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蝉声
2018-03-05杨一父
一
那声音来自对面,另一栋楼的四楼,或者五楼。在燥热的夏夜里,撞在墙上,弹回去,又折回来。
如此烦躁的夜晚,对面那人却把他手中的二胡弄得同样烦躁不安。我几乎无法在键盘上敲出一个成形的句子,干脆闭上眼睛,尽力让自己静下来,像电影里打禅的僧人。但我毕竟不是僧人,也没有僧人一样的定力。我耳膜胀痛,浑身如装满水的塑料袋,只需轻轻一针就要爆裂。
通常,琴声是以水的方式弥漫的,而那声音就像生锈的铁锯锯着质地坚硬的物件,时断时续,还没拉完一个乐句便停了下来,锐索锐索……半天又从头开始。我肯定断出拉琴者是一位老人。
起风了。二胡声被风摇着,仿佛一片枯败的叶子在空中摇摆。我想起杨家坪的土耳瓜架。瓜秧都蔫儿了,土耳瓜还一个个灯泡似的吊在瓜架上。那干得一捏就成粉末的瓜叶被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静谧美好的乡村夏夜,让人忘却山外的世界。有月亮的夜晚就更好了。月光落满庭院,独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仰望,月亮穿行在薄薄的云层里。心和月亮有一番无声的對话……
“你拉个X啊!”夜空中突然爆发了另一个声音,估计已是忍无可忍。
二胡声戛然而止,对面的窗户依旧一片漆黑。我等待窗口伸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脑袋来,表示反对,或者做出歉意的解释,但我想象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似乎那个粗暴的声音为我出了气,我暗地里有一丝窃喜。
有这样一个关于琴的故事。故事说,一个身患绝症的青年人整天在屋子里学拉小提琴。他的琴音影响了邻居的生活。邻居实在忍无可忍,就对着他的窗户骂了一通,那青年再也没有拉琴。直到有一天,一阵优美的小提琴声音又从那窗口传出。邻居很惊异,觉得那小伙子进步神速。于是敲开了门。原来拉琴的不是那小伙子,而是一位很具艺术气质的老师模样的中年人。中年人说,实在对不起,以前拉琴的是我的学生,他得病死了。临死,他一定要我来这里演奏他没有学好的曲子,向他曾经打扰过的邻居致歉。中年人含泪讲完他学生的故事,收拾好琴就离开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总感觉到生活中缺了点什么,无法停止对那青年的怀念。
我坐回了电脑桌前。可我再也无法安静下来,无法继续我的文字。对面拉琴老人的尴尬和充满内疚的神情在我眼前晃动。此刻,他也许放下二胡坐在原地默默地吸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也许,夜色中他歉意地朝窗口望了一眼,便悄悄躺到了床上。我突然觉得对不住那老人,仿佛那句粗鲁的话出自我口。我感到,老人正和故事里的青年一样,面临着无限的寂寞和绝望……
彻夜无眠。
一连几天,我再也没有听到对面的琴声。忽然有一日,妻从医院回来,告诉我说对面的老人住院了,没有人照顾,怪可怜的。我问,他的家人呢?妻说,听说老伴儿早过世了,儿子在外做生意,给老人买了这房,难得回来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乡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大抵是不属于城里的。进城以后,我把娘从乡下接了来,心想让娘过几年城里人的日子,娘却时常焦躁不安,总是吵着要回乡下……
对面窗口的灯光好长时间没再亮起,小区从此没响起过二胡声。也许老人真的回了乡下。在乡下,他二胡上的太阳一定会和朝阳一样升起来。
二
杨家坪的蝉鸣裹着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溢满了庄稼的芬芳。无论是“蝈蝈蛘”“啼当蛘”,还是“懒懒蛘”,它们的鸣叫都带着金属声响,在早晨、黄昏,即便是中午,听起来也觉得惬意。从它们的叫声中,能感觉庄稼拔节及植物生长的声音,让人对田野和童年充满怀想。城里的蝉鸣就明显不一样:沾满了灰尘,充满了焦躁、不安和惶恐,仿佛有种不祥潜伏在那懒懒的叫声中。
中午,我被一阵肆无忌惮的蝉鸣吵醒。那蝉就栖在我房间外的窗檐之下。我起身,狠狠地朝那个方向瞪了一眼,懊恼地坐下。抽烟。这时,桂子带着忧郁表情突然来访。
忧伤的叙述就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冰冷地展开。
我要离开杨家坪,桂子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好好的,怎么要离开呢?我问。
秋香死了!
秋香?死了?我一阵眩晕。
在杨家坪,桂子和秋香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秋香和我们一起在竹林里捕蝉的情形。我们用篾条圈圈粘了蜘蛛网在竹竿上,听蝉儿在树上欢叫,竹圈轻轻一粘,那蝉便在蜘蛛网上扑棱着翅膀。秋香穿着花衣,提一个小笼子跟在我们后面。她负责捉住蝉。每粘住一只,秋香要手舞足蹈半天。一次,桂子被竹桩扎伤了脚,秋香嘟着小嘴为他吹了半天,还用花手绢和橡皮筋为他包扎伤口。后来,桂子和秋香果然成了一家人。他们结婚那天,我特意从学校赶回去吃了两个人的喜酒。
“秋香到广州去打了一年的工,挣了一些钱,穿得也有些时髦。有人说秋香挣的钱不干净。”
“我真混球!”桂子使劲在自己的头上猛击了几下,“我居然三番五次地要秋香老实交代她和别人睡过觉没有。秋香坚持说没有,可我仍旧不相信。秋香见我问得烦,就说,睡过,睡过又怎么样。我就给了她几巴掌。”
“秋香哭着就跑了。出门时,秋香用绝望的眼神狠狠瞪了我一眼。后来我满村子找,最后在一棵树下找到了秋香。她吃了药,没救了。”
“那棵树,你记得,就是那次我们一起粘蛘喇子(即蝉,是杨家坪对蝉的叫法),我被竹桩扎破了脚,秋香为我包扎的那个地方……”桂子泣不成声。
一切已于事无补,我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沉浸在悲痛和痛恨之中。
“我在杨家坪简直无法待下去,那蛘喇子每天叫得我心痛,仿佛有把锥子扎着我的心。我只有出去,出去打工,出去看看那个城市究竟是怎样一个模样。”桂子说。
桂子是想去秋香原来打工的城市,那么,他是去寻找什么呢?是流言的真相,是秋香留在都市的影子,还是去赎罪?
我静静地吸着烟。烟雾在我眼前弥漫,且不断地向我包围过来。眼角一阵冰凉。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把我从午睡中叫醒的蝉,难道是想告诉我一些什么。
(杨一父,本名杨贤斌。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诗歌报月刊》《四川文学》《西南军事文学》《读者·乡村人文版》《四川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杨家坪记事》。)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