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与草原的关系
2018-03-01晶达
晶达(达斡尔族)
考试那天气候凉爽,阳光躲在有些稀疏的云层后面。
这是6月,位处北纬48度的莫力达瓦,阳光已经开始变得毒辣,春夏之替,冷热空气交锋的时节,总是随机地酷热几天阴凉几日,考驾照时遇上阴天,让我内心焦灼的同时不必使皮层过薄的皮肤也焦灼,未免不是小幸运。
7点抵达考场,模拟一次,各项一百分,依然止不住心里打鼓。在一群同样焦灼并聒噪的候考者中间藏匿自己,而后我们便集体目睹一大片乌云像玉帝的侍者为其殷勤铺展地毯一般从天上铺了过来,压在头顶。
这片乌云并不卖什么关子,也不负自己的使命,没几分钟便毫不客气地落起了雨点。清凉的雨点落在地上使温度更低,落在我心里却像给火堆填了柈子——我从未在雨天练习过开车。在候考的小屋,有人分发速效救心丸,我只能寻母亲获取安慰,母亲为我不知何时变成了紧张体质而唏嘘不已,一面又说,下雨对草原和庄稼是好事啊,今年旱。于是我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如果这雨能让庄稼和草原茂盛,我考试失败也是值得。
我便就失败了。
回程,关切地问家住南屯的小表哥,草原上可也下雨了?他说,还是大晴天,今年还是旱。
“还是旱”,就如去年一样。
多年在外,每次与人告知家乡是内蒙古,他们总认为我就是草原上骑着马放着羊长大的姑娘。实际上,我对草原知之甚少,我的六根,我所有的身体发肤,身上的每一根视听触觉的神经,都与草原很远很远,我对草原并不比对大海熟悉,它们对我来说同样浩瀚深远无边无际,甚至使人恐惧,拥有随时可将我等孱弱的生命摧毁的巨大力量。
这种知之甚少的状态似乎有负我的内蒙古籍贯,母亲从多年前开始便一再张罗携我前往草原一游(这与我自身缺乏冒险精神有关),是啊,我也只能是一游,并不比那些向往草原的中原人士强多少。
我像看预告片一样率先自行于2015年夏季选择了内蒙古西部区的希拉穆仁大草原旅行,驱车前往的路途中,司机玩笑说:“希拉穆仁什么意思?就是稀稀拉拉木有人。”当我双脚踩在草原上,目极远天,那草的确绿得并不充沛,草的质地坚硬且短,沙土和草青黄相间,像是布满补丁的破衣衫。
同去的友人不屑地质问:“风吹草低见牛羊?这草连牛蹄子都盖不住吧。”
我便摇头晃脑颇为得意地解释道:“这句话专属于我们呼伦贝尔大草原。”
据说希拉穆仁大草原与响沙湾沙漠距离不远,这里的土质和稀少的降雨只能孕育出坚硬短悍的呈现着墨绿色的草,而如长发一般柔软、如青梅一般娇绿、如波浪一般翻滚的草,只在呼伦贝尔生长。
次年夏天,我带着满目饥渴,终于随母亲乘坐六个多小时的大巴车,去往海拉尔。现在,呼伦贝尔的行政中心是呼伦贝尔市,在呼伦贝尔还是盟的时候,那个地方叫作海拉尔,2001年撤盟设市,海拉尔依然是呼伦贝尔市的人民政府所在地。2002年,撤销县级海拉尔市,成立海拉尔区。然而似乎除了填写快递单子,人们还是习惯性地称呼那个城市为海拉尔。
海拉尔这个名字,带着历史的痕迹,充满梦幻感,意为“野韭菜生长茂盛的地方”。《往日时光》的歌词里写道:“海拉尔多雪的冬天,传来三套车的歌唱。”如果换成“呼伦贝尔多雪的冬天”,难免会产生在阅读天气预报的错觉,至少我是这样。
要去往呼伦贝尔境内的任何一片草原,都要从海拉尔出发。
“知之甚少”再次作梗,我并不知道呼伦贝尔都有哪些草原,也不知道哪片草原最为肥美,由母亲做主,我们选择了有亲属居住的鄂温克旗草原(在对草原的求知欲上,我多么像一个没有大脑的木偶)。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由于健身过度,拉伤大腿,不能亲自送我们前往草原,但这没有削减他的热情好客,专门派了一辆黑色轿车,在海拉尔,陆续接上了我的二表舅和瓦日表姨,我们终于要进入真正的草原。
出了城区,楼房消失,开始出现一些整齐划一排列的平房,再往前,平房愈加稀少。我期待着,哪一处真正的草原像绿色的北极光砸向地面一样撞入我的眼帘,耀眼且蛮横,于是我一刻不停地望着车窗外,然那草却一直呈现枯黃一片。
瓦日表姨也望着窗外,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她说:“整个七月都没有下雨了。”可时间明明还未到七月半,她的话语难免让人感到一丝绝望,接着她又黯然地说:“这草已经像秋天的草了。”她有一个牧民丈夫,我那时并不知道一个夏天丰茂的草原对牧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在心底不屑希拉穆仁大草原,因为我眼见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几乎与它无异,有种命运的嘲弄感。
草很矮,稀疏贫瘠,一块绿一块黄,像得了白化病人的皮肤一样斑驳,远处的小山包也像剃了发的和尚头,正结跏趺坐冥想,偶尔有牛群顺坡踩上去,踢踢踏踏,可一点儿不影响他的入定。还有那些一簇一簇看上去长相刻薄的芨芨草,张牙舞爪像插在地上的无数根毛衣针,由于同样缺水,细长叶子的顶端汲取不到水分,它们呈现下绿上黄的颜色,更像一个一个染黄发时间过久未及补色的聚众小痞子,反正,牛和羊是不敢惹它的。
我颇为失望,问母亲:“就这样了?”
母亲说:“一场雨就绿了。”
不出半个小时,轿车抵达鄂温克旗西索木。
索木里不见羊群,羊都要在草原深处的草库伦里放牧,瓦日姨夫的几百头羊交给羊倌看管。可牛是每天傍晚都要回家的,我对牛这种动物有特殊的情感,母亲和老姨都写过关于牛的故事,她们的生活来源是我曾经热衷养牛的姥姥。姥姥去世早,我对她全无记忆,然而牛和姥姥,在我的脑海中像两种本来无关的化学制剂相互作用,使得两者都充满一种温暖且神秘的气息。
听二表舅讲了一下午草原上的传奇故事(他还说许多外地客人来到草原上喜欢跟牛粪堆合影,我也这么做了,作为燃料的垒得整齐的牛粪固然是草原上一道风景线),我与母亲在西索木中央的水泥道上散步,遇上正在归家的牛群,我便兴致勃勃地向牛们冲了过去,企图趁其不备摸抓一把。老牛们也不惊慌,慢悠悠地甩着尾巴与我保持距离,小牛们显然更为认真,总是立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我,与我对峙,见我更近,先撅起尾巴,母亲说,那是准备逃跑了,果然,倘若我再迈一步,它便一溜烟儿蹬着蹄子跑开。endprint
天空中布满赤云,不像在莫力达瓦,云还可以在楼宇和树木之间神神秘秘,在草原上,这赤就是无遮无拦,就是一展到底,像是一场大火烧到天涯海角,只有黑夜能将它熄灭。
火烧云,象征思念,也象征晴朗。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与母亲继续东行,到了索木边缘,有一处洼地,洼地周围的草略显富裕,不远处还有散养的马群,不失为一个拍照留念的好景致,便坐在地上,以草为毯,以马为幕,拍了一张照片发布到网上。
了解情况的人立马戳破我的作假,生长在西索木的蒙古族作家照日格图在微信上与我聊起干旱,我抱怨景色难看,他却说,他的弟弟告诉他,由于没有草吃,羊的眼睛都快瞎了。这同时也意味着,牧民们无法为牲畜储备过冬的草料。
次日,我们前往湿地游玩。途中见割草机在忙碌,将尚还青绿的芦苇打成一捆一捆,表舅说:“草好的时候,谁吃这个啊。”而这一捆一捆比草粗硬的芦苇也将在秋冬作为草料卖给牧民。表舅还说,在这样的年头,一头羊可以把自己吃进去——维持一头羊生存的成本与将它卖掉持平。
我于是才真正开始期待下雨,不只为满足我的双眼和些许虚荣心。
每晚和母亲例行散步,我依然逐牛追狗,但我们也用些时间非常虔诚地观察天空中云朵的颜色,并有些神叨叨地念着龙王的名字,祈求降雨。
有一晚,风刮得有些异样,从地极处有灰黑色的大片乌云乘风而来,气势逼人,像铁骑大军即将挥刀袭敌。我和母亲速速加紧步伐回到住处,幻想着一整晚“听下雨的声音”,草原将重新焕发生机。然而这乌黑的铁骑大军如同魂灵没有实体一般,很快消散了,只有轻微湿润的地皮能证明他们曾经一扫而过,并未驻足。
那似乎是我在西索木的十日唯一一次有乌云的身影。离开草原回到城市,对干旱和牧民的担忧也一并留在远方,因为那时我并不知道一个夏天的干旱是可以在冬天夺取生命的。
2017年初,认识了一位真正将自己置身于草原的蒙古族作家——黑鹤。他接纳草原上的极寒酷暑,接纳草原上的粗粝无情,然后将它们用内心的柔软融化之后记录下来。在他的一篇访谈里,记者写道:从未见过一个作家指甲里沾满泥土。当时记者在采访他的时候,他正在帮邻居大叔家一匹营养不良的马重新站起来,如果那匹马不能重新站立,它在草原的寒冬面临的只有死亡。
当被问及那匹马是如何倒下的,他告诉我,由于去年的干旱,马在夏天汲取的营养不足,而秋冬,牧民们大多数买不起太多草料,这匹马之所以被帮助,还是因为它是一匹寄养的马,如果是大叔自己的马,只能任它自生自灭。
他后来在自己的公众号详细写了几日搬马救马的经历,然而那匹马终究没有抵抗得了严酷的草原。
这匹马尚还幸运,临死之前得到了救助,甚至被記录了下来。我想,一定还有许多许多牲畜同样在去年夏天没有吃到足够的草,没能储备丰厚的营养来抵御寒冬,在广袤的草原上,在牧民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的情况下,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去了。牲畜减少,牧民的生活只会愈加艰难。
艰难,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在远处观望的人尽我所能概括的词汇,牧民们真正面临着什么,是我这一个过客永远无法想象的。
“还是干旱。”
这是小表哥对我关切询问的回答。
我想起去年夏天那个有乌云到来的傍晚,我和母亲心中充满热望,我相信在那一刻,草原上所有的生命都和我们一样举头凝望着那片乌云,将自己的命运抛给了它。
我又想起许多歌唱草原的歌曲。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白云朵朵飘在,飘在我心间。”
白云无比美丽,比白云更美的是赤云,然而它们只与美有关。
乌云压顶,暗黑无边,虽然它不被歌唱,可它带来的是雨水,它与生命有关。
这是6月,这个夏天刚刚开始,也许今年我不会再踏足草原,也许依然作为一个过客去看一看,我从不奢望能够了解草原,但这并不影响我在远方为它深深祈祷,祈祷一片铺天盖地的乌云将它笼罩,毕竟只有饱含雨水的乌云才能带来希望。
责任编辑 安殿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