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李绩
2018-03-01祝枕漱
祝枕漱(瑶族)
行前的头一天晚上,我彻夜不眠,几乎整夜都在思索,我的朋友李绩是否接到了我这三天来发给他的短信?我在最后一条短信中告诉他,我将在星期五的下午抵达他所在的城市。我这么急于要见他,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只是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没有接听,那为什么不像过去那样拨回来呢?这让我有点不安。
李绩是我读大学时的同学,属于那种整天叫嚷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关系,严格地说,我们的友谊不止两人,中间还有我们共同喜欢的一名女生。最后,那名女生选择了我,这有点意外,但不算出格,我和李绩都坦然接受了。毕业后我留了校,李绩去了三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城,在一所师范学校教语文。
开头几年我们的通信比较频繁,后来逐渐减少,也基本是每两月一封。当然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信的抬头总是并排着我和妻子的姓名,这个做法让我感到欣慰。五年前我和妻子结婚了,因为讨厌繁文缛节,决定蜜月旅行。返程时我热烈地提议绕道去拜访李绩,妻子却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这样不好吧,我不以为然,我说谁都可以不告诉,但李绩是谁,能让他不知道吗?我们没有事先通知李绩。
对于我们的突然到访,李绩似乎早有预感,只是热情的表情下似乎暗藏玄机。我想大概我们带来的喜讯让他有点不适应吧,毕竟比我们大一岁的他都还没结婚,多少有点触景生情。他给了我们应有的真诚祝福,并开玩笑说这样我倒省心了,不用为要包多大的红包而发愁。说是这样说,李绩还是慷慨地在学校围墙背后的那家据说最好的饭店为我们接风,当他恶狠狠地吆喝服务员前来结账时,掏出的那沓票子让我们觉得稍显残忍了点。李绩安慰我们,说他在这家饭店赊欠了一年多的酒钱,这次趁机一起清账。我发现,除了仍像过去那样潦倒,我们的朋友还多了几分愤怒。李绩倒不隐瞒,他抱怨说再这样熬下去,恐怕连骨头渣子都将不剩。我以为是我们的到来让他雪上加霜,半个月后他在信中解释,每月三四百块钱的工资,让他闭着眼睛也能数到棺材。他还在结尾处加了一句:“凡东西一变成商品,就具有谜一般的性质。”
那次见面,大半个晚上坐在房间里聊天,一小半则是在校园里散步,并在池塘边的石桌旁坐了坐,月亮从水塔的背后升起,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这诗一般的氛围下,我们或许想起了做学生时的岁月,都没怎么说话。回到房间后,李绩请来了他的一位同事作陪,我不知道李绩这个安排出于何意,以我比较龌龊的想法猜测,他大概是想平衡三人在一起时的尴尬吧。李绩和他的同事却正襟危坐,像是两名严阵以待的预审官。
那位女教师据说是师专数学系的高才生,严谨的专业训练,使她看上去并不喜欢此类游戏,脸上是忍辱负重的表情,翻着白眼,看似在为掺和我们的闲聊苦思冥想,实则是在寻找逃离窘境的借口。半个小时后,一名学生找了过来,向她报告,班上的同学打架,有个叫史大奈的被打出了鼻血。她凝重的脸色立刻舒展开来,让人误以为她巴不得她的学生闹事。她站起来说,真没办法,老是有这样的烦心事,不处理也不行。又随口补充,那个叫史大奈的学生,实际上比其他同学大三四岁,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打架都是他吃亏。我发现她的身材不错。
那名男生向李绩问好时,我突然留意到他脖子左侧有块拇指大小的胎记,这让我略感惊讶,不由自主地往李绩的同一部位瞟了两眼。
两人走后,李绩反而一脸笑容,他说:“你们瞧,人要是想做成什么事,总能找出点办法的。”语带讥讽。
旅行终于结束,我们满身疲惫地回到家。睡觉前,我们躺在床上对此行交换了彼此一些心得和体会,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场景,妻子说:
“李绩肯定是在追他的同事,他的同事却心无旁骛……”
我觉得妻子的推论八九不离十,她用的成语让我们笑得喘不过气来。一个月后李绩来信,语焉不详地提到那位数学老师,他说她让他感到恐惧。这句话给人产生丰富的联想,我和妻子心领神会。他甚至还非常露骨地透露,即使是在厕所,他也很难遏制自己浑身颤抖,“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我和妻子相顾无言。由于此类经验的缺乏,我实在无法想象蹲在厕所里浑身颤抖应该是什么模样。
信的末尾,李绩问我:“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某样东西,他应该怎样找回?”
这个问题折腾了我半个月,有一天上课时差点晕倒在讲台上。妻子理解我的困境,安慰我,别想太多了。在下一封信里,李绩寄来如下答案:或者疯狂,或者逃避,或者……
我期待李绩再次来信道出第三种选择,想不到却是他给我们的最后一封。手机时代的来临,写信很快被短信和电话所取代。没有了字斟句酌的独白,李绩传来的有关他个人的信息也就变得言简意赅了。而我们给予他的也大体如此。当然每次联系都是他主动,我们拨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现在基本是没事不联系。
再往后,李绩辞去了教职,两年后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老板,中间有什么变故和曲折,我们不得而知。那个傍晚,离他的上条信息已过去了两年,我和妻子都没有心情做饭。用三包康师傅草草对付后,花了一个多小时来讨论李绩可能的变故。我担心李绩的商人身份会否影响我们贫贱的友谊,而妻子一边修剪指甲,一边淡淡地说:“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的权利。”她安静得反常。
成了老板的李绩,还会在意我们之间的友谊吗?
在差不多五个小时的旅程中,我一直琢磨着这个问题。或者情况相反,我压根儿就没想什么。由于头一天的失眠,整个旅程我几乎都在昏睡中。我似乎还做了梦,好像见到了什么人。后来的几天里,我绞尽脑汁地搜索脑海里交替閃现的面孔,都被模棱两可地推翻了,包括李绩。车身突然的抖动让我睁开了眼睛。到站了。直到下车,我都觉得自己还没完全醒过来。
这个匆匆忙忙的梦让我对此行有了不祥的预感。
在车站的出口处,我没有见到李绩的身影。这是意料中的事,记忆里,李绩就很少严格地遵守时间,这也是那次绕道看他没有事先告知的原因。同时也担心他没有看到我的短信和未接电话。很快,我就在一块硬纸板上找到了我的名字,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endprint
眼前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头顶上的发丛却稀稀落落的。确认我是所接之人后,他的脸上立刻堆出了夸张的笑容,握住我的手,一迭声的欢迎辛苦,并作势要替我拿随身携带的唯一行李,一只假冒的鳄鱼皮包。我制止了他的殷勤。
“是他让你来接我的?”我问。
“他?”他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说:“是的,李总派我来接您……咱们走吧。”
我拉了拉有点滑的皮包带子,问他:“怎么称呼?”
他立刻拍了拍额头,做自责状,说:“瞧我,抱歉抱歉……”迅速在西服内口袋掏摸了几把,最后讪讪地对我说:“抱歉,今天在活动现场,名片发完了……”
然后自我介绍,说他叫史大奈,叫他小史吧,是公司市场部的一名经理助理。他还告诉我,他是去年从移动跳到这家公司的,并脸现得意之色地向我透露,公司老总其实是他读师范时的语文老师。听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点奇怪,五年了,我居然记住了这个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名字。在的士上,我们随意地聊了几句,多是涉及这个城市的观感,我本想告诉他我五年前就听过他的名字了,他和同学打架被打出了鼻血,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描述这个过程,中间还涉及好几个人。人人都有猎奇的怪癖,他会不停地追问你是怎么听到的,在哪儿,是在什么样的场合或情形下……就像自己突然间成名了。我决定不向他透露这个小秘密。
我问他李总为什么自己不来,史大奈就乐呵呵地笑了。他说他虽然是市场部的经理助理,但依然属于公司的最底层,因为市场部十几个人的名片上无一例外地都印着经理助理,为的是方便与顾客打交道。意思是说作为一名普通职员,他还没资格了解他们老总的行踪。
“我是临时受命,中午还在盛世国际做活动,四点才接到电话……真是抱歉啊!”史大奈又向我道歉。
我却不知道他应该为什么抱歉,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做市场的人在处理事情上的一种策略吧,或者说是一种素养。我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就问他是什么活动,史大奈说是他们公司新产品的推介会,说到这里,他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侧过脸来非常认真地说:“这个事,我们李总明天会专程找您谈。您不用着急……”这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事是哪个事,感觉好像跟我要找他谈的不是同一件事。
的士司机是个中年人,嚼着口香糖,专心致志地开车。听史大奈说到什么会展中心,就插话问他在哪家公司高就。车子正好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史大奈朝车窗外的一块巨幅广告牌指了指,说就是那家,我没来得及看,车站过去了,司机突然激动地在方向盘上拍了一下,说:“我小舅子在你们公司当保安呢。”仿佛这家公司里所有人都成了他的小舅子。他热情地和史大奈攀谈起来,应该是本地方言,叽里呱啦中,我如坠云雾,什么都没听懂。后来我干脆闭上眼睛。
车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下时,我被史大奈推醒,他说:“我们到了。”又对司机说,能不能帮他多搞点车票,到时好报账。司机一边给他找零,一边笑着说可以想办法。我们下了车。
史大奈应该是经常做接待方面的事务,显得很熟练,整个过程,我只在登记入住手续时出示了一下身份证,余者全由他代劳。很快他就领着我上了酒店的7楼。709。是一间标准双人房,窗台上还放着两盆塑料植物。他并没进来,而是站在门口,把一张券交给我。
“这是早餐券,明早您自己到一楼餐厅,是自助餐。”他笑着说:“今天坐车辛苦了,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明天八点半我来接您……”
然后道别并替我关上了门。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换到电影频道,临睡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件事:索要他的或李绩的电话。这让我有点不安。
第二天,史大奈并没有在八点半如约来接我。
吃了早点回到房间。因为没有史大奈的电话,这个天色略显阴暗的上午,我只能一直待在房间里。起初我没想太多,半躺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了几集《猫与老鼠》,当时针指向九点半时,我隐约感觉事情有点不妙,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但毫无头绪,我一边百无聊赖地将手中的遥控器在几个频道之间转来转去,一边忧心忡忡地留心门外的动静。走廊异常安静,偶尔传来有人经过时的说话和走动声,房门也沉默得像一面坚实的墙。有几次听到响动,开门一看,却是敲隔壁的门。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我的焦虑不断加深,一筹莫展地安慰自己:他或许正忙于他们公司的新品推介,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一两天就可完成,说不定还因他临时被派去接站而被迫中断或拖延了下来,那么李绩是不是更无暇抽身来见我呢?我甚至还有那么一会儿认为自己可能来得不是时候,并琢磨是否应该向服务台打听盛世国际的方位和乘车路线,却又担心离开后,史大奈恰好赶来。我决定继续等……
犯了几次困,似乎睡着了,但每次时间都不长,手机上显示的数字异常得缓慢。我就这样躺在床上醒一下睡一下,快到十二点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急忙抓起手机一看,屏上没有任何显示,才想起我的铃声是《海阔天空》。电话还在响,是床头上的座机,抓起话筒。
是服务台的电话。
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首先向我表达歉意,说不好意思打搅我休息了。我没半分心情和谁客气,这种电话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隔了一秒钟,我才哦了一声。电话里的声音并不怎么清晰,就像有人在电话线里揉搓纸团,我费劲地听了一个大概:由于我昨晚入住时只填写了一天,而现在快十二点了,仍无退房的迹象,所以冒昧地询问我是否有继续住宿的打算,如果有,请我到服务台重新办理登记手续。
“怎么回事?”我皱起眉頭嘀咕,“未免也太小气了吧。这么大的一个老板……”
“什么?”
“没什么,大点声,我听不太清。”我说。
“哦,先生您别介意……”声音抬高后果然清晰多了,她告诉我,按照酒店的住宿规定,如果我要退房,请在下午一点钟前办理,“您听清楚了吗?”
“嗯。”我有点头疼。
“那您打算再住一天还是……”
“我等会儿下来退房!”我按住自己的怒火说。endprint
“好的。打搅先生了。”
然后挂了电话。
我没有立刻收拾,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不出的怪异。我点了一根烟,迅速整理了一下头绪:我来这座小城是来找李绩的,但李绩没去车站接我,而是派了一名叫史大奈的职员接站,史大奈把我安排在酒店住下,并约定今天上午八点半来接我同李绩见面,但直到现在,不仅李绩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负责接待事宜的史大奈也不见了。整件事情就是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感到浑身阵阵难受。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敲响了。我不自觉地重重吁了一口气,跑过去打开门:
“怎么才来?不是说好了八点半吗?”
一秒钟后。
“我才接到通知啊……”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女保洁员,双手撑着一辆满载着打扫工具和床单、毛巾等物品的小推车……
两分钟后,我离开了酒店。走出房间的一刹那,我有种被人扫地出门的感觉。
我该去哪儿呢?在这个陌生小城我陷入了空前的迷茫之中。我是来找李绩的,却不知道他住哪儿,也无法联系上他。自从辞去了师范学校的工作,李绩就不断更换号码,每次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他都要特别强调这是他的新号码,可过一阵子打过去又变成了空号。我甚至怀疑此刻是在梦中。我到路边的小饭店吃了午饭,又到对面的公园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向路人打听去火车站坐几路公交车,结果我把1听成了7,折腾了两个小时,才到火车站,准备去买票时,发现最早的要到凌晨两点,顿时心烦气躁又浑身无力。最后又觉得三百多公里五个多小时我不能白来一趟。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找到李绩呢?我连他的公司叫什么都不知道……犹豫了好一阵,我決定去李绩在师范学校任职时的单身宿舍碰碰运气。但我不能确定这一招是否管用。
傍晚时分,我才到师范学校。走进校门,转到图书馆背后,在那条幽深的林荫道上,我远远地看见了李绩原先居住的宿舍窗口亮着灯。运气真不错!那一瞬间,我认定,这间房子的主人仍然是我的老同学李绩。路边的草坪上,一对青年男女正嘻嘻哈哈地打着羽毛球。
我快步往前走,并在心里盘算着,见到李绩后,先狠狠擂上一拳,并臭骂他一顿,要么就来个久别重逢式的相拥。当我走到门前时,却立刻安静了下来,决定什么都没发生,生活不需要矫情。
开门的却是一个穿着蓝色长裙的女人。她看见我就笑了,没半分陌生和惊讶,似乎对我的到来早有准备。
“你到底还是找来了……”她笑着说。
我犹豫着不敢进去,我说我找错了吗?隐约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你没找错。”女人依然在笑,她说这是李绩的房子。
还是五年前的样子,不过,显然刚刚打扫过了,玫瑰香氛中久无人迹的尘土味隐约可闻。我还注意到,原本堆着书籍、衣服和各种杂物的五斗柜现在空无一物,顶上却仍然摆放着我们当年游庐山的留影:我和李绩龇牙咧嘴,一左一右,我的妻子傻傻地站在中间,她的左肩上搭着一只手,但……不是我的。
“他早料到你会找到这儿来,”女人让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拢了拢头发,“所以他让我在这儿等。看来,他真的很了解你……”
“你们……”
我努力咽了一口唾液,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是想问我们有没有结婚吧?”
我点了点头。
“没有,我们……我们只能算情人关系。不过,我们现在分手了。”她说得很坦率,就像生怕我会有什么误会。她说李绩昨晚打电话约她见面,“说你要来,估计你最后会找到这里。叫我在这里等,瞧,我也是两个小时前到的。打扫了一下卫生……”
“他干吗让你来?”
“他说你明白。”女人又笑,眼角却浮出几道阴影,她说,“他大概觉得你会需要女人吧。你不用吃惊,他说你会明白的……”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便是当年的那位数学老师,也是李绩在信中声称让他感到恐惧和战栗的人。他现在竟然让她来这儿陪我。她告诉我李绩现在很忙,说不定此刻正坐在从香港飞往伦敦的航班上,每天都在天上飞来飞去。他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她促狭地打了一个比喻。我不知道这个比喻的确切所指,我故作轻松地将搁在床边的一只脸盆放到木架上,“是要推出新产品了吧。”她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不该知道这个秘密似的。我笑了笑,她昔日的门生可是狠狠地放了我一只巨大无比的鸽子啊!想到这儿,我寻思见到李绩后得向他好好参上一本,告诉他,他的那个下属不可大用。人品糟糕,信用为零。
她继续说,李绩前天下午就收到了我的短信,可他正要飞香港,今天去伦敦,下一站可能是东京或者上海,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回。
“他也不接你电话回短信?哦,我还以为他只这样对我呢。我觉得他现在越来越怪了,除了在公司,想见他比见皇帝还难,不知道他在干吗,尤其是这半个月,听说经常往国外跑……”
也许注意到我的脸色变化,她停了下来问我是否哪里不舒服。
我回过神,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摇摇头说没事,我若有所思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三个月前……”女人收住了笑,瞟了我一眼,“我无所谓,不过,他还算有良心,给了我一百万。”说到这里,她的神色明显沮丧起来,她告诉我,刚开始听李绩要跟她分手时,她还是有点伤心,毕竟在一起五年了。他当时坐在吧台的背后,端着一只酒杯直截了当地问她有什么要求。
“什么要求,我当时随口说分手可以,但要给我五十万。李绩说在一起五年,一年二十万,我给你一百万吧。我当时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
看着她在灯光下的脸,我实在想象不出她快要崩溃的样子。
“三天后他就将钱如数打进我的账号上……”
我们就这样聊着,后来聊到五年前的那次相聚,聊到分开后各自经历的一些事。我突然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多秘密,多到连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是属于自己的。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突然走到我的身边,慢慢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别辜负了他。”灯光下,她脱下了那身蓝幽幽的长裙,腰身依然如昔日般美好。接下来的事不必赘述,在那张重新铺好的散发着樟脑气味的床上,我们这一晚过得轻松而愉快,也很甜蜜。她的叫床声很迷人。endprint
半夜我们醒来,窗外的池塘里传来蛙鸣。她点了一根烟放在我嘴里,问我听到了吗,我点头说:“听到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她笑了笑,说真好听,然后感慨,她说她非常喜欢这个池塘,静静的,池边的小树林四季常绿,有时还有鸟儿飞来栖息、啄食……她说以前还在学校时,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转转。我接过来,说可你今天没去,她打了我一下,说你流氓。
后来我想起了那年来这儿时的情景,想起了我们坐在石桌边,李绩不慎掉出来的方巾,安静地躺在石凳下的草丛上。我和李绩不断吐出烟雾,慢慢地,我们三人隔着时聚时散的烟,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是不是问过你,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某樣东西,应该怎样找回?”
我愕然地看着她,然后点点头说是的,我说他后来给了我三个答案,疯狂,逃避,但第三个他没说。
“秘密。”
“什么?”我说,“什么秘密?”
“第三个答案就是秘密。”她凑到我的耳边说,“你还不明白吗?他告诉过我,第三个答案……秘密!”
我在离家三百多公里外的陌生小城待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没有见着李绩,几天来所经历的一切确实让我迷惑不解,同时也略有所悟。火车即将启动时,我看到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头顶,他的旁边还站着跟他打扮装束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抽着烟、欢畅地说着话,并时不时地向某处挥手致意,似乎是来送人的。我觉得那个年轻人似曾相识,他的脖子上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
“啊!”
“怎么啦?”她靠在我肩膀上,昨晚折腾了一夜的性事让她今天显得倦怠,五个小时里,除了有一会儿去打开水泡面,几乎全是偎在我的怀里时睡时醒,像一只安静的小猫。
“没事……”
一个月后,她就成了我的新婚妻子。我很想问她,李绩已经离开了学校,为什么他还能保留那间房子?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公司老板。还有……她的一百万呢?还有……我觉得这中间有太多的疑问了,每个疑问之下都可能是陷阱,就像我一个月前结束的那桩婚姻——我的妻子(应该是前妻了),她说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吧。两年前她终于如愿以偿出国留学,而我在这两年里苦苦等待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过去的事还是让它过去吧。我想。
此后的生活里我和我现在的妻子,不再谈爱情,似乎在为可能的分离做好一切准备。同时,也不再谈论李绩,仿佛他是不存在的。
也许这就是我的秘密,而每个秘密之下都有可能是陷阱。
责任编辑 孙 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