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上舞台到底响不响
2018-03-02
编者按:
《上海戏剧》自2018年起推出新栏目“海上青年戏剧沙龙”,希望以此为青年评论者搭建一个平台,让他们发出真实的声音;希望以此在创作者与评论者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为沪上戏剧评论增添活力。
2018年第1期沙龙,我们关注的是舞台剧《繁花》。《繁花》的创作团队以年轻人为主,那么我们邀请的青年评论者如何评价年轻团队的这次创作呢?小说中1500多个“不响”是其特色,然而这亦是改编的难点,小说“不响”,那么舞台剧到底响不响呢?
李 然 |高校教师
广受关注的《繁花》第一季,近日在美琪大戏院亮相。制作方也颇花心思,开场前可以领上海小零食,演出间歇还可以喝一杯麦乳精,都是为了营造年代感,唤起观众的回忆与情怀。
实事求是地说,创作团队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原著体量巨大,一部戏自然不可能全部涵盖。现有的结构双线并行,展现两个时空,人物与故事轮廓清楚。舞台呈现的质感值得称道,舞美设计尤其影像背景是很大的亮点,不抢戏,同时别具风格,可以说为整个作品的审美加分不少。音乐也好,重点段落的情绪推进到位(虽然谢幕歌曲有些出戏)。
上海话贯穿全剧,对外地观众来说会有接受困难,但这本就是原著特色,也有效增强了舞台故事的现实感和风格化;或许正是因为说方言,演员的表演也松弛自然。当然有些段落的处理和节奏或可商榷,但总的来说这是一出值得买票去看的戏。有原著的文学魅力,有当代剧场的手段,有鲜明的地域风格,有清新流畅的舞台呈现,描摹出这座城市的沧海桑田,以及城市中人物的命运变迁,确实引起触动和感慨。走出剧场,很想再去读一次原著。
思 齐 |文化类新闻记者
小说改编戏剧经常容易陷入两难。虽然戏剧可以借小说的底子,借小说家设置起承转合、悲欢离合的反复思量,帮助编剧天然省却很多力气。但戏剧如果困囿于小说原有的情节故事,只是将小说中的情节原样搬上舞台,则编剧只是小说作者的一层代言,无法体现戏剧的独立性。但如果另起炉灶,精神气质脱胎于作品而情节做大改动,容易因太过脱逸而受人质疑。如何在这“同与不同”中体现舞台不同与文字的魅力,则更体现导演和编剧的功力。
舞台剧《繁花》的改编采取了比较稳妥的办法,较忠实地再现了原著中的情节脉络与精神气质。文本中原本造成一些读者阅读障碍的沪语,在舞台上的呈现令人惊喜,小说中散于各处的细节,也有了比较好的归纳整理。只是小说最终以神聚形,散而不乱,庞杂丰富的人物和命运汇聚于终结处,言未尽而意已出,此中真意,读者可以在阅读的余味中荡漾感慨。而如今的舞台剧《繁花》只有一季,见于琐碎而未能现全章,虽有一些小说的韵味,但作为独立的戏剧而言,终究有不少遗憾之处。
郭 浏 |文学评论者
将小说改编为话剧本就是件为难的事,更有原著珠玉在前,看之前着实为舞台剧《繁花》捏把汗,但观看完首演,我以为舞台剧《繁花》的改编可以说交上了一份扎实工整的答卷。
最工整便是剧中台词,可谓无一字无出处,都来自于原著小说。小毛娘劝小毛去相亲,说着说着突然哭起来,“一辈子为人家做牛做马,有啥意思呀”;姝华见蓓蒂家住进外人,感慨“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每个人物的台词都极为贴切,加上沪语的节奏感、分寸感,人物便在台上立住了。
舞台剧《繁花》也如小说一般,采用了60年代和90年代交叉叙事,但舞台剧的改编更多地把相似的两个片段拼接到一起,以此突出两个时代的差异,人物命运的不同,可见编导对原著的理解。60年代沪生、阿宝等人为小毛过生日,紧接着90年代阿宝等人为李李过生日,前者引出了姝华,后者引出了李李;90年代徐总与汪小姐偷情,之后便是60年代银凤与小毛偷情,一样的欲望,前者轻浮,后者沉重。
舞台中心的大圆盘解决了小说改编为舞台剧时的许多空间限制问题,转动起来可以360度地展示饭局中每个人的“表演”,可以让人物从高乃依路走到莫里哀路。而如何更充分地利用大圆盘,依然是值得编导继续思考的地方。
郭冰鑫 |编剧
知道《繁花》要改编成舞台剧的时候,我便充满了期待。如果不考虑原著小说,舞台剧《繁花》算得上乘,在故事编排、演员表现、舞台设计、音乐和多媒体等方面均无减分项。但作为改编作品,剧情的取舍和人物塑造上的各种选择,必然体现着剧作者对“繁花世相”的理解。不得不说,故事越是走到下半程,那种“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的“不响”便越是不见了。不可说、不高兴说、说不得的那些事体,全暴露在下半场那个转动的圆盘上。
当李李躺在音乐急促、灯光迷乱的席梦思床垫上,翻转、挺身,甚至胡乱踢腿着痛苦哀悼她的过往时,我感知到李李这个人物正在崩溃,因为她身上最具魅力也最具上升感的部分没有了。就连身边没有看过原著的朋友都困惑起来,原著里真有这样的情节吗?老实说,原著中有,李李说的台词也基本截取了原话,可这场戏就是不对劲,翻开原著我才找到答案,原来李李诉说到最痛切时,作者金宇澄给的,是两大段之间的一个空行。
从剧作角度出发,至少不该表现得这样浅露。那个在舞台上露着白腿拼命挣扎的女人,不是李李。阿宝在身边,她不会以这样的情绪和盘托出自己的过去,她反而应当是调侃,调侃绷不住了,才流了泪,那才是半骄傲半悲切的李李。阿宝呢?阿宝在舞台上过度心痛的反应也不对。他是个心里通透又不作声的男人,心疼也是心疼的,但他也是要用调侃去化开的,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把自己也和盘托出。
说到底,这男女都不是痛斥人生的人,对过去没有激烈的恨,亦没什么好后悔的。过去再不堪,回首也是传奇,抑或一部可以边调侃、边流泪的电影,制作还不怎么精良的那种。所以,不堪又怎样呢?大家都是普通人,总得找个角度继续过日子去。《繁花》第二季,希望能在舞台上看到这种柔软的力。
王非一 |编剧
因为十分喜欢这本小说,所以一直以来对这部同名舞台剧非常关注。观看完以后,从个体经验出发,实话说,我得到了不错的剧场体验。尤其是姝华在谈起蓓蒂,说“姐姐要做人”;沪生在火车上拆到来自姝华的信,“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随着倒放的六七十年代视频,演员出现站在转台上,黑色的叠影投映在底幕上,满台的繁花落尽,逝者无追,《新鸳鸯蝴蝶梦》响起,演员谢幕……这些场面都令我数度热泪盈眶。但当感动过去,开始用理性分析这部戏剧作品,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些感动本质上更多还是来自小说文本。
本剧的导演没有按照现实主义的方式还原场景,而是采用更写意的方法,将小说立体化了,迷幻感的音乐和由色调色块等构成的投影,将六七十年代和90年代的躁动让观众感同身受,构建出一种剧场诗意,这种导演的在场值得赞赏。
而剧本的改编方向,也许会有更好的选择。现在的呈现来看,编剧基本依照小说时间穿插式的结构展开,但主线的选择还是应该有所偏重,是展现式地呈现三兄弟的离合,还是表现时代对三个人的改变,抑或群像式地展现其他人物在三兄弟身上的心理投射,一旦确立了一个方向,都应当有侧重点地找出情节线索和人物逻辑并加以建立,然后对每一场的规定情境细致分析、深入刻画。不论是情节线索或者情感线索,又或者是一种逻辑线索,都应当明确地展现,如此这般便不至于让观众迷失。
现在的文本主题不是特别明确,片段的组合略显随意,导致故事是片段式的,人物是缺乏行动的。演员很难在不连贯的片段中表演,于是导致每次登场单纯用状态的不同来塑造角色。相较而言,三兄弟里小毛这个人物稍显落地,也许正是因为在现有剧情中他的支点是最多的:他和银凤的感情,有起因、有经过、有人物逻辑、有变化、有结果,他和母亲的交流,和好友的交往方式,能构成规定情境,相应地,戏剧行动便得以建立。而反观其他很多人物,演員则多少在塑造时有些束手束脚,他们不得不用一种“安全模式”,展现人物的状态,而不是塑造一个人物。
独孤岛主|影评人
这一版话剧强调了小说中的哀愁部分,试图通过平行时空产生对照,可以看出非常鲜明的导演风格,投影中对“时间”本身的流动思考,颇具备点睛气质。缺点在于人物造型上的错漏和细节错误,以及演员对以普通话思维结构的剧本从沪语在地性(locality)角度应有的灵活转换尚存欠缺。
(整理/丽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