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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特兰·罗素史学思想述评

2018-03-06胡术恒

外国问题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历史学罗素史学

胡术恒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是当代西方最著名和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也是最为当代中国知识界所熟悉的西方思想家之一。他凭借着在数学、逻辑学领域上的深入思考,为分析哲学的发展提供了基本框架。在安东尼·格雷林看来,相比于维特根斯坦,罗素对20世纪哲学的影响更大。*A.C·格雷林:《罗素》,张金言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1—2页。与此同时,罗素还是一位关怀政治现实的知识分子,曾参与过反战、核裁军等社会运动,也发表过大量针对现实议题的论著,从而收获了广泛的社会影响。

由于罗素在数学、逻辑学和哲学领域里贡献卓著,同时其又在政治议题的讨论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因此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罗素在上述两方面上的成绩都得到了深入探讨。相较之下,学者们对罗素史学思想的关注不够。举例来说,在英文世界中,悉尼·胡克、肯尼斯·斯通克、柯克·威利斯等为数不多的几位学者注意到了罗素的史学思想,认为可将其视为反思式的历史哲学,其中包含了辉格派史学观念的成分,并透露出对历史进步抱以谨慎乐观的态度。*Sideny Hook, “Bernrand Russell’s Philosophy of History”, ed. by Paul Arther Schilpp, The Philosophy of Bertrand Russell, Chicago: Open Court, 1944, p.675; Kenneth R. Stunkel, “Bertrand Russell’s Writings and Reflections on History,” Journal of Bertrand Russell Studies, Vol.21, 2001, p.132; Kirk Willis, “Bertrand Russell on History: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a Moral Science,” ed. by Bernard P. Dauenhauer, At the Nexus of Philosophy and History,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2010, pp.116-137.在中文世界中,何兆武、冯崇义等人关注了罗素的史学思想,其中尤以何兆武的考察最为系统。*何兆武:《译序:反思的历史哲学》,罗素著:《论历史》,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1—40页;冯崇义:《罗素历史哲学述论》,《历史教学》,1992年第9期;徐圻:《罗素的“史学非科学论”和“历史非决定论”述评》,《贵州大学学报》 1993年第3期;陈颖:《试论罗素的史学审美思想》,《史学集刊》 2006年第2期。但尽管如此,学者们也通常只是就其一面加以探讨,而并未将其史学思想与更广泛的学术建树及更广阔的历史语境联系起来,这样的情况与罗素在史学及历史问题上的思考所得是不相称的。

通观罗素的学术生涯可见,与大多数分析学派哲学家不同,罗素对历史问题和历史学研究保持着极大的兴趣。他撰写过众多有关于历史和历史学的文章,如《论历史》《怎样阅读和理解历史》《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等。更为重要的是,罗素还发表了三部历史著作,即《1902—1914年协约国政策》《自由与组织,1814—1914》和《西方哲学史》。*罗素众多的作品中涉及了历史学的议题,但集中讨论历史和历史学的论著有三本,相关看法来自于何兆武的归纳,详见何兆武:《译序:反思的历史哲学》,第1—40页。另参见Bertrand Russell, The Policy of the Entente, 1904—1914, Manchester: The National Labour Press, 1916; Bertrand Russell, Freedom and Organization, 1814—1914,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1934; 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1945.其中,《西方哲学史》最为知名。该书影响巨大,畅销至今。

基于罗素史学思考的丰富和相关研究的不充分,本文试图从时代语境、历史观、史学观和史学研究方法入手,来评述罗素的史学思想,希望能够整体性的反映这一方面的成就。

一、罗素史学论著的背景

罗素在构思《西方哲学史》时注意到了政治和社会环境的变动对于思想的影响。与之相类似,罗素自己的史学论著也是时代的产物,因此为了更好地理解罗素的史学思想,就需要把他的作品放到历史语境当中。以下将从两个方面,即数理逻辑的进展、启蒙运动以来自由主义的发展来揭示罗素史学论著的背景。

第一、罗素在数理逻辑的发展历程中贡献巨大,他的相关思考超出了数学和逻辑学的范畴,进入到了其他领域当中,其中就包括了历史学。

进入20世纪后,数学的成就与更多的学科产生了关联,逻辑学和哲学在此情况下酝酿出了新的思路。在1900的世纪之交,著名数学家希尔伯特发表了题为“数学问题”的讲演。在他看来,数学将成为衡量所有知识的尺度。在受到了希尔伯特的启发后,罗素也试图酝酿出一种基础性的知识论,并希望在此之上建立起一整套逻辑学和哲学的思维体系,最终他与自己的老师怀特海一起推出了三卷本的《数学原理》,为现代数理逻辑的发展提供了基石。*何兆武:《译序:反思的历史哲学》,第3页。从中可见,罗素把逻辑命题还原成了数学公式。对于他来说,数学和逻辑学可以划上等号。延续着该思路,罗素认为哲学问题只有经受了数学和逻辑学尺度的考量,才具有意义,因而将形而上学排除到了哲学探讨的列表之外,为此后的分析哲学奠定了基础。另外,他还指出唯有数学和逻辑学思考的介入,知识的真确性才能得到保障。

值得注意的是,在数理逻辑领域当中,罗素的思考得出了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悖论,即“罗素悖论”。*关于“罗素悖论”,其通俗的表述如下,即“一个小镇中唯有一家理发店,如果理发师只给不为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他能不能为自己理发”。这标志着罗素思想的一个困境。悖论的出现与罗素追求一致性的知识雄心有关。简而言之,罗素在数学和逻辑学之间发现一致性之后,便试图将这种一致性扩展至其他领域,即通过逻辑的基本原理来推导出数学真理,从而建设出一个新的知识版图。但事与愿违,在碰到“类”的探讨时,悖论开始出现,而为了解决悖论,罗素运用了许多不恰当的方法,以“暴力”来拯救自己的一致性追求。*A.C·格雷林:《罗素》,第37—43页。1931年,哥德尔提出了“不完备定理”,指出数学在算法上具有不可穷尽的特质,因此一致性是无法企及的目标,*王浩:《哥德尔思想概说》,《科学文化评论》 2004年第6期。从而否定了罗素乃至于希尔伯特的构想。

尽管罗素遭遇到了困境,但他极大的推进了数理逻辑的发展。与此同时,这一方面的思考也跃出了数学和逻辑学的范畴,渗入到了其他领域当中。比如正因为数理逻辑对形而上学的解构,使得罗素认为研究历史的目的不是去发掘具有形而上学意味的历史规律,而是关注其中的偶然性因素,历史学也不是科学,它是一门艺术。

第二、罗素始终关注自由的话题,其历史学著作围绕着自由的价值及其地位而展开,这与启蒙时代以来自由主义的命运相关。

启蒙时代中,自由的价值得到了强调,但自由与组织的互动和对抗则是历史的主旋律,而它释放出来的力量在罗素身处的时代里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简言之,自由在组织纪律的压力下已岌岌可危。敏锐的罗素注意到了以上问题,并把它当作自己历史学论著的核心议题。

罗素认为自由的观念虽然早已深入人心,但它也可以被利用,成为专制压迫的共谋。比如说,他就曾在《西方哲学史》中回顾了自由主义最终蜕变为集体主义的历史,*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s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 p.739.进而指出民族主义以自由为口号,来感召大众,但如果它的力量不受遏制的话,那么就将会凝结成压迫性的势力,从而把民众置于战火当中。关于这个问题,罗素在发表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自由与组织》中作了更深入的探讨。在他看来,大战的爆发与以自由为标榜的民族主义相关。因此可以说,自由的价值、地位和命运在罗素生活的时代里发生了深刻变化,它催生了罗素的相关思考及其历史学论著背后的关怀。

罗素的关怀始终未变。在此后的文章中,罗素一直强调建立世界政府的必要性。他认为唯有在世界政府的政治框架下,自由与组织的关系才能保持平衡,自由不至于沦为民族主义的狂热,组织也不会变为压迫性的势力。*Bertrand Russell, Which Way to Peace? London: M. Joseph Ltd., 1936, p.173.

综上所述,时代变局中自由的命运引起了罗素的兴趣,他将其作为了历史学讨论的核心。同时,数理逻辑的思考又不可避免的影响了历史学的观念,使得罗素对历史学研究的性质、目的与方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二、罗素的历史观

罗素的历史哲学是“反思式”的。*何兆武:《经典七日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0页。罗素无意与职业历史学家争论,他认为自己的历史学论著服务的对象是普通民众,*罗素:《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论历史》,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70页。因此其思考并非建立在严格的专业知识基础上,而是根植于“常识”(common sense)。这样一种偏重业余、追求常识的倾向与他的辉格派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伯特兰·罗素:《罗素自传》(第1卷),胡作玄、赵慧琪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页。进而可以被视为维多利亚时代以来“文人史家”(‘Literary’ historians)传统中的一分子。*Rosemary Jann, “From Amateur to Professional: The Case of the Oxbridge Historians,” 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 Vol.22, No.2, 1983, pp.122-147.尽管罗素以业余历史学家自居,但却始终保持着对史学思想话题的兴趣,其中的种种言论也呼应了当时历史学的变化,总的来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罗素认为历史是可以认识的。与相对主义者不同,罗素并不认为历史是无法触及的过往,历史学仅仅是历史学家主观的建构。相反,在罗素看来,过往的历史是真实存在的,也是可以认知的,这是历史学能够具有价值的基础和条件。*罗素:《论历史》,《论历史》,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2页。历史的可知论与罗素在数理逻辑领域上的知识雄心有关。对于他来说,任何知识活动都建立在一个超越个体感觉的坚固基础之上,*罗素:《哲学问题》,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3页。只要条件具备,所有知识皆可通过数理逻辑推导出来。

第二,罗素认为历史的规律难以被发现。尽管罗素认为历史是可知的,但却对历史规律的发现不抱有希望。在他看来,相对于宇宙的演化,人类的文明史只是短暂的一瞬,留下来的史料少之又少,因此不足以积累出足够的可供观测和检验的事实。而规律知识的求得必然要建立在大样本的前提下,也只有如此,作为概率论基础的大数定理才能发挥作用,*彭玉生:《社会科学中的因果分析》,《社会学研究》 2011年第3期。符合概率和统计条件的规律性知识才可能得出。由此可见,罗素对历史规律的看法也与其数理逻辑思想相关。对于他来说,凭借着目前的知识水平,就算历史存在着规律,那它也难以被认知,*罗素:《论历史》,第4页。因此谈论历史规律的话题是没有意义的。

第三,罗素认为历史的变动是偶然的。对于他来说,历史规律难以认知,而之所以如此,也离不开偶然因素的巨大作用。罗素认为我们无法预估历史上偶然因素的影响力,因此难以对历史前进的方向做出预测。他在《论历史》和《自由与组织》中都举例指出,如果德国政府没有批准那辆载着列宁,开往芬兰车站的列车,又或者一位俄罗斯反动军警检查了车厢,认出了列宁,那么十月革命就不会爆发。*罗素:《对批评的答复》,《论历史》,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239页。罗素强调偶然性的做法与其自由主义的信念相关。他不认为人类受制于不可变更的决定性因素。

第四,罗素认为天才人物往往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如同上文所述,罗素重视历史中偶然因素,因此他放大了英雄人物的作用。他曾说道:“假如由于某种不幸,有几个突出才能的人在襁褓中就夭折了的话,那么目前的生产技术和 18 世纪的情况很少有什么不同了。”*罗素:《怎样阅读和理解历史》,第41页。可见,在罗素看来,天才对于创造历史有着巨大的贡献,而他之所以抱持着这样的观点,则与其人文主义的信念相关。对于人文主义来说,人不是工具,个人有着自己的价值,其能够提升自我并改变社会。*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北京:群言出版社,第169页。正是基于人文主义的立场,罗素的作品中个人的形象突出,《西方哲学史》便是明显的例子。

第五,罗素认为推动历史发展的因素是多元的。尽管罗素强调历史中的偶然因素,注重个人对历史变动的作用,但他不是虚无主义者,并不认为历史的走向完全无序。在罗素看来,历史推动力并非一元,而是多元的。*何兆武:《译序:反思的历史哲学》,第12页。罗素认为各个历史推动力彼此独立、不可化约、缺一不可。他认为历史的推动力包括了经济技术、政治理论和天才人物。三者各自独立,有着不同的运作逻辑,同时三者也对应着人类的三种欲望,即占有欲、权力欲和创造欲,*何兆武:《译序:反思的历史哲学》,第26页。而它们的外在表现形式则依次是对物质财富、统治权力与智力活动的权力渴望。罗素对于历史推动力的看法与其数理逻辑思想相契合。在后者的论述中,事实与原子一样,可以被划分为独立的最小事实,即原子事实,它们遵循自身的逻辑,无法被整合为一个统一体。*Bernrand Russell, Mysticism and Logic and Other Essays,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59, p.111.也就是说,它们无法被还原为一个根本性的因素。

由此可知,罗素认为历史是可知的,但历史规律难以被发现。同时,罗素认为偶然的因素会改变历史的走向,因此天才人物影响巨大。也正因为此,他指出推动历史发展的因素是多元的,历史中不存在一种根本因素。

三、罗素的史学观

罗素的史学观与他的历史观紧密相连。罗素的历史观处在维多利亚时代以来的“文人史家”传统当中,其史学观也与同时期职业历史学家不同。在学院内的历史学家追求史学科学化的时代里,*参见易兰:《西方史学通史·第五卷 近代时期(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第263—269页。罗素突显了史学中艺术和道德的面向。关于他的史学观,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第一,罗素认为历史学是艺术,不是科学。*Bernrand Russell, “How to Read History,” The Bermondsey Book, Vol.1, No.2, 1924, p.10.在他看来,历史学很难达到科学的标准,这是因为它无法根据观察所得的事实来推导出普遍性知识,进而预测未来。与此同时,罗素认为不同的科学家在面对相同的事实时能够得出一致的结论,但历史学则不然,*何兆武:《译序:反思的历史哲学》,第12页。因此历史学不是科学。在此基础上,罗素指出,历史学应当满足公民的审美需求,为读者带来愉悦感,因此它势必要富有艺术趣味。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学是一门艺术。*罗素:《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第62—83页。

第二,罗素认为历史学应该彰显道德。罗素认为寻找历史的因果律,甚至是展示历史的真实皆非历史学的核心任务,*罗素:《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第64页。道德才是历史学最应表现的对象。但罗素无意将历史学视为道德教化的工具,同时他也认为历史学不应成为政治的附属品。在他看来,历史学是任何一个接受过教育的人的必备知识,是公民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历史学的成果能够“在时间维度上开阔我们的视野”,所以应作为“每个人精神生活中值得向往的一部分”。*Bernrand Russell, “How to Read History,” p.12.也正是由于历史学所具有的公众性,所以罗素认为历史学论著不能受限于学院内的专业需求,而应该富有可读性,能引起读者的好奇心,从而成为公民审美的一部分。*罗素:《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第69页。

第三,罗素认为历史学的对象应该是个体。作为人文主义传统的一员,罗素认为历史学关注的对象应该是个体,而不是群体。他之所以坚持这样的看法,与其对历史规律的质疑有关。他认为同时代的历史学家大多关注群体,个人被视为无关紧要的事物,只是群体的附属,只能顺应历史规律。*罗素:《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第76—77页。如前所述,罗素质疑历史规律的可知性,因此也怀疑作为研究单位的群体的有效性。在此基础上,罗素把个人从群体中抽离出来,加以着重描述。他指出:“在人类的事务中,最值得了解和赞美的东西,必定是与个人,而不是与社会有关的。”*罗素:《历史学作为一种艺术》,第78页。罗素的历史学论著贯彻了上述认识,其中的人物个性鲜明,*参见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25—232页。其间充满了戏剧般的矛盾冲突。

总而言之,罗素的史学观从其历史观中衍生出来。他对历史规律的质疑,对偶然性因素的强调使其认为历史学是一门艺术,它无需着意于发掘历史规律,其研究的对象是历史中的个人。也正因为此,历史学要富有审美意义,能够彰显道德价值,其应该跃出学院的藩篱,成为公民生活的组成部分。

四、罗素的史学研究方法

罗素认为历史学是一门艺术,具有审美价值,它关注的对象应该是个人,因此对于他来说,历史学首要的标准是可读性,*罗素:《怎样阅读和理解历史》,《论历史》,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第13页。基于此,罗素的史学研究方法中修辞手法的运用较为明显,对此可以从以下几点来加以说明。

第一,罗素在撰写历史时注意搜集“奇闻轶事”。在19世纪末以来的专业历史学中,政治、军事和外交事务是重中之重,但是与同时期众多职业历史学家不同,罗素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了很多“奇闻轶事”,将那些被专业历史学边缘化的事物突显了出来,重新赋予其历史学研究的意义。这点在他的历史学论著中随处可见,比如在题为《中世纪的生活》的文章里,罗素希望未来的史学家能撰写一部饱含“奇闻轶事”的作品。*罗素:《中世纪的生活》,《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沈海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00页。又比如在《西方哲学史》中,罗素着意将“奇闻轶事”穿插其间,用来反映思想家的个性与学识。*相关描述众多,比如关于泰勒斯的轶事参见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52、268页;关于恩培多克勒的轶事参见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第84页;关于叔本华的轶事参见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第305页。在他看来,街谈巷议、故事或传说包含了丰富的历史细节,历史事件或人物的多面性特点就蕴藏其中。而他之所以乐于揭示多面性,则意在突显其相对于历史规律的偶然性。由“奇闻轶事”构成的历史叙事揭示了个体的非工具性及其自由本质。罗素的上述做法与其历史观和史学观密切相关,同时也彰显了人文主义的意图。

第二,罗素善于运用反讽的修辞手法。以喜剧和悲剧作为模式的历史作品蕴含了历史必然性的意图,黑格尔或马克思的历史叙事就说明了这一点。但是罗素认为历史规律是值得怀疑的,历史不具有必然性,因此它向来反对黑格尔或马克思的历史观念。与之相关,他以讽刺剧模式审视历史。反讽揭示了事物本身的自相矛盾,且具有现实主义的特质,因此能够成为怀疑论的基础。*海登·怀特:《元史学》,陈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44,48—49页。通过对反讽手法的运用,罗素展示了人类社会中权威和神圣的另一面,*Bertrand Russell, Freedom and Organiz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9, pp.3-38.从而解构了围绕在它们身上的自明性价值。因此可以说,罗素在撰写历史时善于运用反讽手法的做法与其政治、伦理和宗教观相契合,符合人文主义的标准。

第三,罗素强调虚构对于历史学的意义。与同时代专业历史学家不同,罗素甚至会采纳虚构的故事。例如在谈论斯巴达的情况时,罗素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描绘传说中的斯巴达。*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s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 p.94.在他看来,由于斯巴达的传说滋养了整个欧洲文明,因此传说中的斯巴达甚至比真实的斯巴达更具影响,更有价值。*Bertrand Russell, 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Its Connection with Political and Social Circumstances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 p.100.罗素认为真实性并非是历史学研究的首要目标,审美和道德才是历史学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在他的观念中,虚构和真实的分界并不是历史学关键性的指标。

综上所述,罗素的史学研究方法贯彻了其历史观和史学观。在搜集传说和故事的基础上,在运用反讽手法且强调虚构的价值的情况下,罗素突显了历史学的艺术性,从而使得他的作品极富可读性,《西方哲学史》因而也畅销至今。

结 语

罗素的史学思想根植于“常识”,他不以专家学者自居,而是以普通民众的视角看待历史及历史学,因此其史学研究方法不具有专业性。由于罗素的观念与做法游离在专业史学范畴之外,因此他的作品在学院体制内不受重视,职业历史学家们热衷于指出罗素笔下的谬误。但无论如何,凭借着生动的文笔和强有力的思辨,罗素的史学著作收获了大众的赞誉,并成为了构筑大众史学观念的有机组成部分。他希望自己的历史学论著既可以娱乐大众,满足普通人的审美需求,又能够在社会中树立一种普遍主义的观念,瓦解因民族主义而生的对抗情绪,为世界政府的建设建立共识。罗素的史学思想既有学理的根基,又有直面当下的关怀,因此也就具有了史学理论和现实的意义。对其的认识,一方面可以展示20世纪初期史学思想的多面性,另一方面则可以体现史学与大众的关联,为思考大众史学的走向提供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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