎高师,一步步登上学术殿堂,最后享誉世界;马苏德几经周折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念博士,但不久就彻底放弃了学术事业,成为商人,被淹没在人海里。不过,岳父仍然喜爱读书和藏书,且藏书很大一部分是与他早年希望投身的学术事业有关。他并没有成为一个研究者和写作者。伍德追问过一个问题:藏书能否显示藏书者的个性?能,又不能。因为许多藏书很有可能代表的是一个时代的阅读趣味,而不僅仅是个人的。我们往往只有在充分熟悉一个人的个性后,才能将之与他的藏书一一对应,他的形象由此清晰地浮现。伍德为了处理岳父的书,备感头疼、忧伤。在这个纸质书籍越来越不被人待见的世界,数量巨大的藏书已经变成累赘,而后人在处理藏书的过程中,逝者的音容笑貌又宛在目前。岳父到老年,明显阅读的速度已经跟不上买书的速度,却难以遏制买书的欲望。死亡的降临,让曾经拥有体温的藏书渐渐冰冷尘封,一座个人的图书大厦就这样一砖一瓦地被抽离,终于崩塌,只剩孤零零的废墟遗址。用一生收藏心爱之物,却随着人的逝去而星散,书籍也成了流离失所的孤儿。这恐怕也是每个爱读书与藏书的人最终都得面临的问题—与心爱之书分离。

首尾两文,并非他最具代表性的文章,却成了最让人动容之作。透过这两篇文章,我们能更深切地了解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

伍德长时间为报纸杂志撰稿,这样的职业生涯,使他的文风与学院派批评家拉开很大距离。在他的笔下,我们极少看到晦涩的概念术语,尤其是时下多见的借助现当代德国与法国思想进行阐释的写法。他更多回归到将个人传记与文本细读相结合的研究方法。

《埃德蒙·威尔逊》是《私货》一书中篇幅最长的文章。给予埃德蒙·威尔逊这位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文学记者”以最多篇幅,已十分说明问题—伍德对前辈及伟大的同行心有戚戚。在这篇精彩的文章里,字里行间亦能映照出伍德个人的志业。“评论只有在自身也成为文学的一部分后,才能流传于世。”此语不只是在评价埃德蒙·威尔逊,更是伍德的夫子自况。倘若抽去精妙的文笔,我们大概既不会去读威尔逊也不会读伍德,至少不爱读。很多时候,除了敬仰,伍德更是充分明了威尔逊的缺陷,并视为前车之鉴,处处站在其对立面,在威尔逊失误之处大展拳脚。威尔逊富有经典气息的宏大风格,尽管迷人,伍德却认为极其靠不住。与之相反,在他所有的文章里,伍德并不追求完美的概括,而是注重细腻生动地挖掘细节。伍德严厉地抨击埃德蒙·威尔逊:“在讨论一位因对细节的运用著称的作者时,却缺乏对细节的关注……将《决斗》这样复杂的长篇小说消解成对知识分子的简单描绘,堪称一桩丑闻”,“那个喜欢残忍概括的威尔逊,他会很乐于操起一把一丝不苟的手术钝刀将一部小说活生生开膛破肚”。威尔逊往往穷尽一个作者的所有著作再进行概括,对完整的追求仿佛吸血鬼追求新鲜血液一样。这种追求有时事倍功半,成了埋葬自己的陷阱:他的概括有时很牵强,并不准确。威尔逊评论的弱点恰恰是细节的丧失,且痛恨摘编,并为此讥诮马修·阿诺德和艾略特。伍德却认识到摘引的重要,精彩的摘引比勉强概括有力得多。他总是能准确地摘引作者最精彩的文句,在写埃德蒙·威尔逊时也不例外。他时常摘引原文,并灵巧地将引文编织进叙述网络,同时穿插作家生活的有趣细节,读来颇引人入胜,乐而忘倦。

詹姆斯·伍德评论玛丽莲·罗宾逊时最后说:“文学评论根本无法提炼其美,所以本文能做的,便是不休不倦地引述,深情地咕哝咀嚼。”我下面能做的也不会更多。

詹姆斯·伍德的笔下常常妙语连珠,同时还略微有些轻佻促狭。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接近《私货》一文中所向往的境界:天马行空地书写表达,把更多的细节塞入文字里。

有时他劈头一句,令人猝不及防。在写奈保尔时,伍德开篇就说:“一个世人皆知的势利鬼,一个大混蛋,这就是我一九九四年采访V. S. 奈保尔时所想的,而事实也确实和预期相差不远。”而对托尔斯泰看似也颇为不敬:“也许托尔斯泰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写起,到哪里结束。”他笔下更有“阿多诺,作为一个大装逼犯,都认为这太自欺欺人了”这样的句子。

有时,伍德又喜好耸人听闻,沾上某种戏谑的恶趣味,暴露其本色:他长期混在媒体,一不小心就变得油滑。伍德执着地认为“一战时威尔逊在法国医院供职,目睹了私处被芥子气烧伤的伤员,这一战时的经历深深地影响了他,就像现代主义从世界大战的创伤中提取出一些抒情性的词句那样”。他更是不厌其烦地揭示埃德蒙·威尔逊的色欲浓烈,这有些过分且无必要。伍德写道:“他在疯狂的工作和同样疯狂的情色欲望间往返(他直到二十五岁时才失去童子之身……不过他在接下来的十年内把逝去的时光都找补了回来)”,“谁也没有阿娜伊斯·宁那样努力,她为了赢得他对自己作品的认可,与威尔逊睡了一觉。在菲茨杰拉德将威尔逊称为那个时代的文学良心时,他们大概会同意的”。在文章临近结尾时,伍德仍不忘加上一笔“这个总是在时刻准备着进行情色历险的肥胖气喘的作家……”这种颇近似发人阴私的文风,显得有些粗鄙。在此我也不禁“刻薄”地猜想,那么热衷提及性,大概伍德本人对那档子事也如痴如醉。谁说这不是詹姆斯·伍德深埋心底的“私货”呢!

另外某些时刻,伍德的辛辣讽刺又显得十分必要,且极有看头,例如评论保罗·奥斯特时,“在故事的结尾,散落如老鼠屎一般的线索点引导我们走向书里那耗子所钻入的后现代洞穴”,令人忍俊不禁。伍德痛恨陈词滥调,从不忘记与之开战。他认为,奥斯特描写现实的美国时,“语言又生硬地转入陈词滥调的框框里”,奥斯特的小说不过是“俗滥修辞、外来语汇、市井俚语同现代与后现代文学杂乱地扭结在了一起”。纳博科夫等其他作家“在作品中拉进了俗滥修辞,又将它们刺穿”,而保罗·奥斯特这位美国最著名的后现代小说家“对于陈词滥调,除了使用,别的什么也没做”。

无论是否同意伍德的观点,但你一定会为他的“私货”而顿感妙趣横生。endprint

猜你喜欢

伍德威尔逊藏书
刺角蜥的智慧
小毛驴藏书
打瞌睡的房子
澡缸里的国王
为巾帼藏书发先声
藏书与读书
威尔逊的演讲
我国人均藏书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