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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文章两司马

2018-03-05洪烛

当代人 2017年1期
关键词:司马相如西汉司马

洪烛

司马相如和司马迁,他们的命运都与汉武帝扭结在一起。或者说,彼此的是非荣辱,都与汉武帝息息相关。西汉文章两司马,并不真的是“两人世界”,还有一个幕后的“第三者”,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起着关键作用,左右着“双子星座”的阴晴圆缺。

受宫刑,是司马迁人生的转折点,即使他倍感耻辱,却激发了他以《史记》翻身的斗志。宫刑导致司马迁的身体变得残缺,但并没有摧毁他的意志,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成全了他,成全了他的理想、他的《史记》。铮铮铁骨依旧在,只不过变得内敛了,多了几分韧性。司马迁写《史记》,其实也属于后世鲁迅所谓“韧的战斗”,不再与当朝统治者硬碰硬地争辩或死磕,但更为策略一点,既没有放弃自我,又保留了骨气与话语权。

同样是效力于天子脚下,司马相如似乎比司马迁更“机灵”一些,虽然也不乏惊险之处,但总能全身而退,甚至逢凶化吉。这真是无师自通,没交什么学费就掌握了与帝王相处之道、周旋之术。汉武帝是在“御用”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何尝不是在利用汉武帝呢?借助汉武帝而平步青云,节能且超值地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与磕磕碰碰中学会绵里藏针的司马迁相比,司马相如一开始就走的是捷径,或者说少走了不少弯路,最大限度地避免了风险、保全了自己。

但这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司马相如付出的代价不像司马迁那么明显、那么惨烈,但艰难的程度也不亚于脱胎换骨:与其因鲜明的个性同外界产生冲突、招致打击,不如事先亲手磨平自己的棱角,至少,有所收敛。司马相如没像司马迁那样遭遇宫刑之类厄运,很可能是他权衡利弊后有意无意地进行了精神上的“自宫”。或者说比司马迁更擅长“换位”思维,揣摩对方的心态,在表达观点时能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修改自己,使之更润滑且易于接受。就人生而言,这种策略肯定使安全系数大增。但就文学而言,思想性与冲击力必将减弱。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在文采上及当时的影响力方面不会输给司马迁的《史记》,但放在更远大的时空来评比,其意蕴与分量可能要稍逊一筹。原因很简单:少了一根骨头。作者价值观的取向决定着思想的独立程度,思想的独立程度体现在作品里,又能裁判出美学上的层次及境界的高下,最终有轻重之分。

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得矣失矣?只能说各有所得,各有所失。所得即所失,所失即所得。西风烈,西汉风烈烈,西汉文章两司马。一个擅开顺风船,借势发挥,如《红楼梦》里薛宝钗所期望的得意人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个则是忍辱负重,逆水行舟,激流勇进。

必须承认:司马相如和彻头彻尾的“犬儒”还是不一样的,有着本质区别。他还是坚守着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和道德底线的。“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司马迁把司马相如赋比拟于《诗经》,看重其在歌功颂德的主旋律之中不忘讽刺,使《诗经》“兴观群怨”的传统得到很策略的继承。虽然只是“劝百讽一”,但也难能可贵。正是这巧妙隐藏在赞美之声后面的批判精神,令司马迁刮目相看,曲径通幽地找到司马相如赋的真魂,并且引以为精神上的先驱与同仁。

既有幸又不幸地被“御用”人生,以帝王为第一读者的大赋创作,司马相如在这一足以造成人格撕裂的境遇中,硕果仅存地保留着文人崇尚自由的天性,小心翼翼,在高空走钢丝,并且没有掉下来。他呵护的星星之火,没有被黑暗或繁华遮蔽,照亮了后来人司马迁的眼睛,在《史记》里成燎原之势。正如鲁迅认定司马相如和司马迁都不是“凡文人”,对司马相如赞美有加的司马迁,不会看错人、爱错人的。

司马迁为司马相如打抱不平,其实也是因自己经历的不平而鸣,乃至为所有不受待见的知识分子鸣不平:“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报任少卿书》)司马迁从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到天汉二年(前99年),当了整整十年太史令,秩仅六百石。后来任中书令,社会地位似乎并未大幅度提升,在帝王将相眼中也不过是“刑余之人,闺阁之臣”。

司马迁对司马相如的缺陷同样看得很清楚。他在《司马相如列传》里,点到了司马相如“多虚辞滥说”的穴位,或者说病根:“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司马迁正是因为规避了司马相如的误区而开发出一方新天地。

沾了赋是当时主流文体的光,司马相如在有生之年就成为万人迷的偶像,享受到自己作品当场兑现的名利回报。司马迁则没有摆脱生前寂寞的常规命运,他的《史记》被汉赋的“嘉年华”给遮蔽了,还留待后世的重估与追认:“比于班书,微为古质,故汉晋名贤未知见重。”(唐·司马贞《史记索隐序》)在唐人眼里,司马迁开始和司马相如并驾齐驱,“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进行过盘点:“汉之时,司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送孟东野序》)可见直到唐代以后,司马迁的影响力猛增,不仅赶上了甚至超过了司马相如。

西汉文章两司马,这架摇摆的天平,到了鲁迅手上,又被掂量了一番。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里,固然对司马相如进行了礼节性的赞美:“不师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其为历代评骘家所倾倒,可谓至矣。”而对司马迁的《史记》则更是奉为心中至尊:“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很明显,鲁迅代表现代人,把一块最关键的砝码,押在司马迁那一边了。

西汉两司马为人为文的风格不同,说到底还是因为性格不同,价值观不同。司马相如不仅了解自己想什么要什么,而且更了解别人(包括帝王将相),更了解人性。估计他早就把一切看穿了,看透了,才小心翼翼地避免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他骨子里就拒绝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他并不真的热衷于政治,不过是借助政治实现个人价值。他最爱的不是帝王、不是朝庭,甚至也不是江山、不是社稷,最爱的还是自己。司马相如给汉武帝《谏猎书》,好像把帝王的安全看得高于一切,但只有他知道,同样值得关心的是自己的安全。他甚至可能比汉武帝自己更了解汉武帝:别看这个人老是虚心地让别人提意见,骨子里还是爱听好听的。话又说回来,这不全是他的错,这是人性中的劣性使然。

对于汉武帝这样文武全才而又绝对自信的帝王,你跟他说什么固然重要,你跟他怎么说也是要讲究的,既要说到点上,又要说得好听,顺耳才能人心。司马相如在这方面总能把握好火候、拿捏好分寸,不仅说得有理有据,而且说得有情有义,解决了古往今来仗义直言者很难解决的矛盾,真正地做到了良药而不苦口,忠言但不逆耳。如果没有这种水平,作为贴身的谏臣与汉武帝这样的帝王朝夕相处,那可真是伴君如伴虎,一句话没说好,随时可能被反咬一口。与司马相如性格反差很大的司马迁,就是因为不会看汉武帝眼色与脸色,冒险为李陵辩护,而触怒龙颜,惨遭宫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性格就是命运,西汉两司马在同一个君主面前大相径庭的遭遇,绝对是性格使然。司马相如懂得以柔克刚,司马迁则是硬碰硬,前者比后者更擅长保护自己,后者比前者更显得奋不顾身。与司马相如在天子阴影下进退自如、游刃有余相比,司马迁所受的宫刑某种程度上像是为捍卫真理而自杀式冲锋。

这两种风格的为官之道、为臣之道,在后世都有效仿者,但总体而言,学司马相如难,学司马迁则难上加难,学司马相如者众,学司马迁者少,不是不想学,而是“学费”太高。那么昂贵的代价,不是每个人都付得起的,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值得的。关键是还要看效果。司马相如式的劝谏,性价比是最高的,所费不多(既不用大费口舌,又不用大动肝火),好像还能达到双赢或多赢的效果,贵在有谋。但司马迁式的劝谏同样宝贵,贵在有勇。那种“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牺牲精神,是司马相如这类文人天生所缺乏的,他有的是生存的智慧,因而不愿承担过多的损失,或者说耻于做赔本的买卖。他不敢牺牲是因为不愿牺牲,不愿牺牲是因为觉得如此牺牲不值得。

司马相如虽然尊敬屈原的雄心壮志,也羡慕屈原的青史留名,但在宦海里扑腾几下子就明白自己是谁了,自己跟屈原是两类人。屈原宁为玉碎,自己却甘为瓦全,比屈原少了许多幻想,也就少了许多力量,但又比芸芸众生多了一点理想:如果不能像白玉无瑕,那就做一块瓦吧,做瓦中的瓦,最好修炼成出类拔萃的琉璃瓦。司马迁,反倒跟屈原是一脉相承的,追求纯粹,眼里揉不得沙子,心里揉不得沙子。守身如玉,守心如玉,守诚信与名誉如玉,虽然没有粉身碎骨,但也在南墙上撞出了一道伤口、一道缺口。司马迁比司马相如更容易受伤,司马相如比司马迁更爱惜自己。

编辑:耿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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