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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素描

2018-03-06张昌华

中外文摘 2018年3期
关键词:王映霞苏雪林无名氏

□ 张昌华

我是个大俗人,雅好拍照;用的是傻瓜相机,不谙光线、焦距与构图,只知道将镜头对准相主,按下快门即是。目的是为文坛师友留影,以助自己的记忆而已。二十多年来,我为数十位前辈拍下几百张照片。林林总总,有他们辛勤笔耕的实录,有亲人对他们温馨的呵护,也有他们的“自然人生”或“寿则辱”的悲哀。上述种种已凝固成画面,定格在我记忆的底片上。

——作 者

1.苏雪林(1897—1999)

苏雪林,1998年5月25日,合肥市中医院

1998年5月25日,合肥市中医院。

苏雪林,我只见过一面,也是我见的最后一面。

苏雪林回大陆探亲的消息,她的弟子(实际监护人)唐亦男教授曾告诉过我,确切日期不知。《人民日报》李泓冰消息灵通,打电话告诉我说,苏雪林已到合肥,住市中医院,约我同去拜访。我们从上海、南京分别前往。

25日下午三点左右,我们赶到苏雪林暂居的中医院病房,室内人来人往,显得很杂乱。我们到时,市公证处两位女士,正在为苏雪林和其亲属做公证。公证人员正将已拟就的条款读给她听(不知她听清没有,笔者),苏雪林没有反应,然后例行公事,签字钤印。

苏雪林坐在轮椅上,一身玄色,面色清瘦,银丝多于黑发。她的发型很独特,类似时尚小女孩理的男式小分头,大概为了洗头方便吧。发型衬得人很精神。小碎花内衣翻领外露,颈项的红丝带下坠着吉祥物:布制的一枚红黑相间的小八卦图和一只栩栩如生的五彩大公鸡。她肖鸡。据唐亦男先生告诉我,这是离台登机前,她的一位八十岁老学生为她祝福时佩戴的。我适时地为她留下这幅小照。

唐亦男向苏先生介绍说我就是《苏雪林自传》的责编,先生没有什么反应,静听而已。我赶忙拿出散发着墨香的《苏雪林自传》给她看,只见她眼睛亮了一下,还是没言语。唐亦男说,她已没有力气讲话了。其言不假,后来我们推她到医院内散步,与她儿子张卫、唐亦男等合影,都没听到她说话。

晚上由苏雪林做东,宴请故乡亲朋及八方来宾,我有幸被安排与苏雪林同桌,还有她的干女儿秦传经在侧。面对面,看得真切。席间她的后人第三代、第四代向她敬酒,她也显得淡然。干女儿秦传经附耳对她说,想请她去南京玩,她回了三个字:“我不去!”苏雪林已不能自己进餐,靠“安德养护之家”护工一口一口地喂。小护工喂她清蒸鱼,细心地剔去鱼刺,旁边的人说这是故乡太平湖的鱼。老人连吃了好几口,样子挺高兴。

我印象最深的是,从医院到饭厅赴宴,要坐车。她坐在轮椅上,工作人员将她推到车边,她已不能自己上车,一年轻力壮的男士将其抱起,不经意间,她脚上的布鞋脱落了,露出“三寸金莲”(解放脚),只见她脸一下绯红了。苏雪林是位自尊极强的人,曾为其缠足自卑过。人老了,一切由不得自己,那脸一红或许是一种无奈的悲哀。

因无法与其交流,次日我便回宁。若干天后接到她的后人苏门先生来信,并附来随后几天苏雪林的行踪和照片:她圆了梦,回到阔别七十三年的故居,参观了海宁学舍、苏氏宗祠和门前那棵苍老的桂花树,甚而还到当年结婚的新床上坐了一下。旋后登黄山,饱览黄山绮丽风光,还被簇拥着上了天都峰、莲花峰……

回台后,苏雪林的健康每况愈下,1999年1月末住院。4月9日成功大学为她出版了十五卷本《苏雪林作品集·日记卷》,次日为她举办生日庆祝会(本人未出席)。在临终的日子,苏雪林将身后事做了交代,将节约下的存款,部分捐给成大“苏雪林教授学术基金会”,部分捐出修缮苏氏宗祠。

4月21日,苏雪林结束了她的人生之旅。8月间安葬故里。

苏雪林走后,我获赠一套她遗嘱执行人寄来的十五卷日记,通读了最后五卷,对她晚年的生存境遇的难堪和痛苦有比较明了的了解。我的感受是三个字:“寿则辱”。

2.周而复(1914—2004)

2000年10月10日,南京凤凰台饭店。

2004年元旦后上班第一天,我收到周而复寄来的贺柬,贺卡很别致,土蓝底色上编织一只有立体感的瓷花瓶,虽很雅致,但总给人有点“冷”的感觉。卡内附言:“去年九月初黄疸病住进医院至今,病情有好转,今年出不了院。”信是用钢笔写的,字发飘,大失他以往的书写风采。元月七日,我赴京公干,八号一早我赶往北京医院。身上带了只微型录音机、照相机,希望与他交谈录点资料,为给他写传(已谈妥)做准备。周而复享受部级待遇,住的是高干病房,里外两间,好像还有一个阳台。

周而复,2000年10月10日,南京

当我步入病房,眼前是番意想不到的景象,有两位医护人员穿行其间,他的两个儿子鲁抗、鲁卫在侧。周而复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输液,脸上戴着面罩(吸氧),双目紧闭。我走到他床前,轻唤他的名字,回答我的只有监护仪上显示的微弱心跳。我知道他的灵魂已在阴阳交隔的边界游荡了。听鲁抗说,“父亲已陷入深度昏迷,院方已下达病危通知。”不过,1月3日是周而复的生日,在烛光下、在家人的祝福声中周而复度过九十岁华诞,还吃了点生日蛋糕。医生和家人都在静静地等待,在期待着奇迹发生。目睹此情此景,我在此只会添麻烦,离开前,征得鲁抗的同意,我站在他床边留了一张影。鲁抗嘱我:“请不要流出去。”我点点头。这点礼数我还是懂的。

下午便传来噩耗。没想到这次拜访竟成了永别。正如哲人所说:“生命是脆弱的,犹如荷珠,秋风乍起,珠碎灯灭。”

次日,全国书展开幕,周而复《往事回首录》适时面世。出版社的广告称:“堪称红色作家周而复,见证红色风暴的封笔孤本。”“七十年政坛、文坛的恩恩怨怨,今天终于浮出水面。”又云,他“……辛勤笔耕七十年,真实记录了近一个世纪的风云际会”。

周而复晚年的具体生存境遇我不甚了解,唯从他与我的交往中略知一二。

他是1986年因赴日事件受到开除党籍处分,行政保留全国政协委员。此后十多年间他潜心创作,或以此排解心中的烦恼和不安,有《长城万里图》可证。这期间,他用毛颖为我写过杜牧的《念昔游》:“十载飘然绳检外,樽前自献自为酬。秋山春雨闲吟处,倚遍江南寺寺楼。”读者能听出弦外之音,可略知他当时复杂的心境。1999年他又给我写过“天问”和“求索”的条幅。

同年在给我讨论作家与作品的信中说:“一般评介容易,如能表述作家性格,正确评说其作品,不为客观环境所左右较难。实事求是,谈易,真正做到则难。敢于使用春秋笔法发表不易。古今多少冤假错案,往往蒙冤者逝世后昭雪。近者如刘少奇、彭德怀、陶铸等,以及胡风、丁玲和五十年前左右的‘右派’,沉冤二十二年始平反。凡党内错案,肯定平反,不过时间迟早而已。历史公正,历史无情:楚襄王用谗,谪屈原于江南,沉汨罗江;汉武帝加腐刑于司马迁;襄王武帝如今安在?屈原、司马迁作品都流传千秋。”

周而复说得不错。他的冤案终获平反,党籍也得到恢复。历史是公正的。

2004年1月8日下午,周而复向人世告别。

“长城”在,《长城万里图》在,周而复自然也在。

3.浩然(1932—2008)

1996年8月,北京通州泥土巢。

浩然是我文学的引路人,有五年未见他了,岂不想念?

我知他从1996年后的健康状况每日愈下,命运的拨弄,他再也握不起笔了。先是我写信,不见他复;后是我打电话,发现他思维尚好,但口齿不清,语言有障碍;再以后,电话也只能由家人代接了。其间,浩然的家属曾托三河县文联负责同志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说我写给浩然的信都收到了。在2003年秋与文联同志的一次通话中,我问浩然的近况。他说,浩然去年11月脑血栓复发,住医院了,神志已不怎么清楚。我打听医院地址,说我还想去看看。他说,“似乎没有太大的必要,因为浩然有时连他周围的亲人也认不出,更不能说话了。”

浩然,1996年8月,北京通州泥土巢

2004年1月8日上午,我从刘恒太太处打听到浩然所住的医院。

从北京医院探视周而复出来,我便赶往同仁医院。推开病房的门,一眼瞥见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的浩然。那是一个单人病室,条件不错,很干净,有电视。我把带上的一只花篮放在电视机旁,趋步走向浩然病床,只见他的面部一横一竖缠着两根管子,大概是鼻饲或吸氧用的吧。他那原先丰满的面部消瘦了许多许多,瘦得下唇似乎裹不住牙齿,但染霜的浓眉仍雄健地上翘着。因为他在医院已住了年许,子女都上班,老伴又病着躺在家,只好请护工照料。子女们孝顺,轮流来探视,熬上鸡汤来给他补充营养(鼻饲),维系着他羸弱的生命。

女护工不认识我。我只得自报家门,说从远道而来的。护工大咧咧地在浩然的胸口轻轻地拍了两下,说:“老朋友看你来了,睁眼看看!”浩然恍惚听见了,果真慢慢地睁开眼睛,缓缓地将头扭向左侧视。他看的不是我,是看我送来的那束燃烧的红色郁金香。他久久地凝视着,大概是羡慕那鲜活的小生命吧。我马上把花篮移到他的床头柜上,把插有小签条的一面朝着他,说:“浩然老师,我来看你了。”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大得比我印象中的还大,只是没有一丝神采。他仍然没有理我,而是盯住花篮上那小小的签条,或许是想看上面写些什么。签条上的字太小,我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写道:“南京的张昌华来看你”,还是无反应。我又另写一张,将“张昌华”三个字写得特大。我把小本子凑到他的眼前,希望能唤起他对我的记忆,他瞅了一会,终究没有任何感觉。一切徒然!大概是累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浩然的家我常去,北京的、通县的、三河的都去过,不止一次。记得1995年夏,我到三河的“泥土巢”看他,他特高兴,留饭,用冰镇西瓜招待我,聊了大半天。那时他刚访美归来,已有点小中风,动作不利索,说话有点口齿不清。我想或许慢慢会好起来的。谁料……

刻下,浩然已失忆、失语,在他记忆的枯井中再也打捞不出什么了。不过,我和同去的汪先生看得都很真切:他的眼角是湿润的!

浩然就这样,静静地在病床上煎熬了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四年。1996年他曾写过“清心乐道,自然人生”的条幅送我,说这是对我的希望。

2008年2月20日,浩然度过了他的“自然人生”。

4.王映霞(1908—2000)

1999年4月25日,杭州浙大寓所。

少女时代的王映霞,有杭州第一美女之称。我结识她时,她年近九十了,风韵已去,然优雅犹存。1996年,我为她出版了《王映霞自传》。自书出版后,与其联系渐疏渐远。暮年岁月,她或寓上海故宅,或居杭州女儿家,或住深圳儿子处,飘忽不定。

1999年春夏之交,我到上海组稿,不期而遇《人民日报》记者李泓冰,我们相约到杭州去看王映霞。我给钟嘉利打电话,询问老人近况。嘉利说她母亲昨天上午刚出院。第二天上午我们驱车前往杭州文三路探视王映霞。

王映霞,1995年,上海复兴路公寓

嘉利是王映霞唯一的女儿,复旦毕业后做教师,爱人吴荣权是浙江大学教授,儿子正在浙大读书。他们的居住条件不大好,一大一小(小的只能放张床)两居室,另有一个“三合一”的厅——客厅、饭厅、王映霞的卧室。钟嘉利把十八平米的厅一分为二,中间用活动布幔隔开。饭厅、沙发挤在一角,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虽然拥挤不堪,但不失风雅。厅内整洁,一尘不染。王映霞的床紧靠窗子边,床对面是只老立柜。嘉利说母亲很恋旧,她的用品都是由上海老宅搬过来的。嘉利很会生活,王映霞床边侧面伸出去的阳台上放着五六盆花草,鸟笼里还养了一对鹦鹉。嘉利说,为了让母亲看看花草、听听鸟叫不寂寞,也显得有点生气。

我们到时,王映霞正在昏睡。崭新、洁净的花被子,王映霞身着白色镶花边的毛衣,双手伸在被外,脸色苍白,那纤纤十指虽布满皱纹,仍显得秀气雅洁,特别是一头银丝给人一种难言的沧桑感,是位“冷美人”。嘉利一脸憔悴。她说,母亲的这次昏迷,是打120报警抢救的。在医院里住了三个礼拜,她每天用四张方凳拼在一起睡在母亲身边,过了二十个日日夜夜。我们夸她孝顺。嘉利说请保姆总不如自己贴心,再说老太太脾气大,一般人侍候不了。我问,怎么个大法?嘉利笑了笑说,70年代末,我在浙西乡下教书,组织上同意我调回上海照顾母亲。母亲却一口回绝,“你来干什么,我要一个人在上海过清静日子,你就住乡下好了。”“这几年,深圳、杭州、上海折腾个不停。她先住在深圳哥哥家,条件蛮好,一个礼拜便吵着要回上海。嘉民哥哥没法子,把她送回上海,请人照顾。在上海,她住的是弄堂老房子,又破又旧,没有卫生间,实在不方便。住了一晚,又吵着要到杭州。我就将她接到杭州,在我这里住了两周,又打电话给哥哥,说要回深圳,哥哥只好又接回去。到了年底,她的精神特别烦躁,又闹着回杭州。”嘉利摇摇头,“没办法,老人家年纪大了,我和哥哥只能顺着她。她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我们都不敢搭话。”站在一旁的嘉利爱人吴教授笑着说,我就躲到房间里不出来。我也插话:“老太太脾气大我知道,当年为书稿事,我复信迟了两天,她写信给我说:‘我用这么好的信纸给你写信,你不及时回信不脸红吗?’”我们都笑了起来。嘉利点点头:“是的,是的,妈妈不糊涂时,全家人都高兴,我们推她到西湖边上去玩,游人见了都说:‘这么漂亮的老太太。’”李泓冰指着嘉利身上泛白的红毛衣说,“你还没有老太太穿得漂亮呢。”嘉利扑哧一笑:“别人家的女儿穿旧的衣服妈妈捡过来穿,我们家是妈妈穿腻了,指着我说:‘我不要了,你穿吧!’”

我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王映霞醒了。我赶忙走上前去,把带去的花篮放在她床头椅子上,问:“王老,您还认识我吗?”她目光黯淡,毫无表情。我把我的名字写在纸上,递到她眼前。她接过纸片看了一会:“呵,有点印象,”又挥挥手用杭州话轻轻地说,“请——坐”。

时近中午,嘉利盛情留饭,我们也就客随主便。吃饭时,嘉利把备好的软汉堡和烂饭(和汤)一口一口地喂母亲。那天的菜是鱼,嘉利小心翼翼地剔去鱼刺。王映霞还是吐出一根小刺,捏在手里晃了晃,样子像示威。嘉利赶忙接过来。饭喂完了,嘉利正要动筷子吃饭,老人突然“哼”了起来。“哼”是种特殊语言。嘉利赶忙把布幔拉起来,从柜中掏出一条纸裤,原来老人便溺了。嘉利接着倒纸篓,打水,上卫生间去洗……嘉利刚狼吞虎咽扒完饭,正准备收拾碗筷,老人又“哼”了起来……

2000年2月5日,霞落西湖。

5.无名氏(1917—2002)

2001年10月4日,南京凤凰台饭店。

无名氏有名,卜乃夫也。著名老报人卜少夫之弟。

20世纪40年代,当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一纸风行时,我始刚刚出生。五六十年代是读不到这些作品的。大概是70年代前后,这两本书以手抄本在民间流传,时我在一所中学执教,在收缴学生中传抄的这类禁书堆中,发现了它,粗粗浏览,有种莫名的好奇与兴奋,始知其人其书。直至90年代末,南京市作协秘书长冯亦同先生找我,说他访问台湾时见到无名氏,说他是南京人,小学中学都在南京读的,对故乡的感情很深,有意想在故乡的出版社出书,希望我能关注,始与无名氏相识。那时,适逢我社拟出《无名氏传》(耿传明著),我们的联系便频繁起来。我主动提出希望他寄一些书稿来供我选用。无名氏先寄来若干部旧著,我选中其一本青年时代的自传《绿色的回声》,那是写他青年时代与一位俄国少女的恋爱往事。我觉得书名太雅了点,建议改为《我心荡漾》,副题为“俄国少女妲尼娅与我的故事”。并请他续写70年代后他们又恢复联系一章《余韵》。无名氏很乐意合作,同意我的全部要求,又为本书重新作序。此后他又寄来两本,一是他个人人生经历的爱情书简、情诗之类;一是杂感随笔书名分别为《说爱情》《蜜语》。我通读原稿,作了必要的删节归类后,觉得这两个书名不够上乘,遂建议改为《谈情》《说爱》,以相同的开本、版式互映以引起读者的兴趣。无名氏很大度,十分爽气采纳了我的建议。这三本书,我们社同时推出,还印了两份彩页广告随书发行。他十分高兴。

无名氏,2001年10月4日,南京凤凰台饭店

2001年春、秋,他先后两次来南京谈书稿、讲学和洽谈《北极风情画》电视剧本改编事宜,都是由我接待的,接站、送行、订房、购票及本埠旅游均由我一手操办。大概他觉得我为人办事还算热情、认真,夸我乐为他作嫁,我说这是编辑对作者应尽的义务。他打趣地溢美我是“当代的孟尝君”。

在我与无名氏交往过程中,他的勤奋和不服老的精神令我钦佩。记得在宁期间他每晚或有朋友来访,或谈书稿,次日一早便起,上午照样精神抖擞地接待来客。令我好奇的是,他随身携带一管毛笔、一瓶墨汁和白纸,日练书法。他说这既是做功课,又是修身养性。他挺会注意保养身体,一把小梳子常梳头,还有一小物件常按摩脚心。喜素食,忌大荤。记得第一次来找我时是由两位居杭州时女性老邻居陪同的。第二次来时,他只身一人拎个大(真的很大)皮箱,单枪匹马走天下。那阵子他应邀先后到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南开大学去讲学,乐此不疲。大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慨,全不觉他已是八十开外的垂暮之年的老翁了。记得第二次来宁时南京市作协在鸡鸣寺素菜馆为他洗尘,席间他对南京的盐水鸭、煮干丝兴趣特浓,直夸是美味。还说,明年他再来时,当由他做东还在这家馆子回请大家。孰料那竟是他“最后的晚餐”。

在两年的交往中,无名氏给我的信(及传真)多,电话就更多。多为他从台北打来,一打便少不了半小时以上,连我也觉得手提话筒发酸。他天南地北十分健谈。我怕他长途话费负担过重,劝他省着点,他说他不在乎,难得找朋友聊天。莫非是他孤身一人在台北太寂寞了吧?

无名氏是一位颇恋旧的人。据我所知,他曾多次用稿费资助他的前妻刘女士及其好友。他曾与我谈过他的前妻,对她在那个年月离他而去,他能理解并宽容。他说,他真的很感谢她,五六十年代,他不工作,是她养活了他。没有她的宽容和支持,换作其他女性,他可能根本无法完成四百万字《无名书》。1998年回祖国大陆时,他还在朋友家见她一面,并以那次他们的一张合影示我。他说,尽管见面时大家相对无言,但已尽在不言中了。

无名氏早年就读的南京大石桥小学,现易为南师附小,记得最后一次离别南京的下午,他坚持要我带他到母校去看看。并以不同角度,让我给他在校牌门口、校园内斯霞塑像前照了两张相,说带回去留念。回到台北后,他在五种色彩的花笺上写了一篇八百字的《忆金陵》给我做纪念,畅抒他对故土的眷恋。

第二次来宁时,他对我说,近年来他的日子不好过。赴台后新组家庭的破裂和寄人篱下的怆悲,以及经济的拮据,使他的身心受到了摧残。他说他很想在他能动的时候,多爬点格子,多攒点钱,好到杭州买套房子,打算在西子湖畔度过他的余年。他确有此举,记得我社与他结算稿费时,他让我将稿费汇到杭州某建行他的账户上;然而这一切都是一枕黄粱。

2002年8月11日,我接到无名氏先生来函,称有两件琐事托我代处。并另附一纸复印的《卜乃夫白》,密密麻麻长达三页,细述他自端午节突发急性腹泻后,住院检查治疗始末。意在说明这一期间因病不能与诸友人音问,末句是“千言万语务请友好们原谅我不周之处,7月21日依枕书”。接信后我即去函,坦言他已“功成名就”,切勿积劳成疾,请他务必珍摄自己。

10月初我赴美旅次,偶读5日《世界日报》,惊悉无名氏因病住院,报纸还说他“已不能言语”。阅毕,心中不免一阵惶悚。13日返宁,14日到出版社上班,见案头有无名氏的来信,心中忐忑,匆匆拆阅:“谢谢您关心我的健康,我会多休息。但为了生活,仍不得不老牛耕田也。你要的书(《顾维钧其人其事》,笔者注)已由海运寄出,是我送你的,你不必付费。在养病,不多写。”寥寥五十余字,落款是9月29日。我当即提笔给他写信,询问近况。正欲封信时,接到澳大利亚袁雪晨先生电话(无名氏曾为他的长篇小说《骆驼行》作序),称无名氏已于10日去世。听罢电话,我情不自禁地将无名氏的来信翻出来再细读一遍,当我读到“但为了生活,仍不得不老牛耕田也”一句时,不由得一阵鼻酸,殊不知这是一个坎坷一生的八十五岁老作家煮字疗饥的悲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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