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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画中的鸟

2018-03-02包光潜

当代人 2017年5期
关键词:花鸟画

包光潜

每当我仰望天空凝神遐想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想起泰戈尔的诗句:“天空虽无翅膀的痕迹,但鸟已经飞过。”于是,我的视野里便有了无数的翅膀在扇动,在飞翔——假若翅膀的痕迹真的能够全息记录在过往的时空里,不知道我们看到的天空将是个什么模样。

我仿佛看见7000年前飞翔在河姆渡上空的那两只抽象的鸟(《双鸟朝阳》纹牙雕),它们身体相连,比翼双飞,并力啄破黎明前的黑暗。顿时,曙色漫射,朝暾四溢,它们羽毛上闪耀着人间温暖的光芒。这是两只突破人类认知洪荒的鸟,它们既似雌雄相依的原鸡,又像遨游苍穹的鹰隼,或许是炎黄精神图腾之凤凰的雏形——东方文明之光,正是从这里冉冉升起。当我站在镌有《鹳鱼石斧图》的陶缸面前,我羞愧地低下了头颅,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现代的大脑——即便照葫芦画瓢,我也不能刻画出如此美妙的图画。

人类最初的希冀与瞳憬,往往具象地表现在图腾之上,刻画以久远,勒石而永志。而精神享受却来自身边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譬如游鱼的悠然与飞禽的自由。这种洋溢着浓郁的艺术化倾向的追求与享受,开启了人类的形象思维模式,从而产生了业余画家。所以,我一直认为,画家的诞生远远超前于诗人与作家,仅逊于歌唱家。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载:“烈裔,謇涓国人……善画鸾凤,轩轩然惟恐飞去。”烈裔是传说中的神奇画工,能口喷颜料于大地,即生鬼魅;他精于雕刻,形象栩栩如生,独缺双眼,如若点睛,必飞天。至于他所绘制的“鸾凤”,虽属想象之物,亦当列入飞禽。他到底算不算中国花鸟画的鼻祖,应该由专家说了算。毫无疑问,自此以后,擅长描绘花鸟之人,络绎不绝。除了《历代名画记》里记载的南朝顾景秀(“画蝉雀,自景始也”)以外,还有谢赫《画品》里记载的东晋画家刘胤祖。再往后,就更加具体了,譬如顾恺之的《凫雀图》、陆探微的《蝉雀图》、史道硕的《鹅图》、陶景真的《孔雀鹦鹉图》等。尽管这些作品绝大多数已流失而不见真容,但事实无疑,不能否认。由此可见,花鸟画作为中国画之一种,早在六朝时期就已初具形态。

经过唐、五代以及北宋时期的蔚然发展,中国花鸟画臻于成熟,达到了中国花鸟画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譬如五代时期的代表性人物黄筌和徐熙,他们在花鸟画领域里逐渐形成了两种迥然不同的绘画风格,前者富丽,后者野逸,即“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之说。特别是“黃家富贵”对后世影响很大,持续时间达一个世纪,一直到崔白时代才有所改观。

宋代无疑是中国花鸟画的巅峰时期,大家辈出,各自为峰,譬如北宋的赵昌、崔白、吴元瑜,南宋的吴炳、林椿、李迪等,他们无不对后世画坛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在宋代,那些才具卓越的花鸟画大师们,为我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精神财富,令中华民族的精神单元里长盛不衰地弥漫着翰墨的芬芳。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宋代会涌现出那么多花鸟画大师?

御风展翅,鸟鸣如歌;憧憬盛世,富贵呈祥。

一生跨越前蜀、后蜀、北宋的黄筌(903年-965年),是“黄家富贵”代表性画家,字要叔,成都人。他擅画花鸟,兼工人物、山水,墨竹未逊前人。其花鸟作品多“写生”于宫廷异卉珍禽,形态逼真,形神兼具。他通常淡墨勾勒,重彩渲染。因此,赋色浓丽,形象丰满。

黄筌代表作《写生珍禽图》,本是为日后创作而收集的素材,也是为次子黄居宝准备的临摹练习本。该图在尺幅不大的绢素上,一共描绘了鹡鸰、麻雀、鸠等飞禽,还有各种昆虫及龟类20余种。这些动物造型准确,描绘严谨,特征鲜明。鸟雀或昂首静立,或低头觅食,或振翅欲飞,或凌空滑翔;虫类(蝉、蜂、蚱蜢等)体态虽小,却也描绘得形态各异,活泼有趣,充分体现了黄筌一贯倡导的“用笔新细,轻色晕染”的绘画特点。

此外,我更喜欢黄筌的《溪芦野鸭图》和《雪竹文禽图》。

前图见于《历代名笔集胜册》第一册。它撷取河滨一隅,芦苇遍地,茨菰丛生,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汉皋之上,雄鸭单足伫立,引颈张望烟波处,似小憩,若有沉思。雌鸭静浮于水,微微展翅,回首梳理羽毛,水面荡起圈圈涟漪。简单的画面,四处弥漫着祥和与安宁的气息。

如此气息,在千年漫漶与褪变的《雪竹文禽图》里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秋风呼啸,寒意渐生,黄叶飘零。

陡坡上,一棵凌空欲霸的苦栎越发苍劲。裹挟其中的翠竹,不停地与树枝摩挲,发出尖厉的啸声。如此萧瑟的境地,突然听见急促的鸣叫,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它们在呼唤什么?定睛一看,原来坡下有一只野兔。其实,哪里是什么呼唤啊,简直是赤裸裸地警告:你再不离开我们的领地,我们就不客气了!瞧那两只雀儿,来势多么凶猛——树枝上的那只,圆目怒睁,口大张,正打算俯冲下来,甚至已经瞄准了野兔的某个部位。空中的那一只呢,也不甘示弱,双翅竖立,尾翎大展,正准备伺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野兔发起攻击。

这一幕,其实是一幅画,北宋画家崔白的《双喜图》,又叫《禽兔图》。

崔白(1004年-1088年),濠州(安徽凤阳)人,一生绘画多多,仅《宣和画谱》就收录了241幅。不过,他的画存世极少,北京故宫博物院仅有他的《寒雀图》,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了他的《双喜图》《芦雁图》《竹鸥图》《枇杷孔雀》等7幅作品。

崔白擅长营造荒寒之境,兼有野莽之趣。其笔墨丰富多彩,既有一丝不苟的工细笔触,又有苍劲雄厚的粗犷笔调。尤其是他画的鹅、蝉、雀,堪称三绝。他一改五代以来的写实主义画风,逐渐形成了“体制清澹,作用疏通”的个性特色,对后世花鸟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譬如《禽兔图》,崔白巧妙地摄取了瞬间的场景,以传神之笔,描绘出扣人心弦的情节。

后人为什么要将《双喜图》改称为《禽兔图》呢?

原来后人仔细观察后发现,图画中一直被认为是喜鹊的两只鸟,它们的尾翎却比喜鹊长得多,而且有飘逸感;特别是喜鹊不以怒形示人,向来报喜有功,而图画中的它们,形与神均似绶带鸟(又称寿带鸟)。这种鸟过去一直分布比较广泛,而如今已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2012年濒危物种红色名录。

南宋时期,中国花鸟画由写实而写意,文人意趣更加浓郁。值得一提的是画僧法常。他的花鸟画,笔墨丰简恰当,意趣横生,主观表达的欲望跃然纸上,深深地启迪了后世文人的写意精神。印象至深的,是他的《叭叭鸟图》。

叭叭鸟实乃八哥,学名鸲鹆。它聪明伶俐,擅长模仿各种声音。宋代周敦颐咏八哥的诗最为传神:“舌调鹦鹉实堪夸,醉舞令人笑语哗。乱噪林头朝日上,载归牛背夕阳斜。铁衣一色应无杂,星眼双明自不花。学得巧言谁不爱,客来又唤仆传茶。”

法常将叭叭鸟从乡野引领到不朽的图画中,让它永久地伫立在苍松之上——它不是呆滞的,更不是死气沉沉的。它很爱惜自己,不停地啄食翅膀上的碎屑,不停地梳理有点紊乱的羽毛。最是点睛之笔,恰恰是司空见惯的眼睛——在一片浓淡相宜的墨色中,空勾的眼睛尤为灵动,熠熠闪光。虽温驯,却放纵,不乏野性。由此我想起明末清初的画僧朱耷(八大山人)。他是明宗后裔,国破家亡,遁世于寺,愁恨满腔。他笔下那些创造性的鸟儿,一扫清代画坛的陈套流俗。其笔墨寒冻凝敛,蓄万象,纳内气。最有名的是那只白眼朝天、缩着脖子、鼓着胸脯、拱着脊背,单足立地、一足悬空的小鸟。它的眼睛,眼珠顶着眼圈,白多黑少,傲然不群——整个身体在动荡不安中守着平衡,立足于世,却在世界之外。

这幅《孤禽图》是朱耷晚年的代表作品。画中小鸟不禁令人想起古代的商羊。《家语》日:“齐有一足之鸟,飞公朝,下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遣使访孔子。孔子日:此鸟名商羊,昔童儿有屈其一脚,振讯两臂而跳,且谣日: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其应至,将有水为灾。”原来小鸟隐喻清廷覆巢碎卵,行将就木。

越明清,至民国而今,中国花鸟画一直处于大写意之中,具有较强的抒情性,即通过写意来表达画家的思想情感,状写时代的精神风貌。从画僧朱耷到“扬州八怪”,他们无不在花鸟画中融入了自己独特的情感与深邃的寓意。现代画家齐白石、黄宾虹、陈师曾等,更是食古而化之,深入自然与民间,体验社会生活,在大写意的基础上,倾注对生活的热爱,作品洋溢着浓厚的人文情怀。

宋代大儒张载说过:“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万物与我亦亲亦友,我与万物同喜同悲。

公元1987年,最后一只海滨灰雀灭绝于人类施用的农药。我心,忧然戚矣。当地球上某种生命突然永不再见,我们难道不应该感到羞愧而忧伤吗?

第一次读到李白的诗句“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我就在想:“天鸡”是什么鸡?尽管老师说“天鸡”是古代传说中的神鸡,但我觉得自然界里一定有它的原型,譬如锦鸡和白鹇等。如今作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的它们,虽然种群并未濒临绝境,但已经很少看到它们的踪迹了。小时候,我读李白《秋浦歌》第十六首“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妻子张白鹇,结置映深竹”时,说不定就有白鹇从家乡的水田上一闪而过。

明代画家汪肇曾画过《柳禽白鹇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汪肇是安徽休宁人,离我的出生地麒麟畈很近,均属于徽州文化区域。图画中的情景,在我的老家曾经司空见惯。每每看到如此图画,总会勾起我忧伤的回忆。那是多么美的场景啊——溪水嘩哗流淌,不时卷起洁白的浪花;芳草萋萋,柳丝飘然,轻风吹拂,馨香弥漫;翠绿的柳叶映衬出嫣红的桃花,处处荡漾着早春的气息;两只白鹇俯仰相应,一个尾翎翘天,一个仰望苍穹,十分悠然自得;更快乐的是嬉戏于绿柳与桃红之间的几只燕子……哦,原来那只白鹇并非仰望天空,而是情意绵绵地专注于头顶上翻飞的呢喃之燕。

再看看元代王渊的《山桃锦鸡图》。

两只锦鸡栖憩于嶙峋的太湖石上,一只曲项梳理羽毛,另一只悠闲地凝睇远方。石下溪流潺潺,水草摇曳。调皮的小鸟欲飞又止,流连此处的安详与和平。作为珍稀动物的锦鸡,值得一提的是,当雄鸡向雌鸡示爱的时候,它表现得特别柔情,尽展才智。它一边靠近雌鸡,一边小夜曲般地鸣唱不止,不时观颜察色、改变曲调……一旦伫立在雌鸡面前,便立刻展开华丽的羽毛,像五彩斑斓的折扇,轻轻地扇动。所有的羽毛都绽放出绚丽的光彩,一双眼睛脉脉含情,仿佛在说:“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面对美丽的翅膀,人类情何以堪?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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