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
2018-03-05刘章
刘章,当代诗人,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乡土诗人协会名誉会长,《诗刊》《中华诗词》编委。著有《燕山歌》《刘章诗选》《刘章诗词》《刘章绝句》和《刘章散文选》《刘章评论》《小宝宝歌谣》等50部,亦有诗文全集《刘章集》问世。
黄先生孤身一人,烟酒不沾又不拈花惹草,冬天一身青布棉衣,夏天一身蓝布单衣。夏天连袜子也不穿,过河时把鞋一脱,哗哗涉过,坐下休息,晒干走路。他走路极快,人称“赤脚黄大仙”。
我们那儿管医生叫作先生,现在的人称医生为大夫,一般农民还称先生。黄先生是我所敬重的大夫之一,要说起他,不得不说一些远一点儿的事。
新中国成立前,我们那个山乡只有一个王家药铺,卖些丸散膏丹和草药。药铺的主人也懂些医道,极少出门行诊。一旦出诊,要病人家赶着毛驴去接,还要酒肉招待。穷人的命不值钱,得了病和阎王老儿硬抗,抗不过的交命。多少有几个钱的人家得了病就去药铺买药,药铺掌柜的问病卖药。不过都是一些黄面面、黑丸丸,不一定医好病,也不一定丧命。其实丧了命也找不上药铺,理由有的是,不是没说对病情,就是买少了药,再不就是没忌口,例如,喝冷水,吃生冷食物。
请医,买药,只是办法之一。得了病还可以请巫婆神汉,点香火(香火是家家必备的,农民手头有两个铜板,肉可以不吃,香不能不备),在烟雾缭绕中唱上一阵儿。附体的仙家一般是黄仙(黄鼬)、狐仙(狐狸)、长仙(长虫,即蛇),也有极少数蚧仙(癞蛤蟆)。其次是偏方、土方。头疼脑热拔火罐(没有火罐用坛子),用手蘸凉水拍打,用萝卜叶子擦,用顶针(或铜板)刮。老人们说:“刮打是老施法子。”这些办法确实收效甚快,我都受用过。偏方里也有鱼目混珠,有些医法就毫无道理,太恶心。例如,得了瘟疫吃女人的洗脚水。原先女人缠足,乡下人又不常洗脚,那味道恐怕八味俱全,九味俱全,唯独没甜味儿、香味儿,不知此法是谁发明的。
那灵魂方面的病更有特殊疗法。如果是小儿夜哭,就请识字人用黄裱纸写个帖儿贴到大路旁去,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哭郎一睡到天亮。”遥控治疗!
如果小儿贪睡,没精气神儿,那是丢了魂儿。我小时候就爱丢魂儿。丢魂儿的时候,到半夜鸡不叫狗不咬的子时,妈妈将茶碗里放满小米,领着我到房下水泉边轻轻敲击,边敲边唤:“老儿子啊,跟妈回家来吧。”我按妈妈事先教的话答应:“来啦。”夜黑如墨,周围的大山像怪兽,煞是怕人!
“老儿子啊,回家睡觉来吧。”
“来啦。”
我紧紧跟着妈妈,生怕身后的黑影儿把我拽下,毛发直立!回到屋里,茶碗里小米若是凹下去,便是把魂儿找回来了。茶碗里的小米经敲,经颠,能不凹吗?我的魂儿常丢,每次都“找”了回来。
要是突然得了急病,高烧、呕吐,那是遇见“撞客”,就是说让恶死的鬼摄了魂儿去,那得请“撞客”、送“撞客”,用纸钱赎买魂儿。请送“撞客”的办法是:在炕上放满满一碗水,拿三根筷子在碗里戳,旁边准备一把砍鬼的菜刀,边戳边叫着死人的名字,如果三根筷子站住了,用菜刀一砍。
我也得过“撞客”,请送“撞客”的神医是我妈担任。我们那个小村恶死的人很少,我的“撞客”总是那个当过几天土匪被打死的刘清。每次我得了“撞客”,妈妈总是一手扶筷、一手持刀地说着:“是死鬼刘清吗?是死鬼刘清你站住,你缺钱我给你烧几张纸,别在这儿折腾我老儿子了……”等三根筷子沾上水,粘在一块儿,立在碗里,妈“啪”的一刀,三根筷子飞到地下。妈又怒斥道:“快退,快退,再不走我请出山神土地太上老君捉你,打你下十八层地狱。”
“撞客”退了,妈妈就到刘清死的地方烧几张纸钱。几张草纸就能从恶鬼手里买回一条命,真便宜!山神、土地、太上老君一次也没请来,妈妈不过吹吹大话而已。我多少次丢魂少魄,大难不死,也够命大的。
新中国成立后,乡里建立了药社,国家派来了医生。医生换了几个,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黄先生,包括他的相貌、他的衣着、他的人品。
黄先生是安徽人,什么县什么村的,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到北方来的,也没人知道。当然,县卫生局肯定是知道的,只是村里没人去问过。他从未回过家,闭口不谈私事。
黄先生在村里有个口盟兄弟赵福兴(不举办仪式之盟)。俗话说:“干亲认上门,不是为财就为人。”有的人家干亲多是因为日子过得旺,图沾光;有的人家是因家有妖姑美妇,于是有些好色之徒附而攀之,以亲故为由,往来方便,徐图不轨。黄先生的盟弟日子一般,仅可糊口,又中年丧妻,只有一女一男两个小娃儿,人财两无可图。黄先生孤身一人,每月六十多元工资,烟酒不沾又不拈花惹草,冬天一身青布棉衣,夏天一身蓝布单衣。夏天连袜子也不穿,过河时把鞋一脱,哗哗涉过,坐下休息,晒干走路。他走路极快,人称“赤脚黄大仙”。黄先生常往盟弟家填补,久而久之,盟弟心里不忍,说,大哥,你看这……
“唉,什么这个那个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等我咽气那天,人事不知,你给我找个有山花野鸟的阳坡窝窝埋下,也是咱兄弟一场。”黄先生说罢微露凄情。
因为有了这个盟弟,黄先生和村里人都有个称谓,该叫叔的叫叔,该叫婶的叫婶,混得人缘极好。我管他叫大哥。
有一回,黄先生给我妈看病,我在旁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妈妈说:“你姥姥想外甥了,念叨你呢。”黄先生一笑,缺两个门牙处露出个黑洞洞,说:“二婶子,老兄弟感冒了,赶紧多喝开水。”他又拉过我的手,在拇指与食指间掐,掐得我热汗直冒,果然喷嚏停止。从此,妈妈也懂得了“感冒”这个词儿。
村人某某得了眼疾,上了许多眼药不见效,让黄先生看,黄先生说:“病根不在眼上,在肾上,肾就是腰子。肾火大,肾水亏,眼必干涩。吃两盒六味地黄丸吧。”一吃,果然灵。人们交口称赞黄先生的医道高。
别的医生下乡看病等人接,下雨了,下雪了,还得病人家拉毛驴去接。黄先生不,他自己到处跑,村里人谁有什么毛病,他肚子里有一本账。所以,有时病人正念叨他的名字,他背着药箱笑呵呵进屋:“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些老年人说黄先生真的有仙气。
黄先生的话灵。
开春了,村里容易闹瘟,黄先生让人家挖点苍术泡在泉水里、水缸里;谁家的猪圈厕所离屋近、井近,黄先生说挪挪,主人就挪。黄先生的话比阴阳先生的话灵。
谁家看病买药没钱,黄先生就给垫上,有了钱还他他就接,不还也不要,他不记账。很少有人不还,人说,谁欠这样有德的人钱不还,谁缺德。
因为有了黄先生,人们少得了病,少死了人。少病多少?少死多少?这难说,总不能把某某人统计在表上,说:“你本是应该得病……”也不能把得过病的人都列在该死的名单上。有了黄先生死鬼刘清们少得了许多纸钱,巫婆神汉生意萧条,他们不恨黄先生,也许是不敢恨。但黄先生没有得奖,没上过光荣榜。
都说医生心硬,不爱掉泪,因为他们看的病人太多了,看的死人太多了。人说黄先生的心是豆腐做的,软得很,谁家死了人他也跟着哭,不过从不大哭,只是跟着噼里啪啦掉泪。如果谁中年或青年丧偶,爱笑的黄先生总有三天不笑。
黄先生无所好,唯一爱好是种花,在乡医院的院里种山桃,種月季,种榆叶梅,都是木本,没一株草本。有一次我问:“黄大哥,怎么不种点草花,开得繁茂?”他吁了口气说:“老兄弟,你看,木本花,花落了,树还在,还结果儿,草花呢,挺鲜嫩的,暴雨一打,风霜一摧,花凋叶残,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我听了幽幽动情,至今不忘。
1958年,母亲病,我请黄先生诊断,黄先生望闻问切之后,开了药方,出门对我说:“二婶得的是肝炎,要是别人能医好,二婶子不能,脾气不好。老兄弟,你只管尽孝心吧。”果然如此。
次年七月,黄先生患痢疾在医院休息,听说困难户崔万来也闹痢疾,涉河去医,老崔好了,他却病重了,不久与世长辞。他的盟弟在一个向阳的山坡埋了他,坟头种柏子山桃,常有月投云影,鸟鸣树枝。黄先生死了,全村人都哭了。
他什么财产也没留下,遗物只有几本药书。在一本《傅青主先生女科》里发现黄先生很旧的手迹,那是一首七言诗:
漂泊天涯路渺茫,梦魂明月短松冈。
只形孤影孑然去,留与人间是爱肠。
原来黄先生会作诗!诗不难理解,为悼亡而作,凝结着先生的痛苦与追求,这诗的背景是很深很深的隐情。
黄先生是个凄美的谜。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