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云”刘长友
2018-03-05高海涛
高海涛
如果说,沧州市河北梆子剧团逆势而上,以每年在京津冀广袤的乡村演出480多场,成为百姓心目中的明星剧团的话,那么,支撑这项事业的幕后英雄是什么样子?他一定身怀绝技,并且心无旁骛。
没想到,与这位幕后英雄的相识,竟是通过一位朋友推荐的微信名片。戏云,便是团长刘长友的微信昵称。聊了几句,得知他的微信名过去叫流浪者,2012年改作戏云。出于职业习惯,感觉从流浪者到戏云,定有一个非凡的故事。执着与智慧或许是故事的主题。
与50岁的刘长友深谈,果不其然。
1
“这小伙子有两下子。”踏入梆子团的那一刻,戏骨级老团长扫了一眼刘长友,心里便亮了。15岁步入沧州艺校,19岁走进梆子剧团,都有意外伴随他。这不,进团没几天,老团长就让他登台唱了几出大戏。紧接着,一团与二团就开始争他了。他进了二团。
刘长友意识到,梆子团设两个团是为了引入竞争机制。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刚进团,便能担纲登台。更意外的是,不久又被调入业务科。是自己唱得不好吗?
“长友的花脸唱得,那叫一个好!”多年后,老团长发自内心地对我们说,“我发掘出他跑业务的能力,其实看中了他的闯劲。只要舍得了辛苦,丢得下脸面,都能跑好业务。然而,听惯了掌声、被封了‘角儿的演员,谁能放得下架子?让长友去跑业务,我也舍不得他那个花脸的角儿,可是没办法,市场残酷无情,一年演出不过几十场,演员们饭都快吃不上了。”
一辆自行车吱吱嘎嘎歪歪扭扭,行走在太行山路上。劉长友熟悉保定的每一个村庄,抄近路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大山挡在了前面,他就钻树林翻山头;小溪向他鼓掌了,他就让车胎去亲近鹅卵石;半路下起了雨,没带雨具,不管了,快走!雨水湿透头发,顺着脸颊流进脖颈,眼前模糊一片,自行车一滑,人栽到溪流里。为了让剧团有戏唱,这个业务科长也是拼了。自行车换了几十辆,鞋子磨坏上百双。业务有起色了,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当摩托车被他骑坏三辆时,“飞毛腿”的外号也在京津冀叫响了。他可以一夜之间骑着摩托车行走二百多公里的路。脸上经常有被风刮出的斑痕。
有人为刘长友的每年总结出一组数字:大年初二准时出家门;最多在家待两个月;行程上万公里。7个年头,足迹几乎踏遍京津冀每一个城市与村庄,跑来了几百场演出。但对于五十多号人的剧团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刘长友在前方竭心尽力跑台口,后方的剧团却不给力。团长换了好几任,演员们也无心唱戏,喝酒打牌成风,自己砸自己的场子。这样的风气,无疑把刘长友浸在每个台口的汗水,迅速地蒸发掉。
2
竞选团长。
大家一致推举刘长友,唯一的理由:能跑台口。
这时,梆子团已到了散伙的边缘。人心涣散,财政拨付的12万元,甭说工资,连大伙儿的保险都不够。家底除了旧服装道具,就是一顶破帐篷。还有,那十几万元外债是赖不掉的。雪上加霜的是,一场大风,竟然把那顶破帐篷也刮没了。
“放下架子,才能搭起台子。”大山深处那十几万公里的路,在刘长友那善于思考的头脑里,种下许多这样反常规思维的种子。这种子一旦遇上“团长”那湖水,便一股脑儿地萌发,很快长成一棵大树。
2003年7月9日,注定要成为沧州河北梆子剧团改变自己命运的转折点。这天,刘长友拿出自己积蓄的两万元钱,往桌上一拍,“我刘长友愿意当这个‘负债团长。不是官迷,是真想把剧团干好。”会场上,寂静无声。刘长友赶紧补充道,“我跟领导立了军令状,一年干不好,就下台!”说完,他倔强地撸起袖子。霎时,整个会场爆发出长久的掌声。
接着,刘长友抛出了一连串反常规思维一
“名角大腕也要去跑龙套。”
“无论谁,都要装车卸车搭大篷。”
还有更逆天的,“以后红白事也要去唱,虽然有乞讨卖唱之嫌。”这对演员们来说,实在有些颜面扫地。
“但是,有一条。让你们做的,我首先做到。当了团长,跑起台口来,我更有了主动性。”
老演员孙振营,是第一个跟刘长友到白事上唱戏的小分队队员,“看着长友为剧团日日夜夜地操劳,白天一身汗,深夜一盏灯。演员的架子,越来越没那么重要了,反而觉得架子是演员不自信的拿捏。”
3
刘长友走马上任,正赶上唱戏禁忌的三伏天。好戏服怕热,不怕冷,一出汗或被雨淋,就毁了。好在剧团也没件像样的戏服。
就在刘长友骑着摩托车围着郊区转时,下起了雨,闷热的天气,突然就有了凉意。办消夏晚会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如果是在大山的路上,这只是个念头。现在,有了念头就能执行。
刘长友的执行力,那叫一个强。只过了三天,一辆大汽车就摇身成为流动戏台。从高屯村开始,南陈屯、小圈村、药王庙、北陈屯一路唱了下来。刘长友记忆犹新的是,由于下雨,高屯那台消夏晚会第二天才唱成。然而,那一滴滴雨点儿,让刘长友学会了如何把一个火花内聚成一个太阳。
季节适中时,刘长友已接妥一连串的台口。孟村回族自治县塔上村,成了第一场乡村大戏台搭台的地方。
塔上村唱了几场,刘长友就在台下看了几场。团里的名角儿跑起龙套来,就是不一样。虽然没有台词,那动作,那眼神,那站姿,赢得了观众无数的叫好声。刘长友旁边的一个老戏迷,不自觉地把头歪向他,说:“沧州梆子团就是不一样,跑龙套的演技都不一般。”
台前看戏与台后不同,刘长友把演员的瑕疵,亲耳听到的观众期待,都一一记在心里。塔上这个村庄,似乎真的让刘长友坐在了“塔上”,在那里可以汇集到各种信息。最后这些信息凝成了一个真理:农村是河北梆子的真正舞台。
从此,沧州梆子团没有了专职龙套演员,谁闲着谁上;也没有化妆师,都是演员一手拿着小镜子,一手拿着化妆笔,自己给自己化装。而装卸工,不能说没有,因为全团上下都是装卸工。
4endprint
搭戏台是美丽的。
这是一个无中生有、创建、哲思式的工作。无论是名角,还是龙套,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大堆的帆布、钢管、道具服装箱变成一个美丽的戏台。刘长友说得好,每搭一个戏台,就是梆子团的一次新生。也只有这个理念,让梆子团永存。居安思危,全体演职员,时刻要想着,拆了这个戏台,下一个戏台将如何搭建?
如果说,大篷与戏台是硬件,那么演员便是软件。
硬件,好置办。剧团有钱了,就置办戏服、道具,直至新置办的大篷、电子布景,一步一个脚印,都购置最好的。
软件,开发起来,就难了。长期纪律涣散,短时间改正过来,并不容易。看上去,刘长友是个铁汉子,其实也是个细心人。管理演员,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一碗水端平,赏罚分明。整饬纪律,刘长友首先在妻子身上开了刀。那年冬天,剧团赴天津大港区红星村演出,刘长友和几个剧团骨干各家各户找房子住。寻了一些空闲的房子,安排好演员们入住后,他提高嗓门说:“大家一定不要打扰户家,一切吃喝住行都要自己解决。记住,我们是来给乡亲们唱戏的,是来让乡亲们乐和的。”
安排好大家,刘长友与妻子孔艳玲路过80多岁的老两口的土房门时,老人热情地让他们住下。进了屋,老房异味浓重,偏房里堆满柴草,白色墙碱直往下掉,妻子一看,说:“这不行,要住你自己住。”撂下话,扭头就走。刘长友做出了与妻子十几年从来没有过的举动,狠狠踢了妻子一脚,说:“我是团长,要做榜样。唱戏才有饭吃,谁要是受不下苦,就别在团里待。”为此,妻子被罚款200元。
在天津姚庄子村演《三审柳氏》时,妻子误场,又被罚款200元。房东出去锁了门,妻子在屋子听到大篷的锣鼓催她上场时,心里比场记还急。但是,误场就是误场,谁让她没与房东沟通好呢。
开始,妻子不理解。自己在团里演出20多年了,总算熬到丈夫當团长,本想可以有些特殊待遇。时间一长,妻子也就明白了,那一脚,不就是梆子团的戏台踢的吗?
每场戏开演前,刘长友都会嘱咐大家不能出错,谁出错谁负责。有一次,崔玉凤上台时,一句戏词唱腔与伴奏有了偏差。下台后,刘长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批,还罚款600元。多年后,崔玉凤与我们说:“当时觉得特别没面子,后来想想,这才是一个当家人该做的。”
杨双良既是副团长,又是鼓师,还是大篷队队长。比如,在保定徐水县,半夜12点散戏,拆篷到凌晨1点,3点钟起床,4点半装车。不算堵车的时间,8点左右便能到沧县崔庄。车一到站,全团一起卸车。卸完后,主管后勤的副团长赵春木,拿着在电话中提前联系好的借宿名单,带领演员去休息。这只是我们看到的一个场面,这件事在梆子团那是家常便饭。
14年过去了。在刘长友的著作中,经常可以感觉到逃离角色的活力。在他看来,演员不能只用嗓子与心唱戏。只有通过双手与双脚,戏才能唱得更劲道。没戏份的演员,要去台下听戏,与戏台下的观众坐一起,看着自己搭的戏台上的戏,就会感受到坚实的大地。
5
为探寻梆子团的精神,我们在台上上演《南北和》的间隙,到后台与那些从其他剧团挖来的演员聊。
谈起挖人的故事,刘长友的嘴角总是浮起一缕得意的笑。就在他挖来第一个角儿后,他把自己的微信名由“流浪者”改为“戏云”。名角儿能来,说明梆子团有了影响,有了实力,有了活力。也就有了成云的基础。
从衡水梆子团来的老生艾海燕说:“沧州团透明度高,大家挣,大家花。虽然辛苦,但是值。福利高,淡季也有奖金,中秋节双方父母都给奖金,没有老人的也发。三八妇女节,男演员也能得到一件衣服。”
紧接艾海燕的话茬儿,副团长段卫东说:“现在可以这样说,梆子团已进入了良性循环。名角儿一听是沧州梆子团,都愿来,就是最好的明证。从一个团跳槽到另一个团,是需要勇气的。抓精品剧目,更新服装,引进艺术人才,提高艺术水准。这些都是相互关联的。请名角儿合作演出,像北京刘玉玲、王柏华、金玉芳、李兵、王少华、陈春都来过,还请刘凤岭、邱瑞德、王云菊、韩建华等来团指导排练。”
门桂英是国家一级演员,17年前来团,由于当时团里混乱,深感不公,离团自己创团。刘长友多次给她打电话,盛情邀约。5年前,门桂英舍弃在外的高工资,回到剧团。门桂英命途多舛,自己带着残疾孩子艰难度日,剧团给她安排了宿舍,申请了贫困救助,团里的人们都给予她很多帮助。“现在就算别的团给我再多报酬,我也不会走。这个团里都是我的亲人,唯有更加努力唱戏回报剧团。”说着门桂英眼里满是泪水。
2006年5月20日,河北梆子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一个瓶颈问题也出现了:演员青黄不接。由于艺术生学费高,培养周期长,孩子要从七八岁、十几岁开始练功,非常艰苦,综合素质要求也高。而河北梆子毕业生就业面窄,所以很多家长不愿让孩子报考。
刘长友有想象力,有梦想。但他的梦是合理的,可能的,接近现实的,并非天马行空。他说,挖人才,只能解决一时,不能解决一世。他有一个野心,联合沧州职业院校,或者在文广新局开办河北梆子戏校,定向为沧州梆子团培养人才。现在开始还来得及。
在一个台口,听《宝莲灯》。刘长友问身边一个年轻人,“你喜欢看什么戏?”那年轻人说:“唱功好的,人多的,武打的。”正是这句话,让刘长友有了一个想法,何不把人们喜闻乐见的其他剧目,改成梆子腔。这个想法还真灵,几年下来,梆子团已改编了《杨三姐告状》《五女拜寿》《卷席筒》等20多台剧目,吸引了大批的戏迷。
排新戏,排现代戏也是刘长友的梦想。2015年,刘长友就组织人力财力把《白文冠》搬上了舞台,受到了广大戏迷的热追。2016年,在省内巡演了18场。在石家庄演出时,曲终人不散,热情的戏迷久久不肯离去,要求再唱一场。11月份,马国超将军带领剧组把戏曲《白文冠》拍成了电影《英雄母亲》,这是继《宝莲灯》以来,全国河北梆子第二个被拍成电影的剧目。还有2009年,戏曲《何满子》凭借演员们出色的表演,在河北省第八届戏曲节上斩获16项大奖,并入选全国“五个一工程”经典剧目。2014年,戏曲《秦香莲》在河北省戏曲节上荣获全省优秀剧目一等奖。
6
在刘长友的抽屉里,折叠着一张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点着密密麻麻的点儿,有的地方的点儿已连成了片,像云朵。刘长友说,剧团每到一个村,他就点一个点,每年换一种颜色。
沧州河北梆子剧团成立于1945年,至今已有72个春秋。在这年轮转动的72年光阴中,她曾经辉煌,曾经低迷,曾经团结一心,曾经一盘散沙,曾经欢声笑语,曾经辛酸无奈。在岁月之河中,激荡沉浮,她顽强地活了下来。如今,剧团一年演480场戏,活跃在各地的舞台上,奔向更加璀璨的艺术殿堂。
从无戏可演到现在的一年480多场演出,这个功劳当然是大家的。但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团长,就没有今天的梆子剧团。”
《洛神赋》里有这样一句话: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描写水边的鸟,从双翅放平,双爪还在地上跑,到双爪刚刚离开地面,这个动人的临界状态。
刘长友就是让剧团始终处于这个临界状态。正像河北梆子的唱腔,高亢激越,悠扬婉转,浓厚的韵味之中,流淌的,其实都是人生况味。
编辑:安春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