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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传承与历史的想象

2018-03-05默崎

华文文学 2018年1期

默崎

摘要: 《甲骨时光》是陈河回望中华传统文化的作品。小说叙述了中国人发掘殷墟甲骨的过程,反映的却是以海外华人的文化比较视角为潜在背景的中国故事,这在小说的思想表达上是陈河对自己以往创作的超越,也是他对中国文化的回归,小说文化的主题得以彰显;其文本以充分的历史想象而展开,在艺术形式上既有四千年前后两对人物的互文式精神勾连的虚实交错,以及高度写实与浪漫写意的融合,又有西方“寻宝故事”以及时下玄幻穿越类文本的叙述形式的借鉴。《甲骨时光》在内容与形式上的突破,使陈河的这篇小说在世界华人文化圈内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关键词:陈河;《甲骨时光》;海外华文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8)1-0092-07

陈河的长篇小说《甲骨时光》获得“中山文学奖”大奖②,这在内地及世界华文文坛都值得关注。该小说从殷商甲骨的发掘与考古入手,以甲骨文研究专家杨鸣条为主人公,讲述了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到安阳殷墟考察、发掘甲骨而引出的一系列故事。其中既有中、日、加三国文物贩子的明争暗夺,又有主人公杨鸣条痴迷甲骨文研究而与殷商卜师大犬相神交而跨越时间的相遇以及大犬与巫女、杨鸣条与梅冰枝两对互相映衬古今的浪漫爱情。小说在民族大义与爱恨情仇的交织中,以古老的三折画为切入点(它是小说中解开安阳殷墟甲骨埋葬地之谜的关键),运用穿越与玄幻手法,吸引更多阅读群体。陈河在形式多样的文本叙述中,表达了更深层面的中国文化之根的探寻主题。这就给小说加重了砝码,使它在亦真亦幻的虚拟现实中呈现出文化的重量。

一、文化及其传承

《甲骨时光》以虚实两条线索进行叙述。杨鸣条作为故事的主要聚焦人物,以他为代表的中央研究院与日本官方背景的商人青木泽雄以及加拿大传教士怀特进行了错综复杂的斗争。小说中土匪与文物贩子甚至当地官僚都成为国外抢夺、盗挖甲骨的买办式的利益代表,他们争夺的焦点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根殷商甲骨。虚线则是殷商贞人大犬为商纣王占卜时期的时代再现以及他与精灵一样的巫女之间的爱情故事。小说最后以跨越四千年时空的玄幻笔法,让大犬与甲骨文的研究者并且是大犬的生命律动的感受者与共鸣者杨鸣条相见,以隐喻他们完成了中华文化几千年的真正传递。小说的明线起到吸引读者的感官式的阅读兴趣之作用,“达芬奇密码”式的解读殷墟甲骨埋藏之地的神秘三折画,明争暗斗扑朔迷离的各国文物贩子的伎俩,以及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结局,这些都足以使小说的叙述吸引大量读者。作者创作目的之一的“好读”与“传奇性”,均已较完美地实现。然而《甲骨时光》的文本内蕴绝不仅仅是皮相之上的夺宝故事,在虚线的叙述中更能显现它以文化为切入点的深层次主题。

人物形象

《甲骨时光》以虚实相间的手法叙事,其人物构成也随之形成古与今(或虚与实)两两相对应的成对关系。正是在这一古今对应的人物构成序列中,文化以及文化传承的主题得以彰显。

杨鸣条——大犬

杨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放在甲骨文的搜集整理之中,他研究甲骨文的缘起充满了神奇的命中注定式的宿命。在一个邻居的影响下杨开始喜欢篆刻,“梦里的篆字变成一种更加神奇的象形字体”,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刻了很久很久的字了,有许多字不是他新学的,而是他自己本来就知道”③。老天赋予杨鸣条的异秉看似是作者信口之言,实则是以之隐喻中国文化对后人的宿命式吸引。它没有过多的理性自觉,而是早已注定的“邂逅”。文化的强大磁场在这样的表述中淋漓尽显。杨鸣条在跨越时空的甲骨文研究中,逐渐发现贞人大犬,了解并深刻理解了大犬在遥远年代的悲愤与歌哭。大犬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考古对象,而是一个近在眼前具体而又感性的人。杨鸣条对大犬的痴迷研究与追寻,象征性地呈现了后人对文化先祖的理解与交流的渴望(虽然这种交流是单向度进行的)。小说正是以之隐喻中华文化流脉长流不绝,丰富深邃的文化才使得先贤式的大犬与后人惺惺相惜。小说中远古与现代的两段故事时间与叙述者的叙述时间形成了多个层次的昨天——今天的文化对应,从而展现出作为后人的研究者杨鸣条与传统母体文化间难以割舍的血脉亲缘,也进一步确证了中华文化几千年来绵延不绝的文化状况,以及作者对传统文化的高度认同。

大犬——巫女

作者在塑造大犬与巫女时,特地以《诗经》之《宛丘》作为情节的触发点。作者以浪漫化笔法,塑造了一个以生命而起舞的精灵式女性形象。她“披着长头发,裸着后背,她的头上戴着海棠花的花瓣,那海棠花会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气”④,她的舞蹈能给人们带来福祉、消弥灾难。《宛丘》衬托而出的巫女,是小说最具华彩部分的高潮,她尽情展示了我们中华文明童年时期的无拘无束、率性天然,巫术的通灵与人类的审美极致相互融合。这个地母式的历史创造者、守护者,她与大犬的相爱就更有象征意味。大犬作为殷商的贞人是历史的参与者与记录者,他刻写下中华大地的丰收欢愉和饥馑痛苦,成为中国父系文化历史的象征。他是究天人之际的大写的受难者与思想者,是几千年来中华文化的历史化身。巫女则是轻灵飞动在中华大地上,以生命的激情而舞之蹈之的以苦难与不幸而内化于心的结晶。二人的爱情恰是灾难深重的中华文化与生命激情的携手,是中华文化之所以留延至今的隐喻。

杨鸣条——梅冰枝

小说把他们的爱情放于前景,他们浪漫而热烈地相爱。作者的意图不仅是展现二人的爱情,更借他们的爱情与远古时期大犬和巫女的爱情互为映衬,从而表达出以爱情为显现方式的古与今的文化对接。这两对互文式的爱情都置身外的凄风冷雨而不顾,在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真挚地相爱、做爱,更突显出中华文化渴望真诚、热烈的情感与灵魂的自由与解放。带有通灵色彩的麻风病女人与梅冰枝的形象相加就成为远古巫女形象的现代延续。梅冰枝是实写的,是现代具体社会生活中的巫女(然而梅的身上神性的浪漫痕迹已经要消失殆尽)。麻风病女人承续的是巫女通灵神秘的一面,她未卜先知,能跨越时空带领杨鸣条见到貞人大犬。她的麻风病症可以视为中华文化赓续中神秘浪漫神性的精神特质在中国人身上的渐趋消亡,我们不得不回到凡庸与日常的生活状态。endprint

海外华文视野下的《甲骨时光》

一部作品总是与它的作者有着很大的关联,毕竟从母体里文本继承了作者的基因。抛开作者的批评方式自有其道理,但知人论世的外部批评视角更能够深入作者的心理,以此剖析作者成为研究文本的必由之路。如果以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分析《甲骨时光》,一定会得到与社会学批评不同的解读结果,我们很难想到跨文化身份的切入视角。小说中,即使连外国人都出现的不多,他们仅仅是小说情节的润滑剂。小说也仅是各种离奇和浪漫事件而勾连的“好看的”“传奇”的故事而已。由于作者加拿大国籍的华人身份,于是这样的创作就与中国内地作家的颇为稳定而没有丝毫的客居感带来的身份的任何想象而大相径庭。我们能清晰地整理出陈河以文化身份为关键词的创作轨迹。如果结合陈河的文化身份以及其前期的作品来审视《甲骨时光》向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入、突进,这恰恰是以以往的中西文化的交流碰撞为前文本的创作,于是《甲骨时光》的文化感就油然而生。作者在后记中详细叙述了他怎样一步步深入中国文化腹地安阳的经过,在殷墟参观,无意中发现甲骨文研究专著以及甲骨文和甲骨文的研究者怎样一点点抓住了陈河的心,其心路历程清晰可见。正是文化这一在陈河创作中始终萦绕不去的命题,再一次以其巨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感召着他。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跨文化写作与思考的经历,就没有陈河现在这样几乎痴迷地与殷商时期的文化先祖的对话与神交,就更没有这部《甲骨时光》的问世。

对陈河的小说创作回归中国文化的分析可以转化为另一个问题,即陈河为何创作《甲骨时光》这篇小说。浅层次的答案在小说的后记里:若干年前的武汉之行他就已经决定要写出一部“有神奇故事的好看的通俗小说”⑤。故事的传奇性和通俗性都已经在《甲骨时光》有着充分的表现,可见他已经完成了这个多年前的夙愿。深层的答案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巨大吸引力才使得他转身回归到本民族的文化之中。这种回归不是抱残守缺式的民粹主义,一味地全盘肯定中国文化,而是在经历了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与冲突之后,以更为自觉的心态向中国文化的复归。作者深深折服于中国传统文化,沉浸于先祖甲骨文化的世界之中,他游览殷墟被激发出浪漫而深沉的文化想象,对中国文化的源头的神往,挥之不去。《甲骨时光》的创作也是一个海外华文作家积极思考中外文化交流与融合的必由之路。如美国学者詹姆逊在《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的第三世界文学》中所言,“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⑥由此而延伸考察陈河的《甲骨时光》,我们会看到具有海外背景的作家,其写作必然有一个中外文化比较的前文本始终在脑海中呈现。于是其貌似关乎中国的叙述与表达,也一定带有中外文化碰撞、龃龉之后的展现与思考。

《甲骨时光》在小说所表达的思想性上有对自身创作、甚至对整个海外华文的小说创作一定程度的推进,与严歌苓的一些纯粹中国题材的小说创作具有不同的思想维度。严歌苓的这类小说一般专事对中国人(特别是女性)人性的揭示,而少有以文化的维度来呈现以全球化现代化为虚化背景的中国。所以陈河的创作填补了海外华文创作的这个空白,其作品的文化意义重大。

写作就是回故乡

大部分作家不愿意被命名到一些流派里去,尤其是创作成就较高的作家。成为某一派别或门类的作家,就意味着作家的创作被固化,甚至一辈子都背负着这样的名号而被过于窄化地认识理解。陈河的绝大部分作品是负笈去国之后问世的,他的创作在2005年左右呈现出爆发式增长。十年的创作生涯,面对异域文化的冲突与诘难,他以虚构性文本来展现由文化之根的移植带来的不适与惶惑,在写作中进行着自我身份的寻找与确认。

《黑白电影里的城市》是陈河写在阿尔巴尼亚做生意时期略带自传色彩的小说。这部中篇小说叙述了中国商人李松因少年时期对阿国电影《宁死不屈》以及其中的女主人公的特殊青春期记忆,在阿尔巴尼亚的生活中青春期记忆与现实生活叠加,加之空间的变化而引起的恍如隔世却又历历在目的精神状态。于是时间与空间的重叠纠结与主人公的生意和恋爱的错综放置形成了小说特有的形式状态。小说呈现出别具一格的审美风貌。在陈河小说叙述的时空错综扭结中,人的四海漂泊的惶惑得以显现。由中国的童年经验到动荡不安的阿尔巴尼亚的现实人生,小说表达了人的漂泊、寻找和永在路上的状态。人一旦离开了由出生长大的单一文化领地,对其自身身份的疑问即已开始,更进一步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是悲剧性地表达儿时梦想的破灭,人处在无枝可栖的永恒漂泊之中。身份(Identity)由此成为陈河长期关注的主题,更因为这是漂泊者必须要弄明白才能生活下去的关键。

长篇小说《沙捞越战事》和《布偶》以及短篇小说《西尼罗症》、《猹》、《水边的舞鞋》等是陈河对身份问题思考的继续深化。《沙捞越战事》表达了身份问题对华裔加拿大人周天化造成的影响。二战期间的华裔青年周天化申请加入加国军队,可因为不是加国身份而被许多征兵机关拒之门外,后来终于如愿。然而他参军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加国的一纸身份确认。他被盟军投放到沙捞越丛林,打击日军,加入到当地游击队,又稀里糊涂地成为双面间谍,最后又阴差阳错地被当作叛徒打死。对周而言,他的战争没有什么正义性可言。他出生在加国,有很多日裔的朋友,他在战场也只能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作者以冷静的笔墨写西方弱势他者的少数族裔的境况,于周天化而言,其文化身份始终是悬置、没有归属感的。他更是以自身生命的夭亡被“赏”而最后得到了一纸身份的契纸,然而这对死去的周天化而言充满了讽刺。陈河从遥远的二战中重新发掘华人在加拿大的遭际,以此来诉说华人作为少数族群而应当争取的身份与权利。《布偶》则在另一个向度突出了身份问题,主人公裴达峰是德国女人与青田男人临时苟合的产物。在德国他被视为黄猴子,遭到所有人的厌弃;回到中国,他的西洋人的相貌又成为中国人嘲笑的对象。双重的被弃感使他的人格发生分裂,身份的焦灼感与惶惑使他下意识地想一探自己的身份之究竟。于是在行为上他成为变态性格的偏执狂,以窥探女人的阴部为乐,这种对女性身体的渴望与探寻恰恰是他对自身身份寻找的变态化体现。在后面的《西尼罗症》等短篇小说中,陈河进一步表达了作为华人移植异域后试图融入他者文化的艰难。小说表现出加拿大的世界性融合与现代化带来的全球化状态,西尼罗症来自非洲,捕鸟人也是来自遥远的异域,世界已经步入全球化时代。但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者一直强调自己从未见到过的邻居太太,在小说中这成为一个始终萦绕在读者心中的疑团,她是那么神秘,无处不在又始终不见。在这样的悬疑气氛中小说隐喻了作为东方异质文化渴望与西方文化主动交流而不得的尴尬。由这些作品来看,海外华人的创作自然地带有或隱或显的东西方文化纠结碰撞的对比或以第三种文化视角去评判东西方文化的特点。对第一代移民而言,其身上留存的中国文化本位的比较意识几乎是终生存在的。endprint

在写作中海外作家更能看清楚东方和西方文化的优劣,所以某种意义上海外华人的汉语写作就是如莫言评价张翎小说所说的,写作就是回故乡。换言之,就是海外作家在不断地写作中审视自身和自身所具有的文化,以达到对自我身份的寻找与确认。故而本文不惜以大量例证展示了陈河历时性创作之路,目的就在于整理归纳出陈河小说创作的思想脉络,看他怎样一步步由文化的悬置冲突最终回归中国传统。《甲骨时光》就成为陈河小说创作的自然延伸,它以纯然的中国为表现对象,表达海外华人对文化中国的高度认同,也完成了他对自己中国身份的自我确认。

二、有关历史的想象

《甲骨时光》在艺术形式上也很有值得研究之处。一方面陈河在自己原有的技巧与和手法上继续耕耘。古典式的西方现实主义创作一直得以延续,并且他以高度写实呈现华人初入北美异域文化的冲突与困境,这样的创作颇有意象主义的神韵而使细节性呈现成为隐喻、象征,并且小说虚实并置,形成有机互补。故事性之通俗与好看的传奇性之宗旨,辅以当今玄幻穿越的叙事手段,尤其是“寻宝故事”的母题运用,使深刻的文本有其亲近民众的一面。宏大的时间与空间的架构,映衬文化追寻的主题表达,也使小说直逼史诗性的境界与高度。

写实与写虚的并置

陈河的创作受欧洲19世纪现实主义大师及移民作家纳博科夫、奈保尔等人的影响。他的创作以现实主义为主,辅以象征与荒诞等现代主义手法。看似漫不经心甚至琐碎的写实性叙事,隐藏着作者迫切地深入生活的冲动。陈河的小说具有深刻的思想性,同时也具有很好的形式特征。《甲骨时光》的写实是指陈河的写作具有非虚构性小说的叙述样式,真人真事直接被纳入小说的情节结构之中,比如中央研究院甲骨发掘的发起者傅斯年、考古队里的学者李济以及他的著作《安阳》,甚至小说中充满神秘色彩的龟甲的刻写者蓝保光,还有加拿大的传教士明义士以及怀特主教等。他们的名字以及当年的事迹直接被作者陈河放置在一个“虚拟性真实”的小说情境之中。其中还有大量的叙述者对有关甲骨文的介绍。在小说后记中陈河叙述他的朋友指出其小说“叙述上更像一部非虚构的纪实性作品”,“以至太过拘泥于事实”⑦,影响了小说靈动的想象性表达。然而正是这样的真实历史在虚构性作品的清晰回放,与小说中高度写实的笔法一起,形成陈河特有的创作特点或曰写作模式,它所形成的美学效果反而别具风味,使陈河与其他作家的创作明显地区别开来。古人云: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意象的构成离不开言、象、意,具象化的景物与抽象的作家所要表达之意,二者有机结合,便构成了意象。文学的意象就其构成来说,可以有纯客观的自然世界、人类世界以及由人类所创造的历史文化与意识观念的对象化世界。陈河的小说几乎都有很强的叙事性特点,他大量的以中西文化为关注点的小说可以归结到意象主义小说的高度。譬如其短篇小说《猹》,通过叙述由东方中国移居西方加拿大的主人公与贸然闯入自家房屋的猹的矛盾,隐喻了东西方文化的冲突。猹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在作者高度写实甚至纪实性散文一样的叙述中,猹不再是一种可爱的小动物,反倒成为主人公安逸生活的破坏者和面目可憎的闯入者,它成为西方文化的隐喻,它不仅可以给人类带来远观式的审美愉悦,还能给人带来无尽的烦恼与困扰。主人公回忆鲁迅的《故乡》中那个拿着钢叉奋力捕猹的小英雄,就更有东西方文化以猹为介质的各自文化显现。猹就成为小说叙述中的一个意象,以之表达作者不易明言的东方文化遭遇西方文化的烦恼。这种意象式写作,在陈河的作品中不是孤立的,从长篇小说《布偶》中的布偶,到《甲骨时光》中的甲骨及甲骨文字,它们作为小说的意象成为解读陈河小说的关键,也使其小说走向了更为深沉蕴藉的境地。故而写实性的文本不一定就是枝干瘦硬而没有血肉和飞腾灵动。司马迁的叙事性文本《史记》被鲁迅誉为“无韵之离骚”,不仅强调了文本的抒情性,还说出了它强烈的文学性特质。所以陈河的《甲骨时光》意象主义的美学表现与高度写实的叙述相结合,既能突显作品由于真人真事给读者带来的强烈的现场感和深沉的历史感,同时又以写实文笔给读者带来意味无穷的思想与诗性思索,这是陈河创作给读者带来的难以被人替代的美学特质。陈河在虚构性文本中的写实倾向是逐渐扩大显现的,从《布偶》中带有一些自我的影子,到他的阿尔巴尼亚系列小说都以作者的见闻为基础而创作。后来这种写实性风格越发明显,并且脱离了自叙传式叙述方式而成为纪实性创作,《米罗山营地》成为典型代表,直至最近的《甲骨时光》。回溯陈河这种创作倾向的原因应该有很多,作家的人生经历、生活环境、阅读视野、学识、年龄都化作陈河特有的意识形态而影响着他的写实性创作。

就宏观而言,《甲骨时光》的写实与写虚可以分别指杨鸣条们在上世纪30年代的发掘殷墟甲骨的事件,辅之以日本与加国文物贩子勾结国内土匪和官僚想尽办法偷挖贩卖中国文化遗产以及背景为四千年前的以大犬和巫女的爱情为主的叙事,间之以殷商末期的社会剧烈动荡的想象性再现。这样虚实勾连的两对爱情故事为主要前台表现对象,隐约其后的是波澜壮阔的宏大历史,虚写与实写就相得益彰,焕发出更大的艺术光彩。就微观而言,写虚是指陈河在其小说创作中不仅有干瘦的叙事,浪漫主义与神秘主义的笔法和表达也贯穿在他的创作之中。陈河塑造的巫女形象与他热爱的《宛丘》息息相关,《诗经》中的这首诗本已充满浪漫色彩,一个以生命舞蹈的美丽女子触发诗人的创作,于是她幻化为小说中的巫女,以生命之舞感应着神秘的世界。巫女与大犬的浪漫爱情,以沉郁顿挫的民族悲情和淋漓飞扬生命酣畅的舞蹈书写出了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所形成的民族性格,它不仅含蓄深沉、蕴藉深重,还有生命狂欢式的浪漫情韵。在杨鸣条与作为演员的梅冰枝的会面中,作者为了突显中华文化的绵延不绝,加入了大量目莲戏式的神秘主义桥段。在神秘的演出气氛中,舞台之上也呈现着浪漫瑰丽的民族史诗,演出之后他们肆无忌惮的做爱,彰显的是浪漫奇诡的民族性格在历史的沉重河流中形成的另一向度。浪漫神秘的表现形式与作品主题就完美而紧密地结合在一处。综观陈河的小说创作,其文本中闪现的浪漫或神秘的气质一直存在。东南亚的奇异风情,与少女的浪漫恋爱(《沙捞越战事》),裴家花园以及其中的舞会的邀请函,成为彼时那个小华侨纺织厂里所有人朝思暮想的梦(《布偶》),甚至秋媚与谢青的相识与相爱(《红白黑》),都以或浪漫或神秘色彩的描写给陈河写实性作品带来了以柔化刚的艺术效果。这使其作品在注重思想的深度与宽度之外,有了向人生更高处追寻的动力,进一步探究人的生命状态与诗性飞扬的生命栖居。所以陈河小说中写实为主的深度思考与浪漫、神秘的世界之表述,把他的创作向更为高远之境引申。endprint

“好看”、“故事性”的追寻

陈河是一名严肃作家,每一篇创作都浸润了他对生活与生命的独特感受和思索。可他总试图摆脱曲高和寡或高头讲章的状态,以通俗性外衣来包裹他具有思想性的文本。他不止一次地在创作谈中说到要以通俗的好看、故事性来结构作品,这成为他自觉的创作习惯。通俗性与深刻性有时会成为一部作品很难集合起来的质素,而陈河在自己织就的镣铐中舞蹈,殊难可贵。陈河在《甲骨时光》的叙事中,充分以故事性外壳抓住了读者。小说的主要情节被赋予了一个“寻宝故事”的叙述模式,这种结构方式更多地运用在好莱坞电影以及玄幻小说中。寻宝母题的借用,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这类故事的叙述模式往往是神秘宝藏——探险者队伍——神启式发现线索或关键——克服重重困难——战胜敌人——发现、获得宝藏,情节流转的过程还配合以男女性爱,好莱坞的《夺宝奇兵》之类影片即是典型代表。于是在《甲骨时光》中也高度贴合了这样的叙述模式:探寻甲骨遗迹之谜,中央研究院与各类文物贩子组成队伍奔赴安阳,山西神秘的寺庙三折画暗示了殷墟甲骨的秘密,杨鸣条战胜重重困难终于破解三折画之谜,在日本人全面侵略中国之前把殷墟甲骨发掘并使之获得安全保管,并且杨鸣条还获得了与梅冰枝的爱情。其中既有杨鸣条破解三折画的柳暗花明,又有各个文物贩子用尽各种办法对文物的偷盗,情节始终围绕着甲骨发掘而跌宕起伏。现代流行的叙述母题运用更符合一般读者的阅读习惯与思维方式,小说的可读性进一步加强。

玄幻穿越等叙述方式的借用更进一步吸引了年轻读者群体。三折画里蕴含着解读殷墟甲骨埋藏何处的秘密,这是他对《达芬奇密码》这类小说叙述模式的借鉴。在充满二次元的后现代语境中,这样的方式已被流行市场广泛接受。小说的末尾,蓝保光的麻风病母亲以通灵之术使一心研究甲骨文并与殷商贞人大犬成为跨越时空的知己的杨鸣条与大犬相会。这种穿越式情节结构方式,表现了中国文化的有序传承与香火不绝。寻宝母题在陈河小说中,又一次被成功运用,从而保证了小说形式的好看与通俗的可视化效果。

《甲骨时光》的语言

陈河的小说语言有着一贯的特点,甚至形成了自己的某种风格,他喜欢也擅长以欧化的语言来展开叙述。以欧化的语言讲述当代中国人在西方他者文化之中的冲突与尴尬就非常贴切,试想以中国传统所谓雅化的半文言方式来讲述中国人的异域故事,总会给人感觉不伦不类,因为话语方式是一个人思想意识形态的间接性表达。第三人称的语言使其小说带有更多客观与冷静色彩,甚至在他的文本中很少找到直接引语的句子,绝大多数的篇幅是以远观甚至是俯视视角的叙述者在叙述故事。这就使陈河的小说显得异常冷静,小说人物的能动性降低,它们成为叙述者的棋子,叙述者通过这些人物的行动来给读者演绎一个个故事。叙述者成为权威,统领着整个文本的走向。所以以叙述者身份进入读者视野的陈河就被贴上了思想者的标签:冷静而深刻,有着对生活的独特经历与思考。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陈河的叙述方式也同样源于此而容易产生一些问题。在一个以现实主义创作为主要表现形式的作家那里,人物缺乏性格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内心的自我诘难与挣扎,如果运用不当就会成为阻碍小说向更高处迈进的羁绊。所以这种语言上对人物能动性的度的把握就显得尤为关键,而陈河比较准确地把握住了叙述者与人物的距离,小说以语言为载体透出的冷静与深刻成为陈河的标签式特点。

《甲骨时光》的故事时间跨度达四千年,故而小说的人物语言就必须根据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殷商时期处于中国文化的儿童期,彼时的口语当然不可考证,文字也由于时代的关系而寥寥可数,所以作者在模仿殷商时期的人说话时,基本是以欧化的简单现代汉语模式进行叙述,只是在修辞方式上偶尔运用比兴手法,来模仿以《诗经》中“国风”的方式进行言语交流,这是可取的,因为国风是民歌样式,它与“雅”“颂”在语体上相比有着明显的乡野特点。这虽然不是作者首创,但这种方式的运用,既区别于今日的现代汉语,又能想象性模仿无据可查的古人说话的方式,很值得肯定。

作者在表现现代时期人物对话时,尽量使用半文言的话语方式,以虚拟性呈现那个年代的精神风貌,这一点也是值得肯定的。在小说开首部分,人物對话语言影响了作者创作的叙述语言,叙述语言也随着人物对话有着半文言的展开方式。随着情节的推进,叙述者的语言方式又改为欧化的现代汉语方式展开,前后的叙述语言就有了分裂,并且这种分裂不是作者有意为之而在形式上想要达到某种特殊目的,这种不一致的叙述语言影响了小说语言的完整性。再者,陈河喜欢用欧式口语来叙述故事,在看似家长里短的叙述中作者把读者带入到某种特定情境之中,不着痕迹地引领读者进入他的思考领域,这种叙述方式自有其功效,并且可以减轻作者过于牵引人物行动的痕迹,它是作者主动放下身段来与读者联欢的一种手段。但是陈河在《甲骨时光》中运用欧化句式时,对个别句子的表达以及遣词造句偶尔缺乏斟酌与锤炼,显得过于随意。“人影,正在用他们最快的速度向他这边靠来”,“火车站是在安阳城外”⑧“杨鸣条本是河南人,从小和牲口都有打交道,所以并没有觉得不适。”⑨这些句子中的语言运用,就显得不够干净、纯粹。语言是小说文本最基本的呈现物,它是一部作品能否向文学最高处进发的基础,必须要引起作者的重视。

只有在走出本文化内部以后,才会有更为自觉的本土文化意识,文化的传承才会得以实施,中华文化的血脉才能得以延续。对历史的想象性呈现方式,考验着书写民族史诗的作者的全部能力,思想性与艺术性有机结合,是《甲骨时光》成功的关键。它以纯粹中国故事的讲述方式使海外作家陈河的创作走向了另一个高度,也是他对自我的一次成功超越,代表着陈河这一时期创作的最高成就。在小说的形式表达上,他能做到雅俗共赏,以通俗化的叙述策略讲述一个深刻的文化命题。《甲骨时光》开拓了海外华文小说创作的另一方向,即使着眼于包括内地作家在内的华人全体,它都是一部当之无愧的具有某些史诗性风格与气度的好作品。

① 陈河:《甲骨时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8月版。endprint

② 參见网易新闻http://news.163.com/16/1110/06/C5G6FNHM000187VE.html

③④⑤⑦⑧⑨ 陈河:《甲骨时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第170页;第345页;第352页;第13页;第14页。

⑥ 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1月版,第235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An Inheritance of Culture and an Imagination of History:

On Time of Oracle Bones, a Novel by Chen He

Mo Qi

Abstract: Time of Oracle Bones is a work in which Chen He looks back o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lthough the novel tells the story of how the Chinese people excavated the oracle bones in the Yin Dynasty ruins, it actually is a Chinese story that uses the cultural-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f the Chinese overseas as a potential background, which, in terms of the novels ideological expression, goes beyond Chen Hes creations in the past and is his return to Chinese culture. The theme of culture is made manifest in this novel in which the text is developed with a full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terms of its artistic form, there is the convergence of the actual and the virtual, with the inter-textual spiritual connection of two pairs of characters with a space of four thousand years in between in a combination of highly realistic and romantic ways of writing, and also a story of seeking gold in the West along with a borrowing from the forms of narrative found in the current texts of time-travel fantasies. The breakthrough achieved in form and content in Time of Oracle Bones makes it possible for the novel to have important significance and value in the world of culture among the overseas Chinese.

Keywords: Chen He, Time of Oracle Bones,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