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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之镜(中篇小说)

2018-03-01鬼金

广州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美玲东山微信

“把灵魂交给神,把身体交给我。”

——题记

东山和毛洁茹两人确定了情人关系之后,总是拌嘴。有时候,这样的拌嘴很伤感情。相对来说,每次拌嘴,东山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最后都是他主动妥协来哄毛洁茹,两个人才恢复几天可能的平静。东山有时候很生气,心想,你妈的毛洁茹,你牛什么啊?但这只是想想,最后還是觉得离不开毛洁茹,心里面的那种喜欢割舍不掉,想到分手,就有一种伤筋动骨的疼。东山也想,这就是爱情吗?东山其实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结婚这么多年,包括后来离婚,又结婚,这其中的女人都没有让东山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倒是这次的毛洁茹,让他心动。其实,毛洁茹比他大,大几岁,东山没问过,也不想问。对于年龄,东山从来没有把那当成问题。毛洁茹多次提及这个问题,年龄的问题。毛洁茹也说大东山几岁,具体几岁,毛洁茹也没说。毛洁茹很少泄露自己的生活秘密。在这一点上,倒是东山比较坦诚,倒豆子般把该说的都跟毛洁茹说了。比如,遇到过几个女人;比如,屁股上的伤疤是哪年被狗咬的;比如……

两人好了半年多,毛洁茹在东山的心里还是神秘的。但这半年里,东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自己动情了,嫉妒了,小心眼了。强烈的占有欲让他想完整地占有毛洁茹。他曾检讨过这种想法,这是雄性动物的一种本能。把毛洁茹占为己有,这是不可能的。毛洁茹只能是他的情人。白天偶尔见见面,更多的时候,她是秘密的、隐藏的、地下的,黑夜里才能绽放的花朵。她有家。他也有家。那是两个不能靠近的岛屿。他和她,倒是有一种可能在一起,那就是他们都从彼此的家中走出来,再一次结合,组成婚姻。但这样有意思吗?婚姻只能是坟墓。在东山第一次对毛洁茹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毛洁茹害羞地说,我有家的。东山心里咯噔一下,又说,那也不影响我喜欢你啊。毛洁茹沉默。当然,东山也是有家的人。

离婚之后,他找了机修厂的会计刘美玲做了他第二任妻子。刘美玲是一个有些胖、有些矮,但眉眼间看上去透着憨厚、善良的女人。 她的小胖手总是让东山想起上学时候学的那篇莫泊桑的小说《羊脂球》。媒人介绍的时候,两人互看了几眼,敦实的刘美玲坐在那里喝着饮料。虽然都是有过婚史的人,但东山还是看到了刘美玲脸上的一丝羞涩,腼腆的红。倒是东山看上去没脸没皮的,像一个痞子。说话大大咧咧的,像喉咙里安了个小钢炮。砰砰的。媒人在安排两人见面之前就警告过东山,小点儿声,别说话跟打架似的。本来东山想控制的,但看到刘美玲的样子,他就不想控制了。从外在看,他们其实是一路人,就都不要装了。除了胖点儿,刘美玲还是有些小家碧玉模样的。这一点儿让东山感到满意。刘美玲的丈夫原来是机修厂的小车司机,给领导开车。有一次,领导喝酒后开着私家车,撞死了一个摩托车司机。领导给刘美玲丈夫打电话,经过协商,刘美玲丈夫顶替领导坐牢,其中的好处刘美玲没有说。东山也没问。后来,在监狱里,刘美玲的丈夫不知道怎么就死了。那领导答应给刘美玲的钱,也只给了一半。这一半是多少,刘美玲没说。东山也没问。东山问了句,你就同意他去顶替了吗?刘美玲说,我不同意,可是,我同不同意有用吗?在我们那个家里,他说了算。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这也许就是命吧。我们是机械局中专同学,当年我妈我爸就不同意,我妈还在街边的算命摊给他算了一卦,说我跟他过不到头。没想到,还真没过到头。东山问,你会让你妈找人再给我算一卦吧?刘美玲笑着,两个酒窝凹现出来。她说,在媒人说了你的生辰八字后,我给我妈发短信,让她算算。我妈说县城街头的那个算命瞎子死了。东山说,哦。刘美玲看着东山说,其实,我原来没这么胖的,不信你去看看我以前的照片。从今以后我要减肥。东山说,不看,你以前好看赖看都与我没关系,那时你都给别人看了,如果可能,我想从今以后你应该是给我看的吧?你是个怪人,刘美玲说。东山点了支烟,抽了几口。刘美玲问,媒人说你很有才,还会写小说,是吗?东山没有应声。写小说如果变成一个人相亲的资本,那是对文字的亵渎。这也许就是东山清高的部分。东山开始自我陈述了:我,东山。离婚之前,净身出户。无房。无车。现在,除了五千多本书,一些衣服,可以说,什么都没有。而且,技校毕业,学历低,没什么文化,一个老粗。这些差不多就是我的全部了,你自己掂量吧。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取暖,那就给我打电话,或者让媒人通知我。东山站起来就要走,他根本对这样的相亲不抱信心。刘美玲问了句,你对我满意吗?东山说,满意。刘美玲说,我也满意。这一次,刘美玲没有害羞,目光赤裸裸地盯着东山。那眼睛里有了情欲的部分。东山看出来了。其实东山的情欲部分一直隐藏在心里。离婚之后,他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他的表情一片淡然。沉默了一会儿,东山说,谢谢。刘美玲说,谢我什么?东山说,谢谢你满意我。这么多年我就是一个不被人满意的人,才落得如此狼狈不堪。刘美玲说,那是你没遇上我。刘美玲说话的语气显然自信了很多。东山从刘美玲的眼睛里不光看到了情欲的部分,还看到了这么多年来她的煎熬。这也是东山看重的。一个中年女人丈夫进了监狱,后来莫名就死在了监狱里,而她还在煎熬中坚守着什么。这样的女人看上去还是可靠的。但东山就不是这样了。男人嘛!好色是男人的本性。此刻,他还是想拥有一个安稳的家。下班回家可以有女人准备饭菜,晚上睡觉可以有人搂着抱着。那份安稳才是一个中年男人的需要。现在,遇见了刘美玲。从他的敏感直觉里,他相信刘美玲可以给他这些。中年是一个坡度,不上则下。但中年也是一个悬崖。凭着多年来写作经验培养出的对人性的洞悉,东山多少明白这些。但两年后,东山还是再一次纵身跳了下去。这也是人性使然吧。

那天,他们从欧罗巴出来,就去了刘美玲的家。欧罗巴是东山选的。浪漫嘛。东山还从鲜花店给刘美玲买了一束鲜花。没想到,两人解决了彼此身体的饥饿后,躺在床上的时候,刘美玲想起来,那束鲜花没带回来。东山抽烟,说,再给你买。刘美玲说,不买了,挺贵的,你有这个心我就满足了。刘美玲能这么说,让东山感到很舒服。他有了一种甜蜜感,一只手勾过刘美玲的脖子,在她的嘴上亲了一口。这些,东山更愿意理解为本能。不知道为什么,东山从见到刘美玲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陌生感。直到现在,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又变成两个人。更加没有陌生感了。东山愿意相信人是有前世的。刘美玲下床去冲洗自己,过了一会儿,刘美玲喊他,你也过来,我给你洗洗。离婚之后,好像就没有女人这样给他洗过。他连忙穿上拖鞋,冲进了卫生间。刘美玲的手是那么柔软,握着他身体的那部分,很是享受,在清洗的过程中,那凸起的部分竟然勃起了。同样是本能吧。刘美玲的细致周到让东山感到温暖。冲洗过后,刘美玲还用她的嘴唇亲了亲他的那东西。她脸上溢出了笑。那是来自身体内部的欢愉之花。从卫生间出来,身后的刘美玲说,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给你补补。东山说,随便,这几年,我随便惯了。刘美玲说,有我之后,你就不能随便了。东山敏感地问,什么不能随便了?刘美玲说,吃饭穿衣,要让你像一个有女人的男人,而不是……东山说,哦。刘美玲洗完出来,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你想吃啥?我去买。要喝点儿酒吗?东山说,不喝。你吃啥我吃啥。刘美玲说,好吧。你对这个房子还满意吗?那面的那个小房间可以给你做书房的。东山没吭声。刘美玲穿胸罩的时候,转过身去说,把挂钩给我扣上,第二排的。东山还真是第一次给女人系胸罩。刘美玲的皮肤细嫩白皙。胸罩带一勒,出现少许的赘肉,但看上去并不蠢。刘美玲穿着停当,对着镜子化了淡妆,还用了唇釉。东山以前知道唇彩,不知道这种唇釉。后来,他出于好奇,还真的问了刘美玲。那是他搬过来跟刘美玲一起过日子的时候了。刘美玲跟他说,唇釉比唇彩更好地覆盖唇色,看上去什么颜色,用上就是什么颜色,像涂了层哑光釉,不受本身唇色影响。东山记住了,在遇见毛洁茹之后的某一天,发现她唇色苍白,他细心地送给了毛洁茹一管粉色的唇釉。endprint

刘美玲出门前说,你在床上歇会儿,看看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上。刘美玲下楼了。东山听到她鞋跟的声音消失了,才从床上爬起来。

屋子里很静。

他在屋子里闲逛着,心想,自己可能就要在这里生活了。是的,生活。他多少还是有些悲哀,一个男人住女人的房子,心里面总不那么理直气壮。但,现实就摆在这里,不这样,还能怎样。这么想,东山多少释然了。更加释然的是,几年来,他终于给他的那些书找到一个归宿。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那个小房间里四处看着,觉得四面墙上都做上书架的话,他那些书摆进去,应该没问题。他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看着窗外。不远处是这座城市的一条大河。他从没在这个角度俯瞰过这条河。他曾在河边闲逛过,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带一本书来河边。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带的一本小说叫《地道》。阿根廷作家写的。他在河边朗读着。他至今还记得小说题记的一句话:

“……在任何情况下,只有一条漆黑、孤寂的地道:我所在的地道。”

那是一个画家杀害情人的故事。

至今想起来那些心理描写,还有些激动。

这也是东山的关于河边的记忆。

东山回到卧室,躺在床上。也许因为做爱的疲惫,多少有些困顿。他发现墙上挂了一条毛巾,从形状上看,那后面藏着什么。他好奇地下床,揭开那条毛巾,吓了一跳,脸色顿时苍白起来。他连忙又蒙上毛巾。那是刘美玲丈夫的遗像。刘美玲也真是一个细心的人,在什么时候蒙上的毛巾,他并没有注意到。但他相信,一定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她给蒙上的。他能理解刘美玲,甚至理解刘美玲在高潮来临时的哭泣。那是一个女人复杂的哭泣。

东山躺在床上总感觉有些不舒服。即使那遗像上蒙着毛巾,他也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从卧室里走出来,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竟然是某官员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新闻。他对这些不感兴趣,换了一个台。

这时候,有人敲门。

东山战栗一下,问,谁?

刘美玲在外面说,是我,忘带钥匙了。

东山去开门,接过刘美玲买的菜和水果。

刘美玲边换鞋边说,要不是有你在,我又要找开锁的人帮忙了。

那天晚上,刘美玲做了好几个菜,两人喝了些红酒。东山也没走。

东山那边的房子租期到了,他就搬过来了。这期间,刘美玲找人重新粉刷了屋子。东山在家具市场定制了几个大书架。搬进来的那天,把那些书摆上书架之后,东山累得直不起腰了。刘美玲给他按摩腰部的时候,东山说,谢谢你给了这些书一个安身之地。刘美玲说,都是一家人了,说这些干什么?

关于刘美玲丈夫的遗像怎么处理的,东山没问,也不想问,反正在这个屋子的墙上看不到了。

因为之前,东山跟前妻离婚的时候,为了孩子考虑,户口本没有分开。东山跟刘美玲也一直没有结婚登记。就这样生活了两年多。可谓幸福。这两年里,东山确实没有像离婚后的那段时间,不时地出去打打野食,而是静下心来,工作,业余时间看看书,写写小说。偶有发表。

遇见毛洁茹是在程军的生日宴会上。程军是东山的中学同学,当年考上了哈尔滨的一所大学,回到望城后,在机关里混了几年,这几年熬上了处长,而且是望城最年轻的,才四十出头。东山不喜欢程军当官的样子,或者说东山不是那种喜欢巴结人的人。因为写作,知道的都劝东山找找人,花些钱活动活动,别在工厂里倒班了。多苦。多累。东山也彷徨痛苦过,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靠写作改变命运的人。四十岁之后,东山变成一个充满宿命感的人。写作只是他调节和平衡内心的需要,是对自我的思考。所以,东山很少跟望城文化圈的人玩。偶尔会出席一些活动,但也是躲在角落里,不吭声。渐感无聊后,他索性不参加了,淡出那个所谓的圈子。虚与委蛇的家伙。小丑。他们让东山觉得恶心。对于文学,东山是一个敬畏的人。

电话是于红打来的,说程军今天晚上办生日宴会,找大家聚聚。东山说,程军的生日宴会,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他要诚心的话,让他打电话好了。于红当年是校花,也是东山暗恋的对象。东山说,你不会跟程军搞到一起了吧?于红说,你说话怎么还是那么难听。东山说,是吗?于红说,程军没你电话,就让我通知你。东山说,哦。于红好像生气了,问,你到底来还是不来?东山说,程军打电话或发个短信过来,我就去。于红说,你还摆上架子了。东山说,没。于红说,你还记恨我吗?东山说,怎么会?

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的中学在一个矿区,厕所在操场的东面,男左女右,仅隔了一道墙。一天,程军发现那墙上有一个洞,就往女厕那边偷看,还怂恿东山也看。没想到被女厕里的于红发现了,在那边尖叫着。于红尖叫的时候,正是程军在看。东山和程军连忙从厕所里跑出来。没想到于红告诉了教导处老师。在教导处里,程军就是不承认。教导处的孙大头上来就给了程军一脚,踢在屁股上,说,是不是你?程军咬着牙说,不是。东山那时候在学校里是一个老实的人。孙大头又踢了程军一脚说,说是不是你?程军还是不说。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重视个人隐私。孙大头就把于红找来,让她看是谁。于红低着头,害羞地看着东山和程军,说,孙老师,当时只顾着害怕了,没看清。孙大头说,你必须说一个,这两个小流氓,现在就知道偷看,将来还了得。东山和程军就像是孙悟空和六耳猕猴,在于红这个如来面前,被辨认着。东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眼睛的余光看到程军轻轻用小手指指了指东山。于红说,是东山。东山急了,说,于红你血口喷人。孙大头上来给了东山一脚,踹在膝盖后面的地方。东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孙大头说,你给我闭嘴,当事人都指证你了,你就别狡辩了,信不信我通知你家长。这句话在当时是很厉害的,如果让家长知道,那还了得,非得一顿暴揍。东山说,别,别……我承認,不过,不光我一个人偷看的,还有程军。程军说,你污蔑我,于红都说是你了,没说我。那次的惩罚是让东山和程军打扫一个月男厕所。从那以后,直到毕业,东山都没跟于红说过一句话。没想到的是,一次晚自习后,东山的模拟考卷还没有做完,等他做完了,外面的星星都满天了。他翻墙,抄近路回家,在一个角落里看到程军和于红在那里亲嘴。他躲起来偷看,身体里蠢蠢欲动了。他把程军置换成了自己,在亲吻着于红。只听于红说,说好只亲嘴的。程军说,我难受死了。于红说,我给你摸摸吧。程军说,那更要死了。于红说,那怎么办?在程军把于红放倒在地上的时候,东山猛然警醒了,自己不是程军。他摸黑捡了颗石子,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撒腿就跑。endprint

于红在电话里无奈地说,那好吧,我让程军给你打电话。

东山得意地跟在旁边看电视织毛衣的刘美玲说起这件事,刘美玲乐得不行了。刘美玲说,你当年也不是一个坏孩子。东山倚在沙发上就笑。东山征求刘美玲的意见说,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刘美玲说,去吧,你也没什么朋友,出去走走。东山说,只要程军打电话来,我就去,不打,我就不去了。刘美玲说,你还端着了?东山说,有些时候,你只有端着,人家才可能把你当人。刘美玲说,这倒也是,你贱赖赖贴上去也是冷脸贴到热屁股上了。那句话怎么说了,叫什么?欲擒故纵。东山说,刘美玲你都会捅词了。刘美玲说,还不是跟你学的。

果然,在东山去卫生间的时候,电话响了。东山撒完尿出来,接电话。是程军。程军说,晚上我生日宴会,其实就是一个借口,大伙在一起聚聚,你一定要来啊!东山看了看刘美玲。刘美玲点了点头。东山说,好吧。晚上见。撂下电话,刘美玲说,你太能装了。东山说,我装了吗?我装了吗?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东山是一个喜欢在饭局无聊的时候看看书的人。他随手拿了一本新买的威廉·特雷弗的小说集《出轨》放到包里。刘美玲看见说,还是别带书了,叫人家以为你清高。你看,现在到哪儿不都是看手机,谁还捧一本书读啊?尽管在这个无论多大岁数都是低头看手机的年代,东山还是依然故我。这也许就是东山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是臭显摆吗?不是。

是啊,转眼间,都进入中年了。这是东山在酒桌上看到那些人时的感慨。很多人都不认识了。陌生。自我介绍后,才有恍惚的印象浮现出来,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啦!坐在东山身边的是一个看上去知性的女人。东山想不起来是谁。经介绍后,才知道她不是他们的中学同学,是电视台的一个记者,跟程军认识。后来,东山才知道,这桌饭其实是毛洁茹买单。毛洁茹在报道新闻的时候,触及了一个敏感点,是程军找人帮着压下来了。这是毛洁茹的谢罪宴。毛洁茹短发,圆脸,单眼皮,皮肤光洁白皙。整个人看上去干练,透着澄澈。也许是她一身白色衣着的原因。后来,东山认为自己当初的判断是错误的。其实,酒桌上只是毛洁茹做出来的职场女性的范儿,不是真实的毛洁茹。整个酒桌上,还就毛洁茹是一个靓点。于红简直没法看了,中年的女胖子。一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其他当年的女同学,东山大多想不起来是谁了。东山自我介绍完,于红补充说,这是我们的大作家。东山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连说,不是,不是的。东山很厌恶别人称自己是作家。“作家”这个词已经被很多人玷污了。于红的介绍没有引起大家的哗然,这倒是东山意料之中的。他没必要因此受到更多羞辱了。让东山没有想到的是,于红竟然在喝酒的过程中讲了他和程军当年偷看她的事情。而她指认的人是东山。这让东山很是尴尬。有人追问都看到了什么?东山说,刚看于红就发现了,什么都没看到。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毛洁茹坐在那里更像是一个旁观者,一声不吭。毛洁茹给程军敬酒说了些感谢程军帮忙的话。程军说,洁茹你还要锻炼政治的敏感度啊!毛洁茹说,一定,一定。程军说,再有这样的事情,我可能就帮不了你了。毛洁茹说,知道,知道。东山看着程军的嘴脸,心里说,你算个屁啊。一副官腔。毛洁茹说,开车,只能喝这一杯。程军还不依不饶的。东山看不过去了,出门前,刘美玲就叮嘱过他,胃不好,别喝酒。但这时候,东山站起来说,程军,我跟你喝。那次偷窥于红,你也有份的。东山开始转移话题。只见于红坐在那里美滋滋的,眉飞色舞了,嘴里还说,现在老了,让人家偷窥人家都不稀罕喽。这感叹里透着人生的残酷和悲凉。东山敬过酒之后,桌上开始哗然了。那些人围着程军,像一群嗡嗡的苍蝇,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看上去,程军很喜欢这一套。那是一个男人的虚荣。毛洁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突然举起杯对东山说,东山老师,我敬你一杯。东山举起杯说,不要叫老师。你不是还开车吗?喝水吧。我也喝水。毛洁茹抿嘴笑了,说,哪天不开车了,我请你。东山说,客气了。两人以水代酒,彼此喝了一口。东山被她刚才的那抿嘴一笑迷住了。毛洁茹说,东山老师出版什么书了,买一本拜读。东山说,没出版过,只是在一些杂志上发表了一些小说。毛洁茹说,能买到杂志吗?东山说,最近倒有一个,在《花城》杂志发表的,等寄来样刊,我送你一本吧。毛洁茹说,现在发表都很难的,杂志也不好过,我还是买一本支持一下。东山说,谢谢。毛洁茹问,小说叫什么名字?东山说,《碑与城》。毛洁茹说,好的,我会买来看的。东山说,我有一个请求,可以吗?毛洁茹看着东山说,东山老师,你说,只要我能办得到的没问题。东山说,不要叫我东山老师好吗?东山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次,毛洁茹爽朗地笑起来,都可以看到她口腔里跳动的粉红色的舌头了。毛洁茹说,好的,东山老师。东山说,你怎么又来了?毛洁茹说,那我遵命,东山。东山笑了说,其实,有时候被人称为老师,很傻的。你说呢?毛洁茹说,是的。从毛洁茹的脸上看,东山倒感觉她比自己年轻很多。他的判断却是错误的。毕竟是第一次接触,彼此都不知道说什么。那边交杯换盏的,酒沫飞溅。毛洁茹在那里看手机。东山从兜里拿出那本《出轨》翻看着。他也好奇这本小说集为什么要用这么一个名字,挣人眼球吗?他从作者细腻的笔触和出色的心理描写,看到了都市生活中人性和非人性的两面。毛洁茹瞟了一眼东山手里书的名字,低下头,继续看手机。东山掏出一支烟,问毛洁茹,不介意吧?毛洁茹说,不介意。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夹着香烟的东山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怪物。这个形象被毛洁茹偷拍下来,在一次上床后,毛洁茹翻出来给他看。那群同学围着程军,开始搂搂抱抱的了。可以看出程军一脸厌恶,但为了保持虚荣,他还得应付着。东山又翻看了几页小说,毛洁茹从手机上抬起她的脸,眉清目秀的。毛洁茹打断他问,你看过《肖申克的救赎》这个电影吗?东山从书上抬起头问,怎么?毛洁茹说,没什么?只是微信上看到电影里的几句经典台词,觉得很不错。东山折了一下书页,合上书说,是啊,那是我喜欢的一部电影。一个越狱的电影,比后来的美剧《越狱》要好很多。我看的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是叫《刺激1995》。不过里面的台词大多忘记了。毛洁茹说,你有微信吗?我加你,转发给你。东山掏出手机,两人加了彼此的微信。两人几乎同时说,你叫灵魂羽毛,你叫自由神。两人对视一笑。毛洁茹把那条微信转給东山。endprint

“懦怯囚禁人的灵魂,希望可以感受自由。强者自救,圣者渡人。”

东山念着,说,这句多好,还有这句:

“我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激动,以至于不能静静地坐下来思考。我想只有那些重获自由即将踏上新征程的人们才能感受到这种即将揭开未来神秘面纱的激动心情。我希望跨越千山万水握住朋友的手,我希望太平洋的海水如同梦中的一样蓝:我希望。”

毛洁茹说,我也喜欢这两句。

东山说,这也许是很多人的向往,越狱不仅仅是越狱吧,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囚徒,生存的、家庭的、社会的,更大来说是宇宙的囚徒。

毛洁茹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毛洁茹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东山翻着毛洁茹微信的相册,里面毛洁茹的自拍像,看上去都很漂亮,比本人年轻。

东山来了一句,你的照片真好看。

毛洁茹说,我本人就不好看吗?

东山愣了一下,说,好看,但照片看上去更……

毛洁茹笑着说,那都是被美颜的软件修过的。

东山说,哦。

两人又以水代酒碰了一下杯子。

散局的时候,程军要毛洁茹送他回去,说自己喝多了。毛洁茹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东山说,我都答应送东山老师了。场面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程军面色铁青,气哼哼地说,那算了。毛洁茹连忙说,对不起。程军挥了挥手,被簇拥着走出饭店。毛洁茹的托词指向了自己,这也是一个女人的自我保护。东山陪着毛洁茹买单。一下子花了两千多,看着都心疼。从饭店出来,东山说,你自己开车回去吧,我走走路,消化消化。毛洁茹说,我都说送你了,再说了,你没有揭穿我,我已经很感谢了,送你一趟,算我感谢你。东山说,没这个必要。我理解你的。在自我保护上,你是一个机敏的女人。好。在这个野兽横行的年代,女人需要这样。但你确定我就是一个好人吗?毛洁茹笑了,说,那你能把我怎么样?吃了我吗?东山说,也不一定。毛洁茹说,到时候谁吃谁还不一定呢?我可能是那种吃人连骨头都不吐的主儿。东山说,哦,但我可能是一个噬魂者。毛洁茹说,服了你了。走吧,上车吧,我把你送回去。東山说,我真不坐,汽油挺贵的,给你省省,刚刚被人宰了那么一大笔钱。毛洁茹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东山说,这次让你见识了。毛洁茹说,那怎样你才能上我的车呢?东山盯着毛洁茹说,你对我抿嘴笑一笑,我就上车。毛洁茹说,我又不是卖笑的。东山说,靠。毛洁茹说,不坐拉倒,老娘不跟你磨叽了呢!毛洁茹说完向停车场走去。摆动的腰肢透出一个女人的风情。东山驻足看了会儿,转身要走。毛洁茹回身问,再问你一次,坐不坐?东山没有回答,冲着毛洁茹摆了摆手,离开。 东山沿着马路走着。路灯昏黄。这是夜晚的幽灵之眼。夏夜的风凉,竟然有了秋意。东山不禁颤抖了一下。路边的长椅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那里相依相偎着,亲吻着。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东山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仓皇之犬,靠那些少男少女中追忆着青春的尾巴。但那已是不可能。东山有些伤感,点了支烟,加快脚步。刘美玲发来短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洗好了,等你回来。刘美玲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这一点东山深有体会。而他上夜班熬夜,真的有些招架不住了。这招架不住里莫名多了一丝厌恶。他甚至怀念起以前一个人的自由日子。东山回刘美玲的短信说,还在喝。东山有时候为了应付刘美玲,就让她翻身做了他的主人,任她在上面作威作福。必须承认,东山很久没有体验到射精带来的快感了。每次刘美玲高潮来临之后,就瘫软在他身上说,不行了,不行了。东山那种想喷射的欲望也被冲淡了。接连而来的是,刘美玲从他的身上滚到床上,鼾声四起。

路过望溪公园门口的时候,东山刚要往里进。只听身边的刹车声戛然而止。东山刚想发作,一看是毛洁茹从车窗伸出头来。东山说,怎么?谁雇你当私家侦探了吗?你跟踪我。毛洁茹说,切,谁稀罕跟踪你似的。我是一个人心烦,想到这公园里坐会儿。东山说,哦。毛洁茹这时已经在路边停好了车。东山在门口等着。没想到毛洁茹从车上下来,从东山的身边擦过去,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陌路人。东山没吭声,独自往公园里走。晚上九点多,公园里的人还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近年来,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健康的重要。这公园自然成了最好的锻炼身体的去处。可以说,人满为患了。除了路边仅有的灯光,树林里还是黑暗的。东山盯着毛洁茹的身影,盯着盯着,竟然让她跑出了视线之外。不见了。东山暗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没有融入人群之中,而是钻进了黑暗的树林,找了一把长椅坐下来,坐了一会儿,又躺下来,呼吸着草木的气息。黑暗在那一刻只是一种存在。他成了黑暗的一部分,或者说是黑暗的内核。他很享受这黑暗带给他的静谧。是的,静谧。尽管树林之外有那些锻炼的人嘈杂的声音,但对于他,那些声音是微弱的,已经被草木和黑暗吸纳。黑暗和灵魂一样是有体积和重量的。东山点了支烟,从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就像是他的灵魂融入到黑暗之中。他闭着眼睛,身体仿佛在黑暗中悬浮起来。是的,悬浮。他其实就是一个悬浮在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间的人;是一个悬浮在肉身与灵魂之间的人;是一个悬浮在自我纠结和自我修正之间的人;是一个悬浮在粗暴和柔软之间的人……

这么想的时候,东山暗笑着。

一只夜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梢惊起,向上飞去。相对于天空的存在,地面的黑暗要浓重于半空的,可以看到夜鸟的恍惚剪影。东山无法辨认那是一种什么鸟。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只乌鸦——地狱的信使。当他陷入世界扑面而来的黑暗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他希望自己变成那样一只乌鸦,一只笨的乌鸦,飞往光明之城。他甚至幻想着这个国度犹如诺亚方舟,而他就是那飞出去报信的乌鸦……

这种状态,东山也思考过,是从他身体里分裂出来的一种靠近灵魂的状态。他喜欢。

是灵魂的出离。

那一刻,肉身是没有性别的,近乎荒人,悬浮于天堂和地狱之间。至于天堂和地狱,更是一个符号化的存在,是美好和恶的乌托邦而已。是死亡的归宿而已,是肉身消亡之后的两个去处。作为灵魂的人也许可以去天堂,而作为失魂的人去地狱而已,可是,此刻作为这悬浮的人,他感觉到另一种东西开始占据和主宰他。endprint

是什么呢?

情欲。

因为东山感到孤独,那是情欲来袭和情欲过后如死亡般的孤独。

此刻是情欲来袭。

东山相信自己的预感。在黑暗中有一轮光晕移动着,慢慢升起,那情欲跟着光晕一起上升,成为光的一部分,身体暗夜里飞舞的萤火虫。

透过林间的那些树木,恍惚见路上走动的人群,依稀可辨某些人的身体里同样存在这样的萤火虫。而有的人的身体里漆黑一片。漆黑一片。

东山转回头,平躺在椅子上。

这时候,手机响了。东山一激灵,看是于红的号码,犹豫,还是接了。

于红说,东山,你到家了吗?我还想喝酒,你能陪我吗?程军这个狗日的,只想操那个叫毛洁茹的女人,他如今已看不上我这人老珠黄的人了。

东山说,你喝醉了,回家吧。

于红说,我没喝醉,没喝醉。你还记得那次指正你在厕所里偷看我吗?之后,那个傻逼程军就开始追我,像狗似的,成天跟着我。有一天我们在学校墙外的一个角落里,他想X我,我真可怜他,一个可怜虫,我让他摸了,当他想对我進一步那啥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一颗石子,砸在了他的头上……我想喝酒,你能陪我吗?你那时候不是偷窥我吗?现在,只要你陪我喝酒,我让你看个够……

东山没想到当年的校花竟然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东山委婉地说,你还是回家吧?回去晚了你丈夫该担心了。

于红说,那个死鬼,他还在监狱里待着呢。

这倒是东山没有想到的。中学毕业后,东山倒是听说于红很早就结婚了,跟了矿区的一个叫“大耳朵”的混混。

东山说,改天吧,这么晚了,我回家也不好说。

于红说,那好吧,我找别人喝。

于红说完,就撂了电话。

东山手里还拿着手机,里面传来嘟嘟的挂断声,撞击着他的耳膜。

天黑得更加凝重了。

远处人行道上的人已稀少。

夜凉贴着肌肤行走。

东山点了支烟企图暖和一下。也许是无聊,他打开手机上网,找到毛洁茹转给他的那条《肖申克的救赎》的微信。他念着上面的话:

“有的鸟是不会被关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美丽了。几十年里,人们只有承受,当绝大多数囚徒早已麻木,慢慢失去了对自由的渴望的时候,可在安迪的内心世界一直坚守着自己最初的信念,那就是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偌大的肖申克,漫长的时光里,只有一个安迪改变了肖申克的世界。”

东山联想到自己在轧钢厂里,又何尝不是一个安迪,可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么想,不免黯然。他从椅子上起来,走出树林。

空气里裹挟着潮湿袭来。天上黑云跑动。

东山感觉腿上的旧伤阵阵疼痛。那是刚上班的时候,在轧钢厂里被机器伤害的。

东山走到望溪公园门口,毛洁茹打来电话说,你在哪儿?

东山问,怎么的?

毛洁茹说,程军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跟你在一起。如果程军给你打电话,你就说我跟你在一起啊!

东山说,这不是叫我撒谎吗?

毛洁茹说,你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东山说,我干吗要这样?你怎么报答我?

毛洁茹说,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东山说,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你还在公园里吗?

毛洁茹说,你是天气预报啊?你怎么就知道要下雨了呢?

东山说,不跟你废话,你爱听不听。我走了。

毛洁茹说,我开车送你吧。

东山说,不用。

东山在公园门口,拦辆出租车回家了。

回到家里,刘美玲已经睡了。东山简单洗了洗,看了会儿书,很轻地躺到床上。他莫名地烦躁,起来,又去书房,抽了支烟。再一次回到床上,关了灯,黑。刘美玲梦呓般说,你回来啦?我困了,就没等你。东山没吭声。刘美玲的一只胳膊伸过来搂住他。刘美玲说,你不搂着我,睡不踏实。这屋子里的黑迥异于望溪公园里的那种黑。这黑给人一种窒息感。窗外雷声大动,闪电撕裂着黑暗,暴雨落下。雨滴像一群叛乱者疯狂地敲打着窗户。雨滴的声音急促、迅猛,东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黑夜里被瓦解了。支离破碎。后来,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梦中,荒凉的郊外,四野漆黑一片,一个人背对着他,在空地上点起了一堆篝火。梦中,东山企图看清那人的脸孔,就是看不见。他变得沮丧,闷闷不乐。

东山问,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你在干什么?

那人说,我是谁?这就是我的名字。至于你的问我干什么?我在祭悼我,天空是唯一墓碑,那些星星是我的墓志铭。

东山听得一头雾水。

只见那人慢慢走向火堆,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堆火焰,越着越大,蔓延开来,火焰的高度几乎可以够到天了。灼热的火让东山恐惧起来,他开始奔跑……奔跑……气喘吁吁……直到坠落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坐在井状的深渊内,仍可以看到上面的火……火光慢慢退去……井里面……漆黑……他囚禁在那个空间里……呼喊……外面的世界……漆黑……没有回音……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着……他对自己陌生起来……不禁问自己……我是谁……我是谁……

刘美玲下地去卫生间惊醒了他。刘美玲问,怎么了?做梦了吗?

东山嗯了一声,猛地从恐惧中醒来,心有余悸。东山说,给我倒杯水,口渴。

刘美玲光着身子,端了杯水,递给东山,他咕咚咕咚喝下去,好像从沙漠里走出来的人似的。喝完水后,东山喊,烟给我。刘美玲说,大半夜的抽什么烟,对身体不好。东山继续喊,烟。刘美玲只好去找,扔给东山,生气地说,你就抽吧。

东山点了支烟,躺在床上抽。

刘美玲问,还要什么吗?

东山说,不要了。endprint

刘美玲回到床上说,怎么?去参加了一个聚会,就睡不着了吗?

东山说,刚才做了个梦,火,满天的大火……

刘美玲说,哦。

刘美玲说,你要是睡不着,我跟你说个事。

东山问,什么事?

刘美玲说,之前我说我想要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我去医院查了,也问了医生,医生说我年龄有些偏大,如果真想要的话,也没问题。哪天你也去查查,我已经确定我没有问题了。

东山说,都这个岁数了,要什么孩子啊?再说了,我们自己活得都苟延残喘的,让孩子也跟我们受罪吗?不要。

东山说得很坚决。

刘美玲生气了,背过身去。

那梦中的恐惧仍滞留在东山的身体里,针尖般刺疼着他。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驱赶,让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熄灭了烟,关灯,黑。他转过身,身体抵着刘美玲的身体,他竟然勃起了。刘美玲的身体也感觉到了,臀部享受地蠕动着。但她仍在生气。东山费了很大力气,才进入到刘美玲的身体里。刘美玲还是配合的,要不,他也没有办法。但刘美玲没有像往常那样热情,而是躺在那里隨他弄。刚开始还有些干涩,但很快就好了,湿润了,顺畅了。刘美玲开始呻吟,耸动着,臀部撞击东山的胯骨。刘美玲还是没有忍住说,上来。东山多少有些扫兴,但还是上来了,两个人的身体在被窝里疯狂地颠簸着,把被子都蹬到了地上。对于东山来说,他是冷静的,那只是身体的行为,是为了驱逐身体里面那来自梦境的恐惧。刘美玲叫了,声音很大,紧紧抱着东山说,别动。东山没有听话,更加疯狂,他能感觉到刘美玲的身体在惯性地配合着,直到东山说,好了。他的子弹从他的枪里射出来,那一刻,身体清爽了很多,那份恐惧好像也随之喷射,荡然无存了。刘美玲的身体被再一次调动起来,她想再冲锋一次。她说,别停,快,再来几下,就要好受了。东山实在不行了,但还是配合几下,从刘美玲的身体里滑出来。刘美玲嗔怪地说,你坏,马上就要冲到顶峰了,你却撤兵了。刘美玲暴露出她的贪婪。东山无语,突然涌起一阵绝望,泛滥开来。那梦境中的恐惧是消褪了,反倒增加了几分做爱后的空虚和落寞。只剩下“身体的东山”躺在那里。是死亡,也是诞生。后来,东山反思自己,他称这种做爱的自己叫“性的人”。

东山这次睡了。睡得很香。睡眠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那天东山下夜班,晚上工厂里活不是太多,他就睡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可能老了,每天早上无论上不上班一到五点钟就会准时醒来。刘美玲去上班了,早上给他打电话说,饭菜都在锅里,你热热吃就可以。他边吃着刘美玲给他留的饭菜,边看电视。望城电视新闻里出现程军的讲话。只是一个画面,晃过去。但东山看见了。由此想到毛洁茹。也许是这么多年写作养成的某种隐秘的心理,他企图窥探这个女人的秘密。内心的秘密。如果说那天的饭局上程军想带她走,是一个秘密的话,那么她可能隐藏着更大的秘密。这么想,东山竟然有一股隐秘的冲动和兴奋。他平时很少上微信的,不上班的时候,时间都用在看书、写作上了,偶尔出去散步的时候,还用手机偷拍一些行人的状态。黑白片是他的最爱。森山大道是他的偶像。

早上厂里停水了,没洗上澡。那些工厂里的粉尘滞留在他的头发上,皮肤上,很不舒服。他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出来,给自己冲杯咖啡,然后,躺在沙发上。他犹豫了一下,看还是不看?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值得他看吗?再说了,那种窥探会带来什么?他没有答案。也许可以成为小说里的一个人物。这么想,他坦然了些。一个写作者更是人性的勘探者。他为找到这个借口窃喜了一下。喝了口咖啡,开始翻看毛洁茹的微信。她微信里的照片拍得很烂,更多是采访工作的一些现场记录而已。还有几张自拍照。那被软件修过的自拍照,连皮肤上的毛孔都看不出来。看来,科技真是发达了。但眉眼的轮廓没变。尽管是自拍,但东山还是从毛洁茹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怅然。那怅然让东山心疼了。东山认为这是人的本能。是的,本能。她的脸还是很漂亮,但透着冷峻。一头栗色的短发,从照片上看她大概在三十七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她微信里的文字,最显眼的一个字眼是:“失眠”。一个中年女人为什么老是失眠?是生理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琢磨起来就有些意思了。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失眠女人的形象。他还记得村上春树就写过一篇小说叫《眠》,里面写的就是一个失眠女人的故事,而且十七天没睡觉,还在阅读《安娜·卡列尼娜》。相信毛洁茹不是这样的。从她的微信里没看到她晒过一本书。对于倒班工人东山来说,不睡觉就等于死。那么毛洁茹失眠的原因是工作压力大吗?凭着东山的敏感直觉,他相信不是。那是什么?东山一时还无法揣测。即使后来,毛洁茹跟他说了一些失眠是生孩子时落下的病根,但那也不是全部。

东山甚至邪恶地想,那是缺少性。

但他很快消灭了这个恶毒的想法。

刘美玲从单位打来电话问,你吃饭了吗?

东山说,吃了。

刘美玲说,早上忙,菜里面盐放多了,咸吧。

东山说,还可以。

刘美玲问,咋还没睡觉?

东山撒谎说,看书呢。

刘美玲说,睡吧,乖。

东山喝了口咖啡,从毛洁茹的手机里下载了一张她的自拍像。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了。保存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女人的照片,这是要干什么?他看着,又把毛洁茹的照片从手机里删除了。看上面的日期,毛洁茹已经很长时间没更新微信了。

刷屏的时候,东山看到于红的微信。里面都是晒吃的,晒自拍照,满屏都是幸福。东山想,这也许是一种自我疗伤吧。

东山点了支烟,眼睛有些累,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刚才被他删除的照片上毛洁茹的脸浮现在他的大脑里。他又从毛洁茹的微信里找出来,仔细看了看。他抑制不住地冲动,让他对着手机上的毛洁茹亲了一下。这件事后来他跟毛洁茹说了,毛洁茹笑他暗恋她,那是对她耍流氓。

东山迷糊了一会儿。在沙发上。endprint

再次刷看毛洁茹的微信竟然更新了,是转载昂山素季的三则语录。

东山看了,觉得这是毛洁茹最有分量的一条微信。他点了赞。 他仿佛看到那点赞的心形在跳动。可惜不是红色的。那是一颗空洞的心。他决定评论一句,评论什么?他想了想,在手机上打下这样一行字:“憧憬礼物,但我们喑哑的喉咙里同样藏着匕首,在路的远方,还是路。礼物在路上,何时抵达?”

没想到毛洁茹回话了,说,你这么认真干什么?我只是喜欢这些话,就转了。

东山说,喜欢也是一种憧憬。

毛洁茹说,我们可能收到这样的礼物吗?

东山说,只要努力。

毛洁茹说,你这话是哄小孩吗?

东山说,你是小孩吗?

毛洁茹说,前不久我转了一个帖子是说我们望城某个部门的黑暗面的,我公安局的朋友连忙给我打电话说,赶快删了。

东山说,哦。

东山说,有目共睹的黑,要抹白,可能吗?不是越抹越黑吗?

毛洁茹说,不跟你说了,要上课了。

东山跟了一句,问,上什么课?

毛洁茹说,在浙江丽水学习,单位组织的培训。

东山说,哦。

东山突然想起自己在丽水有一个鲁院的同学,是一个女诗人。

东山说,我有一个同学在丽水,你可以找她玩。

毛洁茹说,我们单位来了一群人呢。

东山说,哦,那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毛洁茹回了一个笑脸。

尽管只是一个符号的笑脸,还是让东山的心里感觉到一丝甜蜜,甚至毛茸茸的了。

这样的心理状态让东山觉得有些自作多情。他对自己说,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一个什么物种,人家毛洁茹是什么物种?尽管都是人,但有天上地下区别的……

这样的想法多少消灭了他即将肿胀的心。

想入非非只能是黄粱一梦,很多事情,还是在梦中更好。梦有无限可能。包括他们之前在微信上探讨的那个“礼物”。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自我的慈悲也是必要的,甚至是自我怜悯。

东山经过自我审判之后,安静下来,回到床上睡觉。万劫的肉身只能在卑贱中自我轮回。这么悲观的想法让他的心里面堵了一团棉花。睡觉吧,像死了一样,轮回一次,也许新的自己会诞生。东山自言自语。他想把毛洁茹的微信号拉入黑名单或者删除。这样那颗激荡的心就不会跃跃欲试去关注她。但他不忍,那样是残酷的、残忍的、残暴的。

下午三点多,东山醒了,头疼欲裂。他揉了揉太阳穴,还是疼,就像里面有一把冲击钻。他打开窗户,呼吸了一会儿来自楼下树林的新鲜空气,头疼多少得到缓解,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又到厨房里找吃的。睡眠让他变得饥饿,饥肠辘辘,饥不择食。胡乱吃了一口,他回到客厅,躺在沙发上,幻想着天花板上出现一面镜子。但天花板上除了一盏花瓣似的灯具,什么都没有。他就盯着那花瓣似的灯具看,越看越觉得那像一个女人的身体器官。他不敢看下去,去了书房。关上门,拉上窗帘,让自己面壁。面壁时心里面需要诵经啊,可他不信那套。他近来迷恋一本小说叫《2666》,他把其中《罪行》的那部分,当成他的经书。从写字台上拿起来,大声朗诵着。这样还真起了一点儿作用。小说里累累的罪行讓他无法思考个人的私欲。这私欲还处于性欲阶段。东山自我判断着,只有消灭它,一切才会心如止水。

东山念得口干舌燥,从书房出来,倒了杯水,仍处在纠结之中。他想找个人说说,找那种不会泄密的朋友说说。可是在望城,东山没有这样的朋友。没有。东山困兽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发现刚才的朗诵对于他萌生的性欲失效了。

东山下楼转了一圈,坐在广场旁边的树阴下抽烟。他萌生写一个短篇小说的想法,他设想了种种可能,甚至是意淫毛洁茹的。小说的名字就叫《午后之爱》。这么想,他有些兴奋,连忙回家,打开电脑开始写。刘美玲下班回来,他都不知道。刘美玲问,干什么呢?东山说,写一个小说。刘美玲说,哦。那我做饭了。东山说,做好了你先吃,我想把这个小说写完再吃。刘美玲问,你什么时候能写完啊?东山说,按目前的进度,睡觉之前。刘美玲说,哦。刘美玲就这点好,在他写作的时候,从来不打扰他。他几乎疯狂地敲打着键盘,让语言跟随着荷尔蒙一起飞起来。夜里九点多,他终于打下最后一个句号,长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就像两个人一场大汗淋漓的欢爱之后。

东山坐在电脑前,点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他的舌头因为吸烟过多已经丧失了知觉。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快写出过一个短篇。他都有些羡慕自己了。

看着小说的结尾,他禁不住兴奋地喊起来:“同志们辛苦了!”

顿了一会儿,他接着喊:“为人民服务!”

东山从书房出来,身体都摇晃了。

刘美玲说,我的大作家写完啦?

东山说,嗯。

刘美玲说,那赶快吃饭吧。

东山说,嗯。

东山扑在沙发上,等着刘美玲把饭菜端上来。

也许是《午后之爱》这篇小说让东山更想占有毛洁茹了。他之前所有纠结和卑贱的心理都统统倒塌。这种欲望让他变得强大起来。在吃饭的时候,他不敢去看刘美玲,他在小说里已经背叛了她。不只是在小说里,在精神上同样背叛了。他变成了一个不忠诚的男人。刘美玲坐在沙发的对面,盘着腿,在看电视,不时瞟一眼东山,说,你慢点儿吃,别噎着。你一个工人好好上你的班得了,写什么小说呢?东山夹菜的筷子僵在那里,刘美玲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这两年来,凭着她对东山的了解,她知道写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还有那些书。至于她刘美玲在他东山心里的位置是排在第三位的。刚开始,刘美玲也生闷气,但随着日子慢慢过来,她也适应了。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爱好总比那些酒鬼、赌徒要好得多。她们厂的男人不是喝酒就是打麻将的,要不就是去十元三曲的舞厅里找女人。比较下来,刘美玲还是知足的。endprint

东山这个人太孤、太独,很少跟人来往。比如,望城一个诗人邀请他去开研讨会,他骂人家是傻子,是小丑。他的嘴很冷,也很损。有时候说出一句话能噎死你。还有,东山是一个不喜欢张扬的人。像别人要是在全国的杂志上发表那么多小说,早就嘚瑟起来了,可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刘美玲不知道面前这个吃着自己做的饭菜,跟自己睡一个被窝的男人在精神上已经有了外遇。她更不可能知道这个男人的精神外遇会是一个电视台的记者。也就是毛洁茹。

从现实角度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东山和毛洁茹是不同轨道上的人。

这也许就是现实的残酷。

东山吃完,刘美玲收拾碗筷。东山说,我来洗吧?刘美玲说,算了,你看你写几个字,累得都要虚脱了似的,脸色苍白,你还是歇歇吧。看着刘美玲端着碗筷去厨房的臃肿背影,东山心里还是怀着一丝愧疚。他是一个分裂的人。东山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打开毛洁茹的微信。没有更新。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午后之爱》的写作并没有释放他对毛洁茹的憧憬,反倒让欲望更加强烈起来。他神情恍惚。

刘美玲刷完碗回来,看到东山走神的样子,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东山连忙说,没。没什么。

刘美玲说,那就洗洗,早点睡吧。

东山说,嗯。

东山答应着,眼睛盯着窗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窗玻璃映出自己的脸,是那么丑陋,不堪,像一个鬼魂在镜子里。他吓了一跳,身子跟着颤抖,镜子里的那个他也跟着为之颤抖。当黑夜涂满了透明玻璃的背面,那玻璃几乎就变成了一面镜子,映照出人的面孔,像一个摄魂的器具,高高在上,在它的位置之上,在庙堂之上,俯瞰、怜爱、悲悯着众生。

刘美玲又催说,赶快去洗洗吧。

深夜,东山第一次失眠了。

东山看到窗外亮如白昼,稀稀落落,下雪了。红色的雪如羽毛落下。那白昼笼罩在一片暖光之中。一个女人一袭黑衣举着一把黑伞出现在雪地上,背对着他。羽毛般红色的雪,落下。世界是殷红的。那女人变化成一个持枪的士兵,站立在那里……突然,举起枪,从窗外对着东山瞄准……她身后的树下,一个男人在那里手淫……

睡梦中的刘美玲把一条大腿搁在他身上,中断了他的幻觉。他把刘美玲沉重的大腿抬起来,去了衛生间,坐在马桶上,翻看着毛洁茹的微信。更新了。他的心跳加快。

毛洁茹这样写道:“异乡。水土不服。感冒。嗓子疼。扁桃体发炎。这大面积溃烂的现实,我无法治愈我的忧伤,我无法忍受这无形的戕害。请祖国赐予我咆哮的权利吧!”

东山竟然被这些话刺疼了。那疼电流般从心脏的位置扩散着,遍布全身。他在拖鞋里的脚尖都跟着痉挛,抽搐起来。

东山回了一个字:“疼。”

这毕竟是一个平台,在这条微信后面说的很多话,会被熟识的人看到的。东山私信毛洁茹说:“感冒药。头孢。吃。”

没想到毛洁茹竟然没睡,马上就回复了一句:“你还没睡啊?”

东山说:“起来方便,看你微信。”

毛洁茹说:“哦。”

东山问:“吃药了吗?”

毛洁茹说:“刚刚在药店买了,吃了。”

东山说:“药只能解决你肉身的疾病,至于你说话的权利,没人可以赐予你。权利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毛洁茹提防着说:“胡乱说的,不要深究。”

东山说:“哦。那早睡吧。”

毛洁茹说:“失眠。”

是啊,东山也没有治疗一个女人失眠的办法。

东山回了一句:“如果我是可以安眠的药就好了。”

毛洁茹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回话。

东山起身去了书房。他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之中,手机屏的亮光照在他脸上,像照见一个坐在黑暗中的幽灵。他沉浸在孤寂之中。毛洁茹仍旧没有回信。东山变得焦灼起来。当初他们只是扫描了二维码加的微信,东山并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如果有的话,相信东山会打过去。没有动静的毛洁茹让东山感觉到黑暗的重量,坠着他,让他呼吸困难。他坐在黑暗中,企图从书架上那些神明身上得到启示。那些伟大的神明纷纷是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乔伊斯、爱伦坡、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卡夫卡、但丁、艾略特、汉德克、伯恩哈德、伍尔夫、亨利·米勒、纳博科夫、川端康成、迪伦马特、索尔·贝娄、加缪、托马斯·曼、艾略特、叶芝、菲利普·罗斯……

他们端坐在黑暗的书架上。他们是神明。但他们不能给东山丝毫的启示。不能。

东山深陷在对毛洁茹的思念之中。

再一遍在脑子里过着这些神明的名字,好像他们的小说里几乎都没有爱情。没有。爱情更多是通过肉身去践行的。他的脑中还是蹦出了托尔斯泰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他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看法,他相信这本小说里是存在爱情的。

那个失眠的女人,在异乡,染疾,忧伤且充满了乡愁。东山这么想,又等了一会儿,毛洁茹仍旧没有回信。东山才回到卧室,躺在刘美玲的身边,拼命让自己进入睡眠。但睡眠就像是一只胆怯、羸弱的小动物不肯靠近他。直到天亮,他才恍惚睡了一会儿,但睡得一点儿都不踏实。倒是刘美玲的呼噜此起彼伏。在恍惚中,杀死黑夜,让那些失眠的人不再失眠。杀死黑夜就没有失眠了吗?

其实,东山失眠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在床下的一个箱子里发现了刘美玲丈夫的遗像。他不知道怎么跟刘美玲说这件事情。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脑还昏昏沉沉的。

毛洁茹仍旧没有丝毫的文字回复。东山陷入惶恐和不安之中。她怎么样了?是病重了?还是讨厌自己了?无数种假设。东山突然想到海子的那首诗歌《日记》,在网上找到,转载到微信上。

日 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endprint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年7月25日火车经德令哈

从那天开始,东山变成了一个叨叨唠唠的人。在微信上。这也是后来毛洁茹反馈给他的。但毛洁茹是笑着说的。在床上。

对毛洁茹的关心或者说对她在异乡的那份疼痛的乡愁,让东山的食欲大减。

“吃药、吃饭”变成了他絮絮叨叨频率最高的几个词语。

东山甚至想起看到的希腊导演的一部电影,名字忘记了。讲的是一个斯大林时期的地下党员,被囚禁了二十多年,获释后,他的儿子和女儿去码头接他,在见到妻子的时候,老头无语,老太太只问了一句话,你吃饭了吗?多么日常的一句话,却把东山感动了,眼泪汪汪的。

毛洁茹在丽水的第七天,是的,第七天。东山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在微信上说,我喜欢上你了。

毛洁茹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

接着又发来一个脸红的表情。

毛洁茹说,我有家。

毛洁茹说,我比你大。

东山说,这些能阻碍我喜欢你吗?

毛洁茹沉默。

这一沉默就是好几天,微信上不见毛洁茹的只言片语,连一个图片都没有。东山有些慌了,自责自己的莽撞。但他是无愧的,他重于内心的感受。即使毛洁茹不喜欢自己。即使自己是暗恋。在毛洁茹沉默的这些天里,东山的世界是黑暗的。他甚至是绝望的,犹如站立在悬崖之上,随时都可能纵身一跃。深深的自责让他不能自拔。他嘲笑自己,这也许是命运跟他开的一个玩笑。毛洁茹的出现就像是雨天的一道闪电,划过之后,暴雨突然而至。他淹没在暴雨之中。什么时候雨过天晴?这还要看东山自己。那段时间,东山的小说里老是出现蜂蜜调制的咖啡。这个意象是他的自我安慰或者是臆想中的甜蜜。他小说中的淋漓尽致的欢愉,让他看到情色将成为他文字里的一种抵抗。他笑骂自己,你个写黄色小说的人。其实,在这个年代,或者说,他们这个七十年代的人群里,性让人变得虚脱,但让人虚脱的不仅仅是性,还有其他。很多时候,当东山感觉到人在这个世界上渺小的时候,人在这个世界无奈和无力的时候,他转向自己,用他的文字刺向自己赤裸裸的肉身。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心中可能没有信仰,但仍存在着一份责任。他要做思考灵魂的那一小部分人中的一个。尽管羸弱,但他相信起码他还保存着一颗正义的忧患之心。或者说,沉重的现实让他们喘不上气来,他们在文字里创造道路。他们在千疮百孔中自我疗伤。他们是那些身体力行的人的坚强后盾,为他们的被囚禁寻找着理论存在的可能。性和暴力,东山选择了性。同时对于毛洁茹的那份情感和爱,他更愿意把它归结为怜悯。怜悯像是他心头上的一块溃疡,让他不能去掉。当激情和爱消失和泯灭之后,也许剩下的只有怜悯。没有什么可以消解怜悯的存在。

在思考和自我纠结的时候,东山觉得很累。

东山的恍惚和走神还是被刘美玲看出来了,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东山说,没什么。

没有消息的毛洁茹让东山感觉到一种缺失和不安,他淹没在焦躁之中。他甚至想过向程军要毛洁茹的电话号码。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几天来,除了焦躁,焦虑,他什么都干不了。想静下来写作,但总是没有头绪。即使是在小说里憧憬着毛洁茹,他也做不到。那样会让他陷入更深的空无之中。他绝望地想,毛洁茹是不会理自己了。他疯了一样。他几次愚蠢地想删除毛洁茹跟他唯一联系的微信。但他做不到。做不到。

那天下夜班,大雨,他在雨中走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茫茫雨夜,没有尽头。整个人都湿透了。在雨中,他几乎能感觉到毛洁茹的存在。一个奇怪的莫名其妙的想法。淋雨后的几天里,他都处于感冒发烧之中。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只好去诊所里点滴。一个疗程,七天。但他仍旧感觉到身体的虚弱,走几步就会有汗珠从头上渗出来。疾病像一场战争几乎摧毁了他。等他治愈了,去上班的时候,他在反思自己,要把毛洁茹从他的生活中删除。是的,就像按下电脑上的删除键一样。删除。但他犹豫了,只卸载了微信软件。但这是几分钟的事情,他怕毛潔茹找他,又安装了微信软件。他想也许毛洁茹病得很重,根本无暇顾及微信什么的。也许她在家人的照顾下住院了。这些是可能的。还是她的家人看到了他说的喜欢她……东山不敢想下去。他开始厌恶自己。厌恶自己那种病态的执着。

东山为了调整自己,一个人回到离开二十年的故乡。一个人走在故乡的街道上,他幻想着自己的失败,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归来的人,在最后看一眼自己的故乡之后,离开这个世界。这次还乡之旅同样没有解决他对毛洁茹的思念,却让他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你还好吗?

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厌恶我对你的表达?

你回话,即使是拒绝,我也会接受的。你不能沉默。这样对于我是一种刑罚。

东山给毛洁茹的微信留言,但仍旧没有收到回信。他深思着,想想那些天跟毛洁茹在微信上的聊天、谈话,可能是她生病时的落寞和空虚,才会这样的。但毛洁茹没有想到,东山竟然说喜欢她。这可能让她感到意外。因此沉默,也是拒绝。但对于东山来说,竟然认真了。他就是这样一个认真的人。他喜欢她了。他爱她了。看上去可能很复杂的事情,对于东山来说,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有些幼稚了。这幼稚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又是可爱的。不是吗?

时间把东山逼进一个幽暗的街道。没有尽头。但东山想念毛洁茹的那部分里少了性的冲动。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恐惧了。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把毛洁茹遗忘了。如果说,这个时候的想念是天堂的,那么之前的更加是人间的,甚至是地狱的。endprint

“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东山这么告诫自己说。

东山除了在轧钢厂倒班工作,大部分时间是阅读、写作,这些好像还不能消耗他,他开始研究菜谱。一天,刘美玲下班回来,一进门就闻到了菜的香味,几乎是喊叫着,问,东山,你在干什么?东山说,做菜啊?刘美玲说,你会吗?东山说,这不是在学吗?你赶快来尝尝我的手艺。我刚才尝了一口,不错。刘美玲欢欣地品尝着东山做的糖醋排骨,在嘴里咂摸着,吃完一块,又来一块,说,太好吃了,东山,你是天才。东山说,这做菜也有天才吗?刘美玲说,有啊。你就是。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想学做菜了,而且第一次,做得就这么好吃。东山说,没什么啊?就是想学学。刘美玲说,你做的菜,可以说是色香味俱全了。东山还是不能相信刘美玲的话,问,真的假的?刘美玲说,我不是歧视女性,歧视女性就是歧视我自己,但大厨都是男的,在我的印象里。刘美玲在东山的脸上亲了一口。东山还找出之前买的一瓶红酒,两个人小酌了一下。刘美玲表情严肃地说,你怎么了?东山,你不会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吧?东山说,没有。东山想,我能跟她说我喜欢另一个女人了。不能。东山抿了一口红酒看着刘美玲幸福的表情,他的心里黯然一下。这是一个多么容易满足的女人。可自己在这段时间,心里完全装着另一个女人。包括此时此刻。这么想,他眼泪禁不住盈满眼眶。他转过脸去,站起来,去了卫生间,关上门,坐在那里,呜呜地哭起来。刘美玲喊他,你干什么呢?东山。东山才站起来,洗了洗脸,从卫生间出来。刘美玲说,晚上夜班吧?东山说,嗯。刘美玲说,吃完你就睡觉吧。东山说,嗯。东山举起酒杯说,干了。刘美玲微笑着跟东山干杯。也许是眼睛里泪光的原因,那一刻,东山竟然以为对面坐着的是毛洁茹。他吓了一跳,站起来,回到卧室。在床上,他翻了翻毛洁茹的微信。仍旧什么都没有。没有。他再一次温习了昂山素季的那三句语录。

东山嘴里喃喃着第三句话:“我们无须立刻看到遥远的路尽头,我们只需看到可以抵达那里的路就好了。”

此刻,对于东山来说,是没有路可以通向毛洁茹的。没有。他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关了手机,睡觉。沉入黑夜。没有彼岸。他黑暗而深邃,悲伤而温暖,孤独而疼痛。灵魂在如水的夜色中飘浮。

夜里十点多钟,刘美玲进来,叫醒他说,到点儿了。

东山睁开睡眼看着刘美玲说,哦,这么快,感觉就像没睡着似的。

刘美玲抱了抱他说,真不想你这样倒夜班,夜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睡觉。

东山没有说话。

刘美玲的怀抱同样是温暖的。他没有什么可以挣脱。他觉得这也是他的责任。刘美玲说,夜班吃的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带上,饿了就吃。

东山说,好的。

刘美玲给他准备了水果。面包。香肠。

东山从家里出来,走在夏夜的街道上,好像下过雨,有些凉爽。他站在路边拦着出租车。孤寂的街道上车辆很少。雨后的天空上,星星看上去更加明亮。他刷了一下微信,心脏几乎从嗓子眼跳出来。

毛洁茹给他留言了。

“你想睡我吗?那就开个房间吧。”

东山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还是那几个字。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想,一定是毛洁茹发错了对象。他看了看毛洁茹留言的时间,是在他睡觉的时候。

东山回了话说,你发错了吧?

毛洁茹很快回信说,你想还是不想?想的话,就按我说的办。

东山问,你在哪儿?

毛洁茹说,在家。

东山说,我今晚上夜班,出不去。

毛洁茹说,那就算啦!

东山说,我去单位看看,如果能请下假,我再联系你。

毛洁茹沉默,没再回话。

东山想,这不会是一个圈套吧?但一转念想,管他呢。令东山想不明白的是,毛洁茹是在什么样的一种状态下说出这样的话呢?还是别去想了,先到单位再说,看看撒什么样的谎,把假请下来。他处于一种忧惧之中。他变得邪恶起来,不能让这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这么想让他感觉到这是对她,也是对自己的亵渎。这仅仅是性的邀请吗?东山想,不是。而自己仅仅是接受性的邀请吗?也不是。这就又要说到之前的怜悯,甚至是悲悯。这也绝不是两个人之间即将发生性交的借口。不是。人类的情感是复杂的。同时又存在着彼此的黑洞,让人们彼此不能那么深入地了解,正是这种不了解,彼此之间会有一种安全和自由的感觉。

因为什么,毛洁茹发出這样的邀请呢?

东山思考了几个原因,后来都否定了。他更愿意相信是爱和孤独。他甚至想到了日本的电视剧《昼颜》。但这些重要吗?不重要。当你体恤一个女人的性需要的时候,也许就是悲悯。

东山撒了谎,请了假,但奖金是会被扣掉的。

无所谓,东山说。

东山从工厂里逃出来,给毛洁茹发微信说,我出来了,你在哪儿?

毛洁茹说,你找地方吧,找到了发我微信。

东山说,好的。

东山找了一家宾馆,走进去,人家说,客满。他只好又换了一家,但看上去条件一般,他怕再没有了,就订了。

在宾馆房间里,东山给毛洁茹微信说,望城宾馆,2666号房间。

毛洁茹竟然没有回信。这让东山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但他可以等,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玩笑的话,那么他真的可以把心里面对毛洁茹的一切情感毅然斩断了。因为东山是一个认真的人。他异常冷静,抽烟。打开电视,拨到电影频道,里面播放的影片是李沧东的《诗》。他以前看过,再看仍旧感动。他的耳朵竖起,时刻在捕捉着门外的声音。一次次落空,甚至可以说麻木了。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半夜十一点二十了。他有些困顿。他抱过身边的另一个枕头,感觉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他处在一个临界点上。他不想再追问毛洁茹到底来还是不来。这个时候,他连日的被动变成了主动。他在等。如果毛洁茹不来的话,那么连日来的憧憬和苦闷都是自怨自艾的。endprint

影片已经播放过半。

毛洁茹还没有来。

东山去冲了个澡,回到床上,继续抽烟。既然已经请假了,奖金也被扣了,还不如自己就这么享受一把。这几年来,这样一个人睡在宾馆里还是第一次。这么想,他的身体在床上颤动着。床垫的弹性很好,几乎要把他的身体弹起来了。在他安静下来,想入睡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的声音。女人的声音。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对于这样的声音,东山并不陌生。但多少还是让他从心理到生理上有了些反应,那就是他勃起了。隔壁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东山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他想象着,纯粹的文学想象。如果隔壁的女人是毛洁茹,那么这将是一个好玩的故事。隔壁卫生间马桶抽水的声音。淋浴的声音。看来他们结束了战斗。偃旗息鼓了。东山被刺激的性欲也跟着偃旗息鼓了。他搂着枕头,竟然难过起来。自己就这么被涮了吗?他想。

她来与不来,对于自己来说都是一段不一样的心路历程。

这么想,东山才淡然了很多。

毛洁茹真的来了。

东山打开门,毛洁茹进来。东山闻到了酒味。白酒。他没有丝毫的陌生感,看着毛洁茹。毛洁茹问,电视里演的什么电影?东山说,《诗》。毛洁茹说,谁的?东山说,韩国李沧东的。毛洁茹说,哦。东山说,洗洗睡吧。这句话很自然,没有丝毫的性暗示。没有。东山倚靠在床头点了支烟,他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激动和紧张。必须承认,他是紧张的,喉咙干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沉默了一会儿,东山问,你什么时候从丽水回来的?毛洁茹说,回来好几天了。东山说,哦。还好吧?毛洁茹说,还好。东山的鼻子仍旧能闻到她身上的酒味。东山问,干什么喝这么多酒?毛洁茹说,还不是那个傻子程军,约我喝酒,灌我,我在他去洗手间的时候,逃走了。东山说,哦。毛洁茹已经脱得只剩下一个内裤。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身体。毛洁茹钻进卫生间。淋浴水流的声音。毛洁茹一声尖叫。东山问,怎么了?他连忙冲进卫生间。毛洁茹已经赤身裸体站在浴间。毛洁茹问,你进来干吗?东山说,你叫了,我就进来了,怎么了?毛洁茹怯怯地站在蓬头之外的距离说,水凉。东山过去调了调水温,用手试了试,说,好了。他用湿漉漉的手在她的身上摸了一把。毛洁茹说,干吗?东山没有回答。毛洁茹仍旧怯怯地用手撩着水,感觉水温可以了,说,你出去吧。东山看见毛洁茹黑色的蕾丝内裤挂在墙上。东山出来,躺在床上,看着电视里的《诗》,又点了支烟。毛洁茹裹着白色的浴巾从里面出来说,你也洗洗吧?东山说,好的。毛洁茹裸露着上身,东山上去抱住了她。毛洁茹问,干吗?东山轻声说,我想你。他们开始亲吻,她嘴里的酒味变成了他嘴里的酒味。他们的舌头缠绕、捆绑在一起,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抚摸着。就这样两个人的嘴唇粘结在一起很长时间。毛洁茹说,你去洗洗吧。东山说,嗯。东山松开毛洁茹,脱了个精光,去冲澡。他很认真地冲洗了下面。是的,下面。东山出来,钻进被窝里。潮湿的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紧紧的。直到彼此镶嵌着。她湿了。东山能感觉到他的下面被淹没了,甚至整个自己。说东山是一个怜悯的人,不为过。因为东山总是喜欢让女人先一步到达。在毛洁茹到达高峰之后,东山感觉到毛洁茹哭了。他的手过去摸到了她的眼泪。毛洁茹说,干吗?东山沉默。探过身去,用舌尖舔去她的眼泪。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就那么抱着她,直到她翻身压到他的身上。毛洁茹亲吻着他,他的全部,在他再一次恢复坚硬时,她坐在他的身上。可以感觉到毛洁茹很久没有这样地快乐了。她在他的身上的时间很短,可以看出来,她不擅长这个体位。在东山经历的女人里曾经有过一个女人擅长这个体位,但东山已经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毛洁茹微喘着说,上来,上来。他在毛洁茹的上面,在她的身体里,这次战斗毛洁茹两次疯狂,是的,两次。东山竟然没有抵達,也没有……他多少有些沮丧。他身体里的黑暗,这个世界拥进他身体里的黑暗还没有被释放出来,没有。但毛洁茹已经瘫软在他的下面,嘴里说,不行了,不行了。东山从毛洁茹的身上下来,喘息着。毛洁茹枕在他的胸脯上。两个人的喘息声。东山想说什么,可是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这样了,还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东山说,我抽支烟。毛洁茹才从他的胸脯上离开。他的手在她的乳房上摸了一把。毛洁茹说,干吗?东山说,喜欢。东山吸烟,电视里的《诗》出现片尾的字幕了。毛洁茹问,这个电影好看吗?东山开始给毛洁茹讲述着电影故事。还提了李沧东的《密阳》《绿洲》等电影。但东山说,我更喜欢的韩国导演是金基德。

东山是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们又做了一次,他才看到白色流淌一片。几滴白色的光散落在毛洁茹的身上。河流泛滥,水中的鹅卵石巍然不动。毛洁茹急匆匆从床上跳下地,怕弄脏了宾馆的床单。她在冲洗着,卫生间里的水声哗哗的,仿佛随时都可能把这栋大楼淹没似的。这后面发生的事情跟东山的那个短篇小说《午后之爱》里写的几乎是重叠的。包括每一个细节,几乎一模一样。那篇小说更像是一个预言。而毛洁茹更像是老天送给他生命历程的一个礼物。

从那次之后,他们有机会就会在一起,差不多半年多了。拌嘴好像成了家常便饭,但拌嘴有什么不好,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多待一会儿。他们会躲在宾馆里,彼此向对方开放着。关于她的秘密,或者说不是秘密。她的家庭。这些东山都没有去追问。某次做爱过后,毛洁茹疲惫地酣睡着,东山看到阳光透过窗帘落在他们的身体上,斑斑点点的,像一个个可以偷窥到他们灵魂的孔洞,但那灵魂的尽头是什么?阳光不知道,他们的身体也不知道。

东山点了支烟,烟雾在眼前缭绕,幻觉中,房间犹如一个洞穴,一道闪电疾闪而过,他们犹如两具白骨。

责任编辑:高鹏

作者简介:

鬼金:1974年生。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签约作家。作品散见《花城》《十月》《天涯》等刊,多篇小说入选选刊。曾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辽宁青年作家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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