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经富:在线装书里修行
2018-03-03郝永伟
郝永伟
作为传统民族文化的一部分,江右文化涵盖了浔阳文化、豫章文化、临川文化、庐陵文化等子系统,相济共荣地构成了江右文化之轴:文、章、节、义。
当年我负笈求学于江右,鲜衣怒马,金风玉露;而今,跑马溜溜的云空里,青春不再,清朗疏淡的心境也不再,可对江右的牵念,从未割断,常于眉山目水间,任意展延。不只是因为曾经受到江右文化的沾溉,更多的应是倾慕于当代江右学人对文化的经年忍负和坚持。
“十度寒香九度寻,何如纸上云水深。”刘经富,一个出生于江西修水、不肯被世俗裹挟的江右学子,半生在线装书里修行。
在传统文化世界里,他是一只含着砂砾的水蚌,在时光的打磨下,孕育出生命的光华。
他的“积庐”里,藏有三千册线装古籍、千余册江西乡邦文献和近五千册铅印本文史书籍。盈架缥缃,世道人心;与世触磕,多有感悟。藏书的意义正在于此:文化不能沦为大众娱乐的附庸而一任时代浮躁下去,这种潜心旧时月色的收藏生涯,正是为了恢复久已离散的文化语境;这种提前怀旧的心态,正是对传统文化的追寻。没有了那条千滋百味的故乡路,人生只能越来越荒远,越来越远离彼岸。身处青山绿水、满江风帆的浔阳文化区域中,回首那些年追过的“古书”,刘经富感慨不已。他的藏书始于20世纪70年代初在天津一家船厂接受培训做学徒期间。
有一天,刘经富与几个同伴到天津劝业场去玩儿,很偶然地转到了设在二楼的天津古旧书店。书店里恰有一本黄山谷的《大唐中兴颂碑》拓本,书价一元。黄山谷是他的乡贤,小时候他常听家乡父老神聊黄山谷的故事传说。远在他乡,得遇心目中景仰的乡贤文物,刘经富非常激动,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本珍贵的拓本。
正是这一拓本,把他带入了藏书的殿堂,令青春年少的他,沉浸在流美泛白的旧时光里,一发而不可收。在与天津古旧书店结缘的五年中,他一边三班倒,一边狂热地购藏、阅读古旧书籍,享受着青灯一盏的温情。
那时京、津、沪、宁的古旧书店还余勇可贾,门市和仓库里尚有大量货源。书价也低廉,有时一毛钱就可以买到一册线装书。可刘经富当年的学徒工资头年17元,第二年19元,第三年21元。为买书,不得不节衣缩食,从衣食里抠出书资来。
有一次,为了拥有上海会文堂精印的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文选》、秀野草堂的《温飞卿诗集笺注》、扫叶山房的《庄子集注》,刘经富一次性就把当月的工资和别人托他买天津“东风牌”名表的100元拿了出来。为此,他足足吃了几个月的窝头。就是在这种精神的崇高和生存的卑微构成的二元对立中,他的内心吊诡而澎湃,为了钟爱的线装书,却一次又一次,复归平静。
一个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他的位置,而是取决于他所努力的方向。天津的五年学徒生涯,给刘经富一生以巨大的影响,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调,铺设了一个藏书成才者独特的成长道路。卸掉尘世生活中的种种重负,捡拾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路走来,已是听雨客舟的中年。
刘经富逐渐领悟:“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藏书家,必须改变过去仅凭天然的爱好什么都藏的习性,须知‘万卷藏书宜子弟,理我藏书三万轴的书香时代已经过去。应该根据自身的条件有意识地进行专题收藏,向收藏界普遍认同的藏书家标准‘有数量、有系统、有研究靠拢。”
然而作为民间藏书家,毕竟条件有限。除了早年在天津能够经常到大书店淘书外,之后的购书渠道,刘经富只能依靠新华书店和上海的读书人俱乐部。直到2000年他订阅了《旧书信息报》(《藏书报》前身),结识了不少京、津、沪、宁等地的书友,局面才为之一阔。
这一时期,刘经富为自己确立的主藏方向是乡邦文献。江右文化千年一贯,源远流长,值得挖掘和探寻的文献恒河沙数。不过,乡邦文献更接近文物的范畴,其书价之高,令人咋舌。然而,对于刘经富而言,一本有价值的文献,书页泛黄而斑驳,缀下文字串串,仿佛书灵吐信般逗引着倾心于文化的魂魄,令他欲罢不能。譬如,他曾经用1000元购得一册清·嘉庆刻本《黄律卮言》,用2500元购得一册叶恭绰题字的陈三立的《匡庐山居诗》。
另外,为了寻找乡邦文化的原本,疏通传统精神的脉络,刘经富放弃了溪水潺潺,放弃了翠竹摇摇,放弃了稳稳的江南小日子,走上了漫长的田野调查之路,走上了收藏与研究并重之路。“清清兮岁寒之心,温温兮琅琳之音。”远离了拒绝感动和被感动的钢铁都市,文化的风向标直指乡野田间。
为了搜集修水历史文献、陈氏家族文献资料,刘经富精读了《义宁州志》《修水地名志》。每到双休日、国庆、元旦、五一劳动节放假,刘经富便提起一只大旅行袋自费上山下乡。他把一本厚厚的《修水地名志》按公路走向拆分成几小册。除地图外,手电筒也是刘经富上山下乡必备的工具。他的足迹几乎遍及修水的乡村,凄寂的古墓,废圮的书院、祠堂都留下了他的身影。而位于大山深处的陈氏家族故里,更是他考察的重中之重。他已记不清自己进去多少次了。
如果说把线装文化经典进行生命还原,可以作为实现“中国梦”的有效途径之一,那么显然刘经富早已是其中的践行者了。“依依村市,簇簇人家”的故乡在他找寻的乡邦文献中越发鲜活起来,而他多年来的前行和背影,也构成了江右文化区域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为理想设置一个边界,在我可以逾越的地方。”刘经富的藏与研,便是为了逾越自身的边界而产生,又因逾越产生一种独特之美。對于刘经富而言,调入高校工作,是人生的重大转折,是人生的新时期,机遇与挑战并存。刘经富极其珍视这一来之不易的机遇,以自己的藏书筑基,将研究推到了一个新高度。
在南昌大学,他依据在修水工作期间搜集到的义宁陈氏家族的家谱、祠志、手抄本等文献资料,陆续撰成陈寅恪家族的书香渊源系列文章,发表在《东方文化》《读书》《文史》《南昌大学学报》《书品》等刊物上。修订、增补了《陈三立一家与庐山》(改书名为《义宁陈氏与庐山》),列入“南昌大学211重点建设项目赣学研究课题”再版。
不久,《南昌大学校报》破例刊登了他自学成才的事迹和他的藏书之旅,感动和温暖了许多学人。该报副主编直言:你弃官从教,说明你能看破红尘;没有职称,照样潜心学问,笔耕不辍,说明你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是一个独立特行的人。
这原始的风雅,无言的造化,令人低徊。
长相忆,风雨连绵的旧书初夜,我与刘经富先生,在南昌晤面的情景;更不会忘记,他远离诸般诱惑,在线装世界里入水濡羽,自成面貌。线装书里流露出来的一抹文化和处世乡愁,根脉舒展,带着丰沛的元气,足以使得刘经富的生命春秋具备应有的力度和厚度,并成为他内心强大的精神动力。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