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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戏剧棱镜:译者乾坤的《哈姆雷特》

2018-03-02末之

上海戏剧 2018年1期
关键词:朱生豪全剧哈姆雷特

末之

2017年12月3日,国家大剧院创作班底在上海大剧院上演了新版《哈姆雷特》。这出全长170分钟的大戏,本着要将莎剧著名译者朱生豪与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神奇融合的创作初衷和设计改编,自然令人期待和好奇。开演不到半小时,观众渐渐意识到,主创对于莎翁作品是敬畏尊重的,以至于近乎完整地保留了原剧的台词内容和结构,因而《哈姆雷特》的剧名倒并不违和,作品本质上就是呈现完整的莎剧。对突破有期待的观众,观剧感受上或许多少会受挫,不过静下心来,以莎剧精髓的“词词词”之语言精髓来关注,笔者还是看出了朱生豪角色看似串联、实则入深的用意。

让笔者感到这一入深用意的契机是声音效果上的运用,反倒不是朱生豪与宋清如伉俪对于观众看戏过程中不时在剧情发展上的“元戏剧”式抽离与评论。这个音效就是头顶上战斗机的轰鸣,这个声音与丹麦王子的历史是违和的,但是因为他的模糊反而起到了剧情发展上情绪突转或渲染的推动作用。不过再细想,全剧一开始就是表现朱生豪在日本侵略中国的炮火中坚持翻译的艰辛和执着:他拖着病体,心懷悲喜交加的诗情,坚持要完成夙愿,即当时日本人已经出版了莎士比亚戏剧的日语译本,他仍立志要完成中国人的莎译,这种个人愿望与民族气节的彰显,尤其在国家受侵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重要而悲壮。因而,全剧开启时,舞台右下角摆放的译者床榻兼书桌映入观众眼帘,此后直至剧终,这一道具从未搬移,它始终在提醒人们:舞台上上演的哈姆雷特的故事,是通过中文翻译,通过朱生豪的那支笔,通过他超乎常人的在乱世中的执着和心血才得以展现的。由此看,舞台上的这出戏是译者心中、梦中、情怀中的故事再现,是他脑海里上演的生命大戏。再推想,那贯穿全剧的隆隆炮火和飞机轰鸣,对应的就是那个多灾多难的抗日时期,也是回旋在朱生豪耳畔的时代之音,无论是卧病床榻还是坐定书桌,那声音始终存在,在显意识、潜意识中贯穿着,梦里梦外萦绕着。

我们看到的,也就像是朱生豪视线和脑海里呈现的,而当时朱生豪和妻子也是边译、边探讨、边演的。译文中的诗情咏叹,既是莎剧灵魂的再现,也是译者夫妇的生命感悟和喟叹。尤其是因为当时译稿在战火中辗转丢失或被轰炸成灰烬,王子那句“生存还是毁灭”的千古嗟叹几乎就是戏里戏外一刻不离的命运质询。

这部戏主创给出的创作基调十分明晰:生存,还是毁灭,容不得你思考。这种“容不得”带着三重紧迫,悲情急转直下,命运猝不及防——剧中人物面对抉择,尽管不时犹豫,却感受着根本的紧迫,容不得细细思量。译者在日本侵华的炮火中以病躯与时间抗争赛跑,关乎他自身的生存与毁灭也不容半点悠然徜徉的思索。莎士比亚呢?这个“容不得”是开放和召唤式的,可以让走出两重剧情的人们进一步思索。

在无数版本和解读下的《哈姆雷特》自身就带着沉重和压抑,从这一点上说,导演陈薪伊将朱生豪个人命运与戏剧人物交融的尝试确实是独特而个性的尝试。全剧以朱生豪的翻译开篇,随着剧情展现,译者的评论不时交错,例如当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出现前,朱生豪在译文手稿上的眉批成为了译者评剧的导引线索:小罗和小吉就是被命运牵着鼻子走的悲剧人物。这两个人物的解读空间十分丰富,莎剧中并没有展开,以至于出现了此后聚焦这两个人物的现代主义戏剧《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死了》。朱生豪的眉批其实深入点明了悲剧的层次,若说哈姆雷特王子的悲剧还有个人掌控性,有性格悲剧特色,那么这两个人物揭示了更深一层的荒谬悲剧性质,即人物自始至终是随机、偶然、随波逐流,毫无掌控的。这样的眉批似乎是朱生豪对于悲剧的深入思考,又是对观众的一次启示:戏剧舞台上的悲剧并不像起伏跌宕的剧情所展现的那么简单,小人物的悲剧无处不在,命运的荒谬就在于此,它波及到每一个人。

朱生豪和妻子的诗句朗诵也在全剧中偶尔出现,诗行吟咏推敲的商讨,对于爱情的比照和沉思,男女疯癫的差异展现等,这些隐藏的两重戏剧的交错始终存在。孱弱的朱生豪在年轻王子的犹豫和绝望中汲取他自己生存的意义,他的眉批像戏剧画外音般感叹着王子的悲情犹豫,译笔的举重若轻对应着人物的思想纠结。而奥菲莉亚疯癫的一场,主创大胆运用了昆曲《游园惊梦》的旋律,让西方少女的悲叹和杜丽娘的怀春咏叹结合,那一声悠长绵延的叹息在下半场萦绕不绝,或许有观众错愕不解,也有人沉吟思忖,这一交叠更像是主创在解读莎剧和女性心理时的个性诠释:奥菲莉亚在爱情挫败和父亲被情人错杀的巨大精神压力下的疯癫和死亡,进入了东方女子的伤情悲秋与相思谵妄的诠释语境。此处的理解,因人而异,若说是源于译者朱生豪和妻子的古典诗情,恐怕更多是主创的个人感悟吧。

于译者的灵魂中找寻原剧人物的灵魂,这是此次演绎作品的初衷,莎士比亚最善于通过他独特精美复调的行文来展示亘古永恒的复杂人性,而朱生豪的译文也因为他自身的诗人才华与性情更显得异曲同工,适于表达。近年来不同莎剧译文版本的比较研究层出不穷,而莎剧舞台的跨文化再现也是学界和戏剧表演上探讨不尽的课题。剧中朱生豪伉俪的译文诵读和饰演或许是译文可表演性的一种印证,而哈姆雷特最终的死亡对应着朱生豪的英年早逝,也是深刻的悲剧拷问,这两个人物、两种文化、两重历史的艺术对位并不违和,不过舞台的呈现上还是有商榷之处。

全剧演绎上,主演的情感演绎有入心入情的动人之处,可是其他各个角色之间的情绪互动少见,台词吃重是莎剧的一个难点,因而中文表演上,表演者在完成台词和进入角色上往往割裂,大段的表演让观众感觉更多是戏剧腔的独白,没有情感交流和语言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普遍问题。反倒是当人物跳出了莎剧角色,进入译者夫妇情境时,气韵的流动和交流才达成。笔者不禁想到了莎剧语言转译上的那层无形障碍,我们究竟在跨文化诠释上需要怎样的视角和努力,才能克服这种偏重程式而交流感不足的障碍?

此外,学界普遍认同朱生豪译文对莎剧的诗化、净化特色,甚至个别之处不惜降低本真性。此处自不赘言,不过笔者要谈一处具有多重解读的译文处理:《哈姆雷特》第五幕,当王子与莱奥提斯决斗时,王后即将服下毒酒前,有这样一句,朱生豪译文为:“他(王子)身体太胖,有些喘不过气来。来,哈姆雷特,把我的手巾拿去,揩干你额上的汗。王后为你饮下这一杯酒,祝你的胜利了,哈姆雷特。”(Hes fat, and scant of breath. – Heres a napkin, rub thy brows: The queen carouses to thy fortune, Hamlet. 5.2.227-9)从台上的表演看,王后随即递上的手巾似乎符合上下文的联系,但是关于哈姆雷特是不是胖子的争论历来激烈,慢说哈姆雷特的扮演者大多气宇轩昂,王子的憔悴忧郁早已深入人心,演员的形象也与肥胖谬以千里。有学者认为,根据语言历史的研究,“fat”的意义今昔大不同,“十六世纪时,‘fat的意思应该是‘十分强壮、善于战斗(very strong and able in combat)。这是牛津英文字典所忽略的。”① 因此台湾莎剧译者及莎学学者彭镜禧将此处译为:“他很壮,连气都不喘。过来,哈姆雷,用我的手帕擦擦脸。母后这杯祝你好运,哈姆雷。”此处的表演处理,其实译文对错之论已然模糊,无以确证,不过从现实的舞台呈现看,似乎王子形象和个性的展现与台词存疑。若是根据主创的理解,这个犹豫憔悴的王子既然与朱生豪高尚的品格和坚韧执着的行动力形成艺术上的平衡互补,那么体格健壮善战的王子应更适合成为病体孱弱的译者的想象和笔墨的承载者。

莎剧翻译承载着朱生豪的理想,他的情绪在《哈姆雷特》全剧中贯穿流动。其实,导演的精神和对于戏剧的执着也交织在其中。当大幕拉下,演员谢幕时,看到白发苍苍的长者以导演身份鞠躬时,那句“生存还是毁灭,容不得你思考”回荡于心,笔者更确信这处明显的独白改动,正是导演在现实世界的译者、剧作者和虚构世界中的王子之间寄存了她的初心和理想,也一叹三折地强调了这份对戏剧的热爱在时间维度上的紧迫性和使命感。

这包罗万象的舞台唯一容不得的,恐怕就是个体生命在恒久时间上,艺术价值在浮躁喧嚣中的妥协和懈怠吧。

(作者本名张琼,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

注释:

① 彭镜禧,“绪论”,《哈姆雷》,台北:联经出版,第lxxvii页,2001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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