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泰山徐福林
2018-03-05刘章
刘章
二00六年六月十五日,我陪老伴儿徐贞重返她少年时代生活了八年的化德县高家房子。泥房依旧,却不见牛羊。有诗赞叹:“可敬徐公有骨头,女儿不肯换黄牛。当年假使从乡俗,谁问苍凉一世愁?”
老泰山已经去世很多个年头了,老伴儿总是想他,说他,怀念不已。甚至看见像他的老汉也追着看,格外亲近。日积月累,老伴儿说岳父的故事,加上我的印象,一个了不起的农民站在了我的面前。
老泰山徐福林,一九一二年农历九月二十一生于我县水泉甸子村。他祖父是个赌徒,把房子输光地输光,最后把老婆也输了出去,他的父亲就成了没娘的孩儿,从能拿锄镰那天起,就给地主扛活。由于勤快,二十九岁的时候,那家地主把一个哑巴女儿给他为妻,从此自立门户。他勤俭,再加上哑巴娘家的补贴,日子过得很是可以。我岳父不只读了几天私塾,还在十四岁便娶了比他大四岁的妻子。岳父的读书,似乎不曾同他的儿女们说过,我是从一次偶尔交谈中知道的。他知道我写诗,有一天高兴了,他说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写得好,至今我还记得他很陶醉,笑眼眯眯,胡子颤动地说:“山不厌人,人不厌山,真好!”老伴儿听岳母说,岳父在新婚后,正月同岳母回娘家拜年,夜间曾同人去押宝,回家被岳母把宝盒子藏了。他着急找宝盒的时候,岳母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老人知道不好。岳父点头会意,从此一生不赌。我的一个姑母常说:“一等人不打不骂自成人,二等人打着骂着才成人,三等人打了骂了也成不了人。”这大概是乡下看一个人能否自律成人的体验、标尺。岳父便是属于不打不骂自己成人的一等人,一个从小能自律的人。试想,一个赌徒爷爷,一个长工父亲,一个哑巴母亲,他又是老大,上无榜样,他的童年怎会有良好的家庭影响和教育呢?他反自己祖父之道而行之,一生不赌,勤俭持家,爱妻,敬妻。在我老伴儿徐贞的眼里,父亲是天下第一贤夫,第一慈父。他对岳母尊而爱之,我是目睹的。敬如自己大姐,从来话无高声,知冷知热的,有一口好东西也先让岳母吃,恩爱到老。他爱妻,也知爱子。他十七岁抱女儿,若论周岁,还是少年。每次去卖土产,回家都要被哑母搜身,不许他留私房钱。可他每次总要偷偷留下一个铜板,为女儿买个烧饼。这个小爹,真是可以!
他二十多岁顶门过日子,正是日本鬼子占领家乡的时候。在兵荒马乱的岁月,由于他克勤克俭,夫妇同心,日子却过得红火。他先后为二弟耀林娶了媳妇,还嫁出一个妹妹,娶了一个儿媳,聘出了大女儿。他娶儿媳选良善之家,付彩礼,而嫁女儿却分文不取,只选个好女婿。这对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农民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同一父母的儿女,人生追求不同。被他供出书的二弟,虽然有了家室,却不安分,惰而赌,年年秋天他要为二弟卖粮还赌债。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由于他家道殷实,被国民党委任为牌长。在解放战争期间,他白天要应付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夜里为共产党筹集军鞋军粮。而他那不争气的二弟耀林偏偏参加了国民党军队。一九四八年一月,国民党从兴隆溃退。由于二弟的牵累,這位本分的农民带领一家老小迁往承德谋生,又辗转北京,在一个有钱人家墓地看坟房子里住了下来。他到门头沟给一家炭窑跪爬背煤,目睹工友滚坡丧命,咬紧牙关,挺直脊梁,挣钱养家糊口。一九五0年早春二月他家被政府移民化德(当时属河北,后来划归内蒙古)。这个本分又坚韧的农民,相信自己的一双手,直面北行,落户北草地化德县高家房子村(今改名向阳村)。此前他让三弟长林回兴隆侍母,又让长子徐泰回兴隆伴妻。这个有头脑的农民,深谋远虑地为自己开出一条退身之路。
落户伊始,有的移民向政府要粮,要钱,要物。徐福林除了领安家的麦子外,概不伸手。他带领儿女早起晚睡,开荒种地,还把内地一些耕作技术带到草地,让那里的乡亲分享他的果实,很快便和他们打成一片,融为一体。当年秋天就获了个大丰收,高家房子的人翘起大拇指说:“老徐是这样的!”那年他被选为县劳模,奖励了一只大绵羊,还揣着双羔,从此他开始了养羊。他又让三妻兄徐田给人家放牛,用工钱买了母子两头牛。由于他与人为善,又是种田能手,在合作化运动中被选为互助组组长。同去的移民,不能忍受那北草地春不见花、夏不见树的荒凉和开荒种田之苦,不能适应漫长冬天的白毛风雪,有的几个月搬走了,有的过一两年也搬走了,只有他一家留了下来,第二年就盖起了新房。当地人羡慕不已,说:“老徐真行,我们老户都盖不上这样的好房子。”刚落户草地,当地人就看上他的两个女儿(我妻徐贞和小妹徐艳),要用黄牛换做儿媳。他摇头不肯,说绝不用女儿换钱财。他还说:“若把闺女嫁到北京,吃窝头也是小米面的呢。”假如用女儿换亲,二妻兄徐平也许很容易有媳妇的。可是他不肯,他说换亲是对女儿的不尊重。
一九五五年冬,新中国第一次征义务兵。征兵动员大会上,高家房子没有一个人报名应征。岳父站起来说:“我家去一个不行,去俩。”全场人都说:“老徐真行!还是见过世面的人。”三妻兄徐田被挑中。一九五六年一月,三妻兄当兵走了。农忙的时候,村干部派人来给干活儿,岳父不肯,他说:“当兵是为国家应尽的义务,青年有责任。”他是个识大局、顾大体的农民。
一九五六年冬天,他家已经有了三十多只羊、五六头牛,陈粮满窖。二妻兄都二十四岁了,几次提亲,家里的条件人家都满意,就是怕把女儿带到内地。当地人无人肯嫁,急得他寝食不安。这时已经有人透露消息给他,县里准备让他去当副乡长了,他毫不动心,漠然以待。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为了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他当机立断:搬回兴隆。这时,在兴隆工作的大妻兄徐泰已经脱产在税务所工作。在他的努力下,有兴隆县乌克兰之称的半壁山村同意落户。为了春天好盖房子和及时种地,一九五七年一月,快到小年了,岳父卖了房子、粮食、牛羊,把家具送给乡亲,攥了一千三百块钱,离开了化德县高家房子,于腊月二十五赶到半壁山。
一九五七年春,他便在半壁山盖起了三间瓦房。由于他的本分、勤劳,很快又是村子里的上等日子,让村里人刮目相看。他爱儿女,尊重儿女,对儿女从不打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他们讲《鞭打芦花》《陆逊怀橘》的孝悌故事。为家庭和睦,他以宽容为怀,儿媳贴玉米面饼子生了,他说:“吃吧,没关系,吃生饭有劲儿。”儿媳贴饼子糊了,他说:“糊饼子帮助消化。”
一九六一年冬天,我到承德文联读书,老伴儿和他父母一块吃饭。低指标瓜菜代的日子,饥肠辘辘,他到遵化买了些大碗小碗到我家北山一带换萝卜,沾光最大的就是我大儿子刘向东。当时他七八个月,每天晚上熬萝卜菜粥。吃饭的时候,姥爷、姥姥、妈妈每人都给他晾萝卜片,他用小手抓着吃。老伴儿常说:“我大儿子一米八八的大个子就是吃萝卜长的。”“文革”后期,生产队搞副业派他做豆腐,他当成自己家的事,兢兢业业,给生产队增加了收入,也有了手艺。包产到户以后,他自己做豆腐卖。他的豆腐好吃,很受饭店和一方乡亲的欢迎,攒了不少钱,和三妻兄一块盖了六间瓦房。
他在我家养病的时候,老伴儿问他还有多少钱,他笑眯眯地说:“娶两个孙子媳妇花不完。”
他的一生,心常思,手不闲,终积劳成疾。一九八三年农历三月初七因骨癌病故,时年七十二虚岁。
岳父徐福林,是中国一个典型本分的农民,一个坚韧不拔的农民,一个识大局的农民,一个深谋远虑的农民,一个一切为了儿女前程命运的伟大父亲,一个懂得爱的好丈夫。中国的农村,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好农民,可惜无人认识,无人总结,自生自灭。
二00六年六月十五日,我陪老伴儿徐贞重返她少年时代生活了八年的化德县高家房子。泥房依旧,却不见牛羊。问到当年同龄伙伴,或因无钱医病死亡,或到外地打工,让人凄凉。想到当年岳父若用女儿换牛,老伴儿该是何等境况,有诗赞叹:“可敬徐公有骨头,女儿不肯换黄牛。当年假使从乡俗,谁问苍凉一世愁?”
岳父一切为了儿女,已经开花结果。三妻兄徐田继承父志,和他一脉相承,依旧是小镇上让人羡慕的人家。岳父的孙辈和外孙中出了六个国家干部,其中有三个大学本科。重孙辈里已经出了四个大学生,并且还在出。待看春燕展翅,南北西东。
今日为人子,明日做人父,人生道路,能不励志,能不选择,能不一步一个脚印吗?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