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让人惊恐的小楼
2018-03-03安拉贝拉
安拉贝拉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这座逼仄的小楼,它像一座小小的集中营扼杀了孩子的天性。我只听说那个瘦弱的男孩沉迷网游,初中辍学;乡下妹逃课,化妆,谈恋爱,真成了大家眼中的坏女孩;胖女孩再也没有碰过拉丁,她说自己不配。
我是在七岁的时候被送往范老师家的。
还记得阴暗潮湿的楼梯曲曲折折,昏暗的灯光若隐若现,姨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向四楼走去,很快小小的门面出现在眼前,贴满了残缺不全的春节对联。这是范老师的家,而我即将在这里度过整整六年的小学生涯。
门被轻轻打开,一个门牙发黑的中年男人咧着嘴笑着迎接我们。他是范老师的丈夫,一个被迫下岗的中年人,后来我们都叫他伯伯。范老师也很快迎了出来,她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姨和她商量着我的住宿问题,而我悄悄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家:一间逼仄的房子,一进门便是一张吃饭的大桌子,小小的客厅摆满了几张破旧的课桌,一张床也放在中间。我的右手边是两个房间,里面分别放置两张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算起来有十余人,竟然就这么把整个房子都塞满了,拥挤得不留一丝空隙,此刻他们好奇地望着我。
十分钟后,姨就敲定了主意,从此我也成为这里的一员。范老师又带我们参观这个房子的其他部分,餐桌后面是厨房,厨房紧接着厕所,时值酷暑,一股恶臭隐隐飘来。姨不认为这有什么,反而觉得小孩子吃些苦是好事。
姨走后,当晚我就在这里住下。快到八点,伯伯拿着自制的棍棒开始驱赶三三两两的学生回房睡觉,而我和一个六年级的大姐姐睡一张床。陌生的环境,我睡不着,睁着眼睛等天亮。第二天的早饭是前一天的剩饭剩菜拌在一起的泡饭,我吃不下,范老师的神色不耐,一个生气的眼神扫过来,嘀咕了一句:“小孩子家家,哪里这么娇气。”因为有她在,全桌安静得只能听到筷子碰撞以及吞咽的声音。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范老师是这个家绝对的权威,也是从那以后起我成为饭桌上第一个吃完饭的人。
同样是这一天,我开始梳着乱七八糟一高一低的辫子去上学,穿着最最朴素的衣服埋没在花枝招展的人群中。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范老师说,会打扮的女孩不是好女孩,所以我要做一个让她喜欢的好女孩。
几天后,又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住进这里,他也是范老师的学生。忘了一提,范老师是我们班的数学老师。这是一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带有小孩子惯有的调皮捣蛋,然而调皮在这里是禁忌。第一天,他因为不按时睡觉,被伯伯用棍棒敲了背;第二天布置的语文课文不肯背,他的头被范老师按在垃圾桶口,一遍遍逼问他:“你究竟背不背?”这里的人对这一切都司空见惯,没什么稀奇的,他们都曾经历过这些。
我害怕地低着头,开始事事听话顺从。我成为一群不聽话孩子里的怪胎,尽管避免了这些惩罚,也得到范老师的喜爱,但越来越多的人看我不顺眼,最终陷入被孤立的局面。
生活在这里,我们一点儿也不开心。我们一遍遍地反抗,向父母哭诉生活在这里的种种不好。然而,我们的反抗只是大人眼里的无理取闹,我们的投诉只是小孩的意气用事,反而人人称赞范老师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
大家都愿意把家里不听话、成绩差的孩子往范老师家送,这当然是在瞒着校长的情况下干的。上二年级的时候,又一个女孩来到这个家,她是乡下转来的学生,有一张布满雀斑却淳朴的脸。在这里住的第一晚大概是前夜喝了太多水,总之她尿了床,第二天被当众辱骂,从此她背负着“尿床鬼”的骂名。我们都叫她“乡下妹”。再后来,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家里少了钱,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她,也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她曾一度在班里抬不起头。其实我知道她是个好女孩,因为当我没有笔写字的时候,只有她愿意借我。
也有一个胖女孩生活在这里,因为胖,她去练拉丁舞减肥。一次,她兴致勃勃跳给我们看,结果却被范老师浇了一盆冷水:“成绩不好,身材还胖,跳什么舞啊?!”我至今记得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六年级要毕业的时候,我们像一群将要刑满释放的囚徒,仗着前方的自由,开始有恃无恐。只恨不得把心里的怨恨发泄个遍,最多不就是被痛骂一顿,谁还没被骂过啊?于是陈旧的楼道、发黄的墙面,写满了不堪入目的字迹,比如“范某某快去死”之类的话。那几天,范老师的脸阴沉得可怕,却也无计可施。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这座逼仄的小楼,它像一座小小的集中营扼杀了孩子的天性。我只听说那个瘦弱的男孩沉迷网游,初中辍学;乡下妹逃课,化妆,谈恋爱,真成了大家眼中的坏女孩;胖女孩再也没有碰过拉丁,她说自己不配。
而我,大家眼里的乖女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懂得爱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邋遢地过了好几年。我无法启齿去回忆众人心中觉得最快乐的小学时光,因为记忆是那么不美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