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类书的知识世界与晚宋骈文程式化
2018-03-03侯体健
侯体健
骈文发展至宋代,因遭遇了著名的“古文运动”,已退缩至特定的应用文领域,作者队伍也从上层贵族、士大夫扩展到一般的知识人,这一特征到了晚宋更为明显。晚宋的骈文名家,官至高位者较少,多是如王子俊、危稹、李廷忠、李刘等专攻一体的中下层文人。与此相应的是,骈文的社会日用趋向愈发明显,生活礼仪功能加强,所谓“岁时通候、仕宦迁除、吉凶庆吊,无一事不用启,无一人不用启,启必以四六”①,典型地总结了以书启为代表的四六文在宋代社会的广泛运用状况。作为一种特别讲究隶事用典、剪裁经史的文章体制,要从上层士人扩展到下层社会,必然有合适的文学生态加以孕育催生,否则很难推广、普及,而在这诸多力量构成的互动性文学生态之中,四六专门性类书的兴盛就是重要的组成部分。本文即探讨这批四六类书呈现出的知识世界以及与此相应的晚宋骈文变化趋向。
一、南宋社会文化与四六类书之兴
宋代是我国类书发展的重要阶段,宋初即出现了诸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大型类书,到了南宋,不但大型类书编纂依然持续,而且还出现了大量专门性类书,比如植物类书《全芳备祖》,地理类书《方舆胜览》②,科考类书《群书会元截江网》等等,品种繁杂,编次多样,呈现出勃兴之态。在南宋涌现的这些专门性类书中,有一类专门为四六文写作而辑纂,即四六专门性类书。这种类书的知识构架相对稳定,编纂旨趣也明显地指向四六创作,与一般的诗文类书有较大差异,与后来的日用型类书也不尽相同。比如它不会编录历代诗词,而多取骈文联语,这就区别于同样为文学创作服务的综合型类书,如《海录碎事》《事文类聚》《新编通用启札截江网》之类;又比如它选入骈文篇章,鲜有前代经典作品,而多取当时应用之文,这又与搜罗、保留前代文献的《北堂书钞》《艺文类聚》颇相异趣;它摘取篇章联语的范围,仍然集中于士大夫官场文书,而绝少纯粹民间启札,这与后来日渐兴起的日用交际型类书如《事林广记》《新编事文类聚启札云锦》《新编事文类要启札青钱》等广泛涉及民间日常生活者亦不相同。可以说,四六类书从取材范围、编次结构到整体呈现的知识框架,都有着自具特色的稳定表征,带着强烈的时代文化气息,展示出当时骈文创作、批评的话语焦点与知识构成,是南宋产生的一种新型专门性类书,算得上宋代骈文批评的重要现象。
“古文运动”之后的四六文写作,被广泛应用于宋代官场文书,士人一旦迈入仕途,无论是选海沉浮,还是晋升京官、朝官,步步都离不开四六应用文。比如按照宋制,如需从“选人”磨勘改为“京官”,一般需要五位举荐人⑥,改官成功之后,被举荐人依惯例应给五位举荐人各写一篇《谢某某举改官启》,同时一般还需再写一篇《改官谢丞相启》,共计至少六篇。不但升官需要写各种启表之文,就是贬官仍然需要写作谢启乃至谢表。可以说,宋代士人进入官场后,无论骈文写作能力如何,都必须创作四六。既然如此,便捷有效的四六类书对于普通士人来说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四六写作一直伴随士人左右,这是有宋一代贯穿始终的文化现象。为何到了南宋中、后期,四六类书才如此勃兴起来?这恐怕不得不考虑另外两个新因素:一是下层游幕文人对四六类书的内在需求;二是蓬勃发展的坊间刻书产业对图书编纂的物质支持。
南宋已是相当成熟的科举社会,大量士人试图通过科举改变命运,但是背海立国的政权版图缩小,官阙亦随之减少,落第士人奔走江湖、流落地方者不在少数。与此同时,南宋战事紧张,地方军政势力加强,各地制阃、漕司、宪司、仓司大量招揽人才,“遂至四方游士,挟策兵间,补授书填,比比皆是”⑦。这些江湖士人,谋职地方军政幕府,相当一部分均需从事公牍文书写作。如著名文人刘克庄,曾陆续入提举江西常平司袁燮、江淮制置使李珏、广西经略安抚使胡槻等人幕下,代撰了大量四六表笺启文,其《杂记》中曾回忆自己早期四六文写作学习过程:
初筮靖安主簿,年二十四,庾使絜斋袁公被旨来摄豫章,辱致之幕。教官拟《贺冬年表》不合,忽蒙改委,公不易一字。因白事,留语:“主簿它日必以四六名家。”余答:“非素习,黾勉为之耳。”公曰:“君年事未也,而四六乃有李汉老风骨,它日岂易量?”余谢不敢。⑧
材料叙述了他初入仕途代人撰写贺表(笺)的经历,很有代表性。特别是后来在李珏幕府,刘克庄代撰诸文结集为《油幕笺奏》,以表启为主体,共收文章三十四篇,集中展现了他早年的骈文创作成绩。刘克庄的经历绝非个案,记载南宋文人游幕代撰四六公文的类似材料还有很多。同样在刘克庄文集中,就有《跋黄孝迈四六》一文,不但指出了黄孝迈游于幕府代人撰文的事实,也提到了王安中、汪藻早年亦有类似经历,可以想见这个群体在南宋时期是非常庞大的。我们暂无材料证明刘克庄、黄孝迈等人在幕府代作四六时使用了类书,但作为一个初涉四六公文写作的下层文人,对四六类书的内在需求,肯定比高层文人要强烈得多,这是可以推测的。面对如此庞大的急需掌握四六写作技巧、格式乃至辞藻、典故的中、下层文人群体,专门性类书的编撰可谓应运而生。
有了潜在的市场,还要有基本的物质条件,那就是南宋蓬勃发展的刻书产业。刻书业在南宋的发达,已是学界的共识,无须多言。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以逐利为目的的民间书坊在此时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为四六类书的编纂、刊刻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目前所存五种四六类书都与福建地区有密切关系。《四六宝苑》的作者祝穆是崇安人,《四六丛珠》的作者叶乃建安人,《四六发遣膏馥》虽为庐陵周公恕编类,却仍署有“建安三请余卓校刊”字样⑨,也打下了福建的印记。至于《表启翰墨大全》《翰苑新书》二书,作者已不可考,但《表启翰墨大全》前有“锦溪吴奂然景仲”序文,此人亦曾为《四六丛珠》作序,《表启翰墨大全》的作者谅亦为福建人⑩;《翰苑新书》,范邦甸《天一阁书目》卷三著录《新编翰墨新书》题“进士刘子实茂父著”,虽不知其籍贯,但《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一七著录《新编簪缨必用翰苑新书》,言“前集题莆阳锦水亭主人纂辑,潭阳三槐堂主人校阅”,而刘子实或许即“莆阳锦水亭主人”⑪,莆阳亦属福建。我们有理由相信,福建士人如此集中地表现出对四六类书编纂的热情,绝非某一个人的趣味使然,更应当看作是福建地区文化氛围特别是繁荣的刻书业影响的结果。
既有骈文在宋代一贯的发展趋势使然,又有南宋特殊的文化、物质环境促成,作为新型专门性类书的四六类书,很快就参与进互动性南宋文学生态之中。
二、警联:四六类书的关注焦点
南宋的福建不但刻书业发达,而且热衷类书编纂的出版人也早已形成了特殊传统,除了四六专门性类书,还有其他著名类书如叶廷珪《海录碎事》、陈元靓《事林广记》、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林 《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等,纂者全部是福建人;之后编纂《新编事文类聚翰墨全书》的刘应李,也是福建人。同时,我们也发现现存福建麻沙本文集多为类编,比如《类编增广老苏先生大全文集》《类编增广颍滨先生大全文集》《类编增广黄先生大全文集》等,全部标举“类编”与“增广”,以加大对普通读者和学习者的吸引力。群体性的类编书籍出版活动自然有着牟利的现实驱动力,故而他们不得不站在读者的角度,考虑图书销售的目的乃在于让一般读书人较快掌握诗文的创作要诀,给予一定的知识储备和范文示例。这也就从客观上反映出福建地区出版人对诗文创作特点的认识,特别就四六类书而言,它们所集中表现出的文体、修辞、主题诸方面的文章学观念,非常值得注意。
我们将五部四六类书细作比较即可发现,它们的一大共同点就是特别注重骈文散联警语的摘录,给了警联很大篇幅,就连以记录地理风土为指归的《方舆胜览》也在每州之后特列四六句联,表现出祝穆等人对骈文警联摘句的极大热情。当然,最典型的四六摘句之作,还数叶《四六丛珠》。
南宋出现了王铚《四六话》、谢伋《四六谈麈》、洪迈《容斋四六丛谈》、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等四六话著作,它们最为偏爱的批评方式就是摘录警联,讨论散联的隶事之精、对偶之切、声律之谐、藻饰之丽,警联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骈文批评的基本单元。《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之《四六话》提要说:“铚之所论,亦但较胜负于一联一字之间。至周必大等承其余波,转加细密,终宋之世,惟以隶事切合为工,组织繁碎,而文格日卑,皆铚等之论导之也。然就其一时之法论之,则亦有推阐入微者,如诗家之有句图,未可废也。”⑭馆臣认为王铚之论导致了后来的“组织繁碎,而文格日卑”未免言过其实,甚至颠倒了因果。实际情况可能是由于一时文风转加细密,人们认识到警联在全篇中的重要性,才有了包括《四六话》在内的诸种四六类著作所论及的“较胜负于一联一字之间”的对偶理论。我们不妨再看《四六宝苑》的“议论要诀”部分,虽然全篇围绕四六体制、审题立意、造句炼字、审美风格诸方面做了周到的论述,但细读每一条“要诀”,绝大多数都是围绕一联展开,而鲜有就篇章整体展开论述者。若将这一特点与古文的评点做一比较,更显出古文、骈文在创作准备和批评焦点上的异趣。
南宋时期古文批评极为繁盛,除了与骈文同样有文话、选本之外,还兴起了骈文批评所没有的评点之作。文章评点之著名者如《古文关键》《崇古文诀》《文章轨范》等,都鲜收四六之文,而在评点古文时,它们亦少有将一句话剥离篇章而展开批评的,即便讨论某个句子,也侧重于句子在篇章整体中的作用或者句子与句子的关系;讨论全篇立意、结构、文势、笔法占据了古文点评的核心位置。这一做法也和论述古文的文话著作一致。古文与骈文,在文气、文脉、转结等问题上,自然有许多相通之处。吴子良就曾说“四六与古文同一关键”⑮,强调骈文在文人华藻之外,还应有儒者典刑,但这种超迈时人的卓见,毕竟是少数。骈文与古文在批评焦点上的分疏,与创作所需的知识储备不同密切相关。吴奂然《圣宋千家名贤表启翰墨大全序》说:“学者束于科举颛门之累,而四六笺翰等作,实艰其才。涑水学无所不通,而必以四六非长,力辞内相;眉山学无所不能,而必以发遣三昧,归其僚属。”⑯这里表达的正是四六创作所应有的特殊储备,与一般的学问相异。就当时的社会功用来说,四六文虽比不上古文、时文,却也另有用处,所谓“施之著述则古文可尚,求诸适用非骈俪不可”⑰的看法并不少见。宋末元初的刘壎在回顾南宋文坛时即言:“士大夫方游场屋,即工时文。既擢科第,舍时文即工四六,不者弗得称文士。大则培植声望,为他年翰苑词掖之储,小则可以结知当路受荐举,虽宰执亦或以是取人,盖当时以为一重事焉。”⑱可见,南宋不少文人在科举中第之后,为了适应社会的某些具体场合,可能会转攻骈文。而骈文又需要特殊的知识准备,尤其是散联的精警与否,直接关乎世人对文章的评价,俨然成为骈文创作准备的关键一环。可以说,类书散联的摘录与当时骈文的篇章认知、批评话语、学识准备紧密相关,而南宋骈文批评聚焦于一联一句的风气,无论是好是坏,也不管对现实创作的意义是大是小,都真切地代表了南宋士人骈文创作和鉴赏的普遍认识。福建的这群图书编纂者,始终紧紧抓住骈文散联展开类编,恰好体现了骈文在南宋中、后期最一般也最核心的创作观念。
傅增湘称赞《四六丛珠》“叙列详赅,裁对工丽”⑲,这可移作四六专门类书编纂的理想境界。知识的详备与对仗的工巧,恰是福建出版人在编撰四六类书时至为关注的,我们自然不能说这些类编行为引领了南宋骈文的创作风气,但可以说它们推动了“以用事亲切为精妙,属对巧的为奇崛”⑳的骈文文风的发展,在互动互促的文学生态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三、社会政治礼仪与四六类书的知识呈现
四六类书的主体构成除了散联警语之外就是典藻故实了。这些典藻故实既包括相关的典故成语,也包括历史事件、制度源流等内容,它们多为征引经史之文,常常列在每类开篇,以便览者尽快掌握背景知识,以为临文之储。试以《四六丛珠》卷五〇“贺启”下“经略使”条为例。该条“总说”先从该职名肇始的唐代说起,并举元结、戴叔伦为例,再言宋朝该职的废置情况,实是一部简略的官制发展史;“故事”则列举了唐代的刘雍和宋代的尹洙任职经略使期间的事件,提供了该职务的事例,以便撰文用典㉑。其他诸书也都如此。如此便利的类编知识,为骈文创作提供了丰富而准确的典故获取路径,难怪四库馆臣有“此体一兴,而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辗转稗贩,实学颇荒”㉒的感慨。
我们或可将散联警语视为骈文语辞技巧的集中呈现,典藻故实则可算作骈文历史脉络的类次展开。不过,这种典藻故实的罗列其实乃一般类书编纂的题中应有之义,并无特殊之处。晚宋四六专门性类书区别于一般类书之处主要还在于它们独特的编次体系,将它们与《艺文类聚》和明代何伟然《四六霞肆》、游日章《骈语雕龙》相比较,我们即能发现这三部书均从天文开始,依照人们最普遍的认知世界的方式展开,虽同为类书甚至同为四六类书,却与晚宋四六类书背后关联的知识结构很不相同。如果我们说散联警句的胪列、典藻故实的征引是晚宋四六类书的血肉,那么编纂体系的分类分目就可以说是它们的骨骼。散联警句、典藻故实所构成的知识世界指向丽辞华藻和隶事属辞,是文学历史的世界,而类目结构所指向的则是更为广泛而现实的社会政治礼仪与士人交际网络。
四六文在南宋主要是作为应用文领域的写作文体,它既在科举考试(词科)中占有一席之地,更在现实生活中参与国家机器的运转和官僚群体的酬酢,因而这批四六类书的图书市场受众,既面向一般士大夫,又面向考试诸生㉓。陈绎曾《四六附说》“目”列台阁、通用、应用三类,厘分得最为清楚。其中台阁类包括诏、诰、表、笺、露布、檄,乃朝廷公用文体;通用类包括青词、朱表、致语、上梁文、宝瓶文,乃特定场合专用文体;应用类包括启、疏、札,则为官僚士人的日常应用文体㉔。与此相应,四六类书结构的编排类次,也主要突出了士人的政治、社会生活的诸层面。从文体分类来看,尤以表、启为核心,其所对应的主要社会身份即在臣子与官僚。不过,这种文体分类在晚宋四六类书中显得并不太重要,因为这与当时一般的文集编排并无二致。就其特殊而重要者言之,乃在于这些文体之下的更为细致的分目。我们仔细分析四六类书的分类分目可以看到,它们在各文体之下几乎都是将散联、典故按照职官、地理、姓氏、时节四大块分类,从而构成了四六类书的框架,特别是职官,占据了分目的核心位置。
我们可以《四六丛珠》的表、启部分和《表启翰墨大全》来作说明。《四六丛珠》表、启部分共七十三卷,占全书百分之七十强;《表启翰墨大全》共一百四十卷(现仅存目录、卷一至八、卷一八至二六)。两书都可谓巨制,在分类上也非常近似。《四六丛珠》表启部分分为贺表、贺笺、谢表、启、诸州郡、贺启、谢启;《表启翰墨大全》较前者多出了陈表、上启、回启、类姓的分类,而上启、回启实则已笼括在前者的启下。尤为引人注目者,乃在于《四六丛珠》“启”与《表启翰墨大全》“贺启”之下所列诸种官职差遣,从宰相、三公而下又三省六部直至县尉、钤辖等,共列近三百种,几乎囊括了宋朝官僚体系的所有职位。换句话说,给任何一种官场角色撰写启文,它们均提供了足够参考的辞藻故实。除了官职外,又有官场上的诸种事务,比如《表启翰墨大全》“贺启”下就列有爵封食邑、殿阁加职、建节、迁秩、章服、被召、宫观、致仕、退居复起、平寇、到任、满替、妇封、杂贺、生辰、贺冬、贺正、状元及第、发举等;除去重复的部分,《四六丛珠》“启”下尚有起复、求退、求外任、辞免、素餐、被降、得罪、待罪、省咎、辩诬、赦罪、复官职、使过等,“谢启”下还有子加恩、祝颂、试中馆职、试中宏辞、升上舍、铨试。可以说,一个人自踏入仕途以来(上学),磨勘迁转,各类遭遇,直至他退出官场(贬谪或致仕),他以任何身份在官场上遇到的任何一种值得庆贺或必须谢恩的状态,给任何职务的官员奉送启文,都有了准确对应的知识谱系。四六类书如此繁复的职官分类,充分表现出四六文在士人普通社会生活中的必要性,也展示出宋朝官场的诸多应酬性礼节和一般士人庞杂的日常写作。与此相关的是政治礼仪,这在表中最为突出。仍以《表启翰墨大全》为例,我们可以看到贺表从皇帝登极开始,然后囊括了庆寿、建储、册妃、改元、郊祀、亲蚕、起居等三十类;谢表又从辞免、除授、到任、迁秩一直到赐礼物、赐生饩、赐汤药,反映出臣子与皇帝之间的礼仪关系。《翰苑新书》也是如此。作为一种有意识的知识编排活动,四六类书花了大量的篇幅按照职官事务进行细致分类,它从皇权的确立开始,到官员的致仕结束,仿佛画出了一个官僚一生的微缩图景,这显然是将具体的知识世界与社会的价值秩序相对应,将士人的社会身份转换与不同四六文的写作相勾连,展示出四六写作与社会身份之间无可逃避的紧密关系。
地理的分类也颇为重要。《表启翰墨大全》自临安府至太原,共列州郡事迹一百七十七目,惜正文亡佚,不知如何组织编排;《四六丛珠》亦自临安府至太原㉕,共列诸州郡一百八十四目,依然分“故事”和“四六”两类(有时仅取一种)编排,将诸州郡的区划沿革、重要地名、历史故事等简单罗列,每州郡下散联亦不多。可以猜想,《四六丛珠》的“地理”其实是服务于“职官”的,比如为赴任某地的某官撰写启文,只要文中一联点明地理州郡,即能做到不可移至他人。从这个层面考虑,《方舆胜览》虽主要是一部地志,但最初撰作动机——为四六创作准备材料——在当时应该仍是重要的属性。与此相似的是刘应李《新编事文类聚翰墨全书》,其“州郡门”本亦为日用文书写作而设,但不久即单行为《大元混一方舆胜览》三卷,从日用写作类书中蜕变出来,成为独立的地理志。
除了职官和地理,还有姓氏与时节两类,虽非所有四六类书都具备,却仍传递出重要的信息。宋人爱用同姓之典写作具有交际意味的作品,以切合为能事,进而展现作品的独属性质。启文的交际性极强,又何尝不是这样。特别是婚启之类,更需强调姓氏联姻的重要。四库馆臣即已指出:“迨乎南宋,启札盛行,骈偶之文,务切姓氏,于是《锦绣万花谷》《合璧事类》各有类姓一门。”㉖《表启翰墨大全》“类姓”中共收九十九个姓氏,几乎涵盖了所有常见姓氏,虽正文亦佚,仍可推想其编纂方式定是类聚同姓历史故实;《翰苑新书·后集》“类姓”则收一百二十六姓,列“姓纂”与“事实”,更为丰富。它们的目的无非就是提供给作者写作启文时足够的同姓故事,以在短期内写成“当人可用”的作品,从而获得社会交往的文名,正所谓“四六须只当人可用,他处不可使,方为有工”㉗。时节类亦复如此,《四六发遣膏馥》卷一即主要以季节分类,从立春而至季冬,《四六丛珠》“内简换易”目下首列四季,仍是此类;其他诸书也都列出了贺冬、贺正等重要节日仪式。时间因素的周密考虑,更是四六类书在实用性上不可或缺的部分。
总而言之,职、地、事、时四种类目结构与散联警语和典藻故实相互交织,这样,四六类书提供给人们的就不仅仅是便捷可资的典故材料,更表现出南宋士人的诸种社会政治礼仪,也暗示了当时骈文作者应有的知识储备。从这个角度而言,四六类书类聚的知识世界,不是文人别集呈现的个人心灵世界,也不是文学选集呈现的文本秩序世界,而是一个从创作角度出发,结合了现实社会诸种因素纂集而成的遵循骈文创作者应然性知识结构的独特世界。
四、“诸式”:晚宋骈文的程式化表征
骈文自诞生之初,在应用文写作中就有着相对稳定的结构,经过六朝到北宋的发展,流俗骈文的程式化趋向已初现端倪,到了南宋则可谓空前,“诸式”的出现就是典型表征。就笔者有限眼光所及,《四六丛珠》应是类书中较早设列“诸式”一门者,又有“内简换易”一门亦似活套,该书卷七四至八二自“谢宣问奏状式”始,列诸种写作套式与换易之格,点明各类情况所具基本格式,与敦煌所见的唐五代某些书仪颇相类似。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将这些“诸式”看作是此前书仪寄生在类书中而成的变体,并由此衍化出后来的各类日用型类书,如元代的《事文类聚翰墨全书》《事文类要启札青钱》《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等。元、明日用类书特别设置的“诸式门”“活套门”之类,就与《四六丛珠》“诸式”相近,都是给应用文写作提供模板,虽仅具躯壳,仍显文体功能特性㉘。
《四六丛珠》的“诸式”比较琐碎,我们这里按下不表。倒是陈绎曾《四六附说》“式”下的说明相对简洁扼要,他将文章的大体结构拟出,是比较抽象的“诸式”总结。如“露布”下曰:一冒头,二颂圣,三声罪,四叙事,五宣威,六慰喻;“谢启”下曰:一破题,二自叙,三颂德,四述意。这与《四六宝苑》《四六丛珠》等书中的类目“自叙”“颂德”颇称合契,可见这种套式是具有很强操作性的。“诸式”与“活套”的出现,一方面架起了知识世界与创作平台的桥梁,让具体的知识与文本结构相勾连,展现出四六文本的内部结构;另一方面,它们也是骈文写作程式化的极端表现,更进一步地推动了晚宋骈文的体制僵化:写作者只需准备足够的相关知识,而不必有敏捷的文思和饱满的情感,便可以快速制作一篇相应的文章。闻一多在阐述类书带来的诗歌创作弊端时说:“你想,一首诗做到了有‘事对’的程度,岂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吗?余剩的工作,无非是将‘事对’装潢成五个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对联,拼上韵脚,再安上一头一尾罢了。这样看来,若说唐初五十年间的类书是较粗糙的诗,他们的诗是较精密的类书,许不算强词夺理吧?”㉙这段话如果移评晚宋的骈文与类书的关系,说这批四六专门类书是较粗糙的骈文,而此时的骈文是精密的类书,倒也合适,何况“诸式”带来的四六体式规制,更让这种类书加套路模式日益明显。南宋初年,谢伋指出:“四六全在编类古语,唐李义山有《金钥》,宋景文有一字至十字对,司马文正亦有《金桴》,王岐公最多。”㉚他已经敏锐地点明了四六与类书之间的密切关系,到了晚宋,即使是一时骈文名家,也不免“类书之外编,公牍之副本”㉛的恶谥了。骈文的写作较之古文,本即有重在修辞的倾向,特别是用典,乃是骈文具有结构性意义的因素,用典的实现自然在于知识的积累与辞句的剪裁。王铚《四六话》曾提出“伐材语”“伐山语”之说:“伐材语者,如已成之柱桷,略加绳削而已;伐山语者,则搜山开荒,自我取之。”㉜伐材是已成之辞,出于积累的胸中熟事;伐山是自铸新辞,出于剪裁的书本生事,生熟相佐,乃得避免奥涩而显工巧。刘克庄也说:“四六家以书为料。料少而徒恃才思,未免轻疏;料多而不善融化,流为重浊,二者胥失之。”㉝也是强调四六写作讲究辞藻典故的汲取,但又必须善于剪裁,而四六类书提供的诸式与活套加上散联警语,既满足了“料”的获得,又降低了句子剪裁和篇章安排难度,几乎取消了骈文写作应有的艺术创造性。难怪孙梅《四六丛话·凡例》说:“四六至南宋之末,菁华已竭。元朝作者寥寥,仅沿余波。至明代,经义兴而声偶不讲,其时所用书启表联,多门面习套,无复作家风韵。”㉞等于将宋元明的骈文断崖划在了宋末。
我们可以对比晚宋诸位骈文名家的作品,它们的词语典故因袭性与重复率是极高的,即使如李刘、李廷忠、洪咨夔这些一时作手,也都不可避免。这当然不能完全看成是艺术的消极,因为它们让四六文表面的篇章结构、行文意脉变得凝固不动,而遣词造句、隶事属辞则更趋精美,这就如同近体诗歌,虽然篇章字数、基本结构乃至起承转合都已有规制,高明的作者仍能于其中变幻招数、出奇制胜,创造不同的艺术风格与审美效果。但毋庸讳言,从时代文风的整体观察,这些作品确实缺乏优秀文章应有的气韵、品格和质素,蜕变成了堆垛累赘、雕琢繁冗的卑下之作。四六类书中的联语警句、典藻故实配合着诸式套路,让四六文章的写作由原来讲究立意、注重谋篇、句善剪裁、辞尚典雅、推崇用事、着力藻饰的综合性考量,走向了相对单纯的联语对偶和故实拼凑,具体的知识成为了四六写作的基础与起点,而不是传统的记问博学,甚至这些具体的联语故实也从基础储备变为临文关键,从笔端涌出变为书中检得,知识性与程式化倾向日趋明显,直可谓骈文的“程式化转向”。这种文风让晚宋四六失去了原有的艺术活力,那种笔力驰骋、文气流转的作品在晚宋巨量的四六作品中可谓凤毛麟角,而谨守律令、词调工稳之作则处处可见。四六文的写作因了这种充塞知识的程式化转向,也完成了从贵族、官僚向一般知识人的扩散,成为相对简单的文字拼凑工作,由此更为适应宋代士人广泛而普遍的社会交际。换言之,因为日常交际需要快捷行文,故而催生了以知识类聚为主体的四六类书;同样,由于四六类书的推广普及,创作又因此更陷格套。
如果我们将此后的日用型类书加以比照,更可见所谓的知识在这些类书中已经是何等的泛滥。日用类书里面除了应用写作的材料,还包括礼仪、音乐、绘画乃至法律、烹饪、医药、种植等等,五花八门,是一种无所不包的知识类聚。明代《天下通行文林聚宝万卷星罗序》说:
《星罗》之编,采万家之要,撷万氏之英,萃为一书,诚文林之至宝也。展而阅之,三才已总,五行已悉,四序已彰,九州已备,万国已详,四海已周,八极已遍,五伦已阐,六艺已披,九流已演,百术已精,他如修真养生之方,劝谕侑将之策,谈笑风月之情,杂沓戏玩之意,靡所不载,靡所不昭,信无异于星辰之罗列太虚也。㉟文涉百家,艺总九流,真可谓有包罗宇宙之心,将四六文写作与这些日用知识并列在一起,无疑见出在这些类书作者看来,作文不再是真正的文艺创造,已然沦为日常的文字工作而已。从四六类书再到日用类书,晚宋骈文的进一步程式化已将骈文故实与体式等知识的使用推向世俗,虽充分暴露了讲究藻饰隶事的四六文从上层士人落入民间社会的弊端,却也呈现出不同阶层所秉持的骈文观念和写作面貌的变异。
综上可见,文学上的散联警语、历史上的典藻故实、现实中的官职地理、创作中的诸式活套四大块构成的四六类书知识世界,内容广泛而颇具文体特色。它既呈现出一个严密的知识框架,折射出晚宋士人知识结构和交际网络,生动展示了四六文在晚宋士人的社会礼仪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也意味着骈文的进一步程式化,并应和着此后骈文创作的一度低迷与衰落。
①⑭㉒㉖㉛ 永瑢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165页,第2743页,第1669页,第1791页,第2165页。
② 《方舆胜览》原名《新编四六必用方舆胜览》,虽一般被目为地志,却迥异于前人的《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等典型地志作品,是一部地理性类书。
③ 此书作者,宋刻本《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集》署作“叶棻”,明钞本《圣宋名贤四六丛珠》则署作“叶”,其字子实,《诗经·桃夭》有“有其实”之句(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9页),考虑名和字之间的联系,似当以“”为是。
④ 此四书情况,可参见施懿超《宋四六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95—222页。
⑤ 参见拙文《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明钞残本〈新编四六宝苑群公妙语〉考述》,载《文献》2018年第4期。
⑥ 参见苗书梅《宋代官员选任和管理制度》(河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四章第三节“叙迁制度”。
⑦ 李曾伯:《除淮阃内引第二札》,《可斋杂稿》卷一七,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39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页。
⑧㉝ 辛更儒:《刘克庄集笺校》,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672页,第4432页。
⑨ 参见杨忠《〈四六膏馥〉与南宋四六文的社会日用趋向》,载《北京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
⑩ 清水茂指出,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九七载建阳县有锦溪,在县东,与刊刻《圣宋名贤四六丛珠》的建安颇近,疑吴奂然即建阳人(清水茂:《解题》,《圣宋千家名贤表启翰墨大全》,《天理图书馆善本丛书·汉籍之部》第9卷,[日本]八木书店1981年版,第8页)。
⑪ 参见范邦甸《天一阁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5页)和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42页)。余嘉锡认为该书署作“莆阳锦水亭主人”乃“书贾冒署其书坊之名,以谋专利”(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一六,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42页),推测也可成立,如此仍与福建刻书有关系。
⑫ 许开:《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序》,《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宋刻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
⑬ 施懿超已经指出二者的关系,参见《宋四六论稿》,第200—201页。
⑮ 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54页。
⑯ 《圣宋千家名贤表启翰墨大全》,《天理图书馆善本丛书·汉籍之部》第9卷,第5—6页。
⑰ 吴奂然:《圣宋名贤四六丛珠序》,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2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96页。
⑱ 刘壎:《隐居通议》卷二一“骈俪一·总论”,潘仕成辑《海山仙馆丛书》第15册,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7608页。
⑲ 参见傅氏为该书明钞本所作之题跋(《续修四库全书》第1213册,第195页),此跋收入其《藏园群书题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26页)时,改“叙列”为“叙述”,“工丽”为“清新”,反倒未能抓住该书特点。
⑳㉔ 陈绎曾:《文章欧冶·四六附说》,《历代文话》第2册,第1267页,第1269页。
㉑ 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213册,第519页。
㉓ 比如四六类书中的表、露布等文类,在一般下层士人中使用机会较少,而王应麟《辞学指南》明确点出词科考试中表、露布等为必考项目且必用四六(《历代文话》第1册,第907页)。
㉕ 目录列至太原为止,但正文在太原之后又补充了宣州、徽州的“四六”联语,疑为抄写者所为。
㉗㉜ 王铚:《四六话》卷上,《历代文话》第1册,第12页,第8页。
㉘ 张澜《中国古代类书的文学观念——〈事文类聚翰墨全书〉与〈古今图书集成〉》是目前笔者所见较为集中讨论类书诸式的论著,颇有启发性,但该书认为类书首置诸式门起于《事文类聚翰墨全书》则似未当(九州出版社2013年版,第44页)。
㉙ 闻一多:《类书与诗》,《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㉚ 谢伋:《四六谈麈》,《历代文话》第1册,第35页。
㉞ 孙梅:《四六丛话》,《历代文话》第5册,第4232页。
㉟ 五云豪士:《文林聚宝万卷星罗序》,《新锲燕台校正天下通行文林聚宝万卷星罗》,明余献可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