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不幸诗家幸
2018-02-28白拂
《南唐二主词》的作者是五代十国时的南唐中主李璟和后主李煜。李煜,南唐中主第六子,也就是李璟的儿子,世称李后主。李煜的词风大多清丽婉转,语言自然又富有表现力。尤其是遭遇亡国之痛后,其词作纯从血泪中进出,绝少雕琢,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或许是读多了武侠小说,我有些向往武林中人的豪情和快意。因此,谈及五代十国时的词人李煜,我心里总像压了块石头,闷得透不过气来。
词人二字,念时觉得有风雅之气拂面。
那风雅,含有气象万千、雪月风花、山水田园……
陶醉在诗文意境里的人很多,可一个人若抛却生命里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而只沉迷于诗文,便有些不甚务实。特别是他居于重要位置。
李煜,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诗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李煜的另一重身份,或说他的职业,是我国南唐时的皇帝,史称南唐后主。
李煜形貌奇特,每只眼中有两个瞳孔,此类“重瞳”之人,仅有的先例是西楚霸王项羽。同为一方主政之人,李煜和项羽,二人无论是功业还是性格,差别非常大。项羽以武著称,以霸闻世;李煜则以词著名,至今仍被封为“千古词宗”。一文一武,一目两眸,饶是相衬。
李煜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许多瑰丽无比的诗篇,比方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等。
李煜的诗词,读时总觉有一种空灵之感,清秀且瘦,虽多为婉约,但风骨犹存,意境开阔,气象宏大,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国学大师王国维在其著作《人间词话》中评价说“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词至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关于李煜的为人,后人评价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情婉约不够坚韧,多以亡国之君论之。纵观我国五代十国历史,北宋一统江山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南唐在李煜的父亲李璨时已因国势衰危而称臣于宋。
李煜出生的时代,是群雄竞起、波涛汹涌的乱世。此时,除非他有力挽狂澜、逆转局势的雄才,才可能成为一代霸主。然而很明显,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厌战、善良、慈悲、风雅,爱好自由,更不愿被王位束缚。
一个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不愿做的事情可以不做,无法胜任的工作可以推却,有权将自己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
可,李煜是皇帝,执掌权柄,纵享荣华富贵。没人愿意放弃皇帝之位,更何况,他也并非昏君,历史上并无太出格的事情,只是没那旷世的文治武功而已。
自古文人思绪,总是出奇地天马行空,看花看月,看风看水,眼神、思绪和荡漾在心里头的感触都与常人不同。
春光烂漫时,李煜写: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瞧见宫中繁华欢乐的景象,李煜写: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同心爱的姑娘幽会时,李煜作词描绘她的举止神态: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我喜欢古诗词,读之如沐浴春风般舒适,有种让人无法抵御的魅力。我想,千年前的李煜当亦然,写词作词,对他来说是无法抵御的欢喜和信仰。
若生在治世,他当为一世的太平天子,风流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可他偏偏生逢乱世,南唐亡时,率随从四十人肉袒出降。
中国的儒家文化,讲究“气节”,“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我们青睐以身殉国的将领或者誓死不屈的君主,有道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人和人终归是不同的。
一朝天子,落魄为违命侯,“违命”者,不听话是也,摆明了的侮辱。赵匡胤看上了李煜的妻妾,窅娘被迫跳高台自尽,小周后被强夺……哪一样于他来说,都是不可言说的痛。
人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上天选定李煜是一个非凡的词人,而不是一位开疆拓土的君王。李煜只能将自己承受的这一切在诗中一一道尽: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欲苟且而不可苟且的时候,便只能将满腔的愤恨都发泄在诗作里。所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我年少时不喜欢他,觉得作为君主,应当守好祖宗基业,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后来我才明白,他不过是生错了时代、生错了身份的可怜人。
徐铉在《吴王陇西公墓志铭》中写到: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
对李煜来说,到底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
李煜的诗篇,从南宋起,被相继收录在《南唐二主词》。
(文/白拂,畅销书作家、编剧)